从宁波的一则教会活动公告看20世纪初天主教传教的投机性

2022-05-05 01:32方慧马骥
文教资料 2022年3期
关键词:天主教宁波

方慧 马骥

摘 要:巴黎遣使会总部档案馆收藏了大量与浙江传教事务相关的史料,其中一则关于宁波仁慈堂的中法文对照的“大赦公告”,由教宗庇护十世在1906年谕准颁发,经由当时的浙江主教赵保禄公示并执行。结合这则公告发布的地点和时间来看,此次大赦很可能是天主教出于继续顺利发展传教事业的意图,带有一定的投机性。本文在结合其他史料的基础上加以分析和研究,进而管窥当时天主教在宁波乃至在华的传教策略及其转变。

关键词:宁波 仁慈堂 大赦公告 天主教 传教策略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法国借用《黄埔条约》的签订强势介入天主教在華传播事务,借传教和护教的名义扩展法国在华势力及利益,浙江正是其极为重视和大力发展的地区。1846年,天主教浙江代牧区成立后即由法国遣使会管理,历任主教均出自该修会。自此,浙江成为法国天主教势力所专属的传教范围。遣使会总部设在法国巴黎,其下辖的档案馆收录了大量与浙江相关的传教史料。这些档案史料是我们研究浙江近代社会、历史所不可或缺的史料,也有助于我们从具体事件分析,进而从宏观角度理解近代以来的帝国主义侵华史中天主教所起的作用。

天主教浙江代牧区的主教座堂自始便设在宁波,即使在1910年,浙江代牧区划分为浙东、浙西两个,宁波仍为浙东区的总部所在地,始终是遣使会把持的浙江传教区重要的传教据点和活动中心。因此,在巴黎遣使会总部档案馆中有关浙江的档案中有相当部分与宁波密切相关。

档案编号为C156-7的卷宗封面标注“Tche-Kiang”(浙江)字样,涵盖时间为1905年1月12日至1910年4月15日,内容为教会内部通信、活动记录以及印刷单张等,均为与遣使会在浙江传教活动相关的材料,但无相应编目及编号,为简单材料汇总之杂档。在该卷宗中,我们发现一则宁波仁慈堂的公告,中文、法文文本各一,内容基本一致,可互为对照。中文版公告无特别标题,起首句子开宗明义,已概括出该公告内容:“天主降生一千九百另六年西拾月十一日教皇比护第拾颁赐众教友凡朝拜宁郡仁慈堂内小堂者可得大赦”,故可称之为“大赦公告”。法文版公告标题相当简洁,为“大赦”法文单词的大写复数形式(INDELGENCES),中文版公告起首句子的内容,则下移至法文版公告的正文中体现。这则中法文对照的“大赦公告”,对我们认识天主教遣使会在宁波如何传教,以及借传教活动控制信众和扩大其影响,起了很好的示例作用。鉴于这份文件的史料价值,本文将尝试以此为切入点,对其蕴含之信息予以介绍,并置诸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并结合其他史料加以分析和研究,进而管窥当时天主教在宁波乃至在华的传教策略及其转变。

一、公告的样式及内容

中法文对照的“大赦公告”约为现今的B4纸尺寸规格,铅印。中文排印格式为其时规范的竖排格式,读序自上而下、自右而左。法文则为通常的西文行文格式。

两份公告原档图片见图1、图2。

大体而言,中文版“大赦公告”分为两部分,中间用分割线隔开,第一部分为主要内容,即庇护十世(Pope Pius Ⅹ,1835—1914)于1906年10月11日颁赐的大赦谕令。根据庇护十世旨意,宁波府的教友在圣母取洁瞻礼、圣母领报瞻礼、圣母升天瞻礼、圣母圣诞瞻礼、献圣母于主堂瞻礼、圣母无原罪始胎瞻礼以及西五月总主日内和西十月总主日内,如果能在宁波仁慈堂内的小堂完成必需的“办工、领圣体、按教皇意思念经”等礼仪,即“每次可得全赦”。“凡众教友每次在圣母台前真心痛悔虔诵亚物玛利亚一遍可得三百天大赦”,即得“不全大赦”。而“以上全大赦并不全大赦亦可让于炼灵”。

第二部分为附录,举例比护十世之前的教皇良第十三(Leo ⅩⅢ,1810—1903),亦曾谕准过类似的大赦两次。其一,良第十三谕准“凡教友朝拜宁郡仁慈堂内小堂者,可得全大赦”,时间为“西八月初一日申时起至初二日申时止”,在法文版公告中,这次活动对应8月2日之宝尊堂节,颁发时间为1896年5月21日。两者的节庆时间略有差异,可能是考虑时差因素,让中国和罗马及宝尊堂本地的礼仪能同时举行。其二,西十一月廿七日的“圣母显灵圣牌瞻礼”,法文公告中标识颁发时间为1894年11月17日。很显然,法文版公告补充了中文公告所缺失的内容,即具体活动的名义及谕准的颁发时间。这些内容可能不是作为公告对象的教友们所需要知道的信息,所以中文版公告予以省略。

两份公告最后落款均为“Permis Dimprimer ? P. M. Reynaud”。Permis dimprimer为“印刷许可证”,P. M. Reynaud即为当时的浙江代牧区代牧赵保禄主教,意即由他同意印刷并颁布该大赦公告。

为了对这则公告的内容有透彻的理解,我们首先需要了解和澄清一些基本概念或专用语。这些概念或专用语,分别是“瞻礼”“主日”“大赦”“不全大赦”“亚物玛利亚”及“炼灵”等。

首先是公告中提及的各种瞻礼,我们可以简单理解为天主教的各种节庆日,教友有义务前往教堂参与相应的宗教活动。除了瞻礼外,基督徒的宗教活动集中在“主日”。“主日”即“敬拜主耶稣的日子”,也即礼拜日,所有虔诚的基督徒,须前往教堂参加礼拜,做弥撒。文中提及的西五月及西十月的“总主日”,参照法文公告可知,即为这两个月里所有的“主日”。五月为“圣母月”,十月为“玫瑰月”,均为献给圣母玛利亚的月份,教徒在礼拜中念诵“玫瑰经”(Rosaire),效法圣母的德行以及请求代祷,可通过圣母的帮助获得大赦,以及救助亡灵,即通告里的“让于炼灵”。“亚物玛利亚”,法文为“Ave Maria”,即“圣母经”的中文音译。

公告的关键词是“大赦”。根据天主教的法典,大赦是在天主前,赦免已蒙宽恕罪过的暂罚,分为“全大赦“和“部分大赦”,本文所提及的公告中标识为“全赦”及“不全大赦”。信徒们通过大赦可以赦免全部或部分的暂罚,以裨益自己或让于救助亡者[1],后者又称“炼灵”。由于颁赐大赦是教会的权能,因此在施行和领受上都须严格遵守教会法的规定。具体而言,教宗以下的任何权力只有在得到教宗的授权后,才可以实行大赦。[2]而领受者不仅须为有得大赦意向的信徒,还需要按照颁赐的内容在指定的时间内,以应有的方式,完成所规定的善工。[3]从本质上来看,一方面,大赦是教会给予信徒们的特殊恩典,信徒借助教会的帮助可以得到拯救;另一方面,则是教会扩大其在教会内外影响力的重要举措,借此也可以得到广大信徒们更为虔诚的拥护。大赦一般在禧年(Holy year)颁布。所谓禧年,又称圣年,是天主教为促进教会内在的生活而施行宽恕或赦免的特殊年份,通常每隔二十五年庆祝一次,因此普遍的大赦也会在每届圣年中例行颁布。

这则由教宗庇护十世在1906年谕准的与宁波仁慈堂相关的大赦公告,经由当时的主教赵保禄公示并执行,合乎教会中关于大赦的规定,但从其发布的地点和时间来看,这次大赦并非教会完成禧年分施救恩的惯例,更可能是出于继续顺利发展传教事业的意图,带有一定的投机性。至于为何选择在1906年颁布公告并开始调整传教策略,或许与当时中法双方对天主教政策的转变有关。

二、从公告的内容看天主教在宁波的传教策略

大赦公告的对象显然是宁波地区的“教友”,因为参拜地点为“宁郡仁慈堂内小堂”,而主事者为当时的浙江代牧区主教赵保禄,长年驻守宁波。也就是说,这是由赵保禄主持的宗教活动的公告。这则公告,最为吸引教友的地方,则在于“可得大赦”,也即得到救赎。通告里各类“瞻礼”及五月、十月的主日,总计达14次之多。也就是说,教友们在短短的宗教活动周期内有很多获取善功得到救赎的机会。

赵保禄(Paul Marie Reynaud,1854—1926),法国遣使会士,1884 年被选为浙江第五任宗座代牧。1910年浙江代牧区划分为浙东、浙西两个代牧区,赵保禄则任浙东代牧区首任主教直至其去世,在宁波生活达四十二年之久。赵保禄在任的四十余年间,教区内虽时有民教纠纷产生,但教务总体较为兴盛,教会活动也十分丰富。赵保禄对传教事业之狂热,用他自己的一句话来形容,他要缔造出一个“传教士的中国”。这句话出自《另一个中国》(Une Autre Chine),一本由他署名的带有自传色彩,描述其在宁波及浙江的传教事业的书[4],刊行于1897年。实际上,他的热情所带来的“成果”,的确蔚为大观。C-176档里收录了一幅浙江代牧区传教区域图,右下角手书说明:“该图启用于1897年。但自该时期以来,教会的堂所数目扩增至少两倍以上。”至图上方铅笔标识之1905年,短短不到十年间,教会的产业扩张了两倍以上。

赵保禄在任期间,天主教徒皈依的数目更是惊人。他于1884年接替苏凤文(Edmond-Fran?ois Guierry,1825—1883)任主教时,代牧区的教友约为5000人,在他1926年去世时,达到73000人之多,其中他主理的宁波教区为48000人,杭州教区为25000人。[5]这种迅猛的传教效果,可能与他“依教横行,纵容包庇”的传教方式不无关系。但是,1905年底,法国推行政教分离政策,并因此终结在华之“护教权”,赵保禄横行无忌的传教方式因应时局的变化不得不做出调整。而这张为吸引信众参加教堂活动的“大赦公告”,一定程度上是这种调整的体现。

首先,从地点来看,仁慈堂虽非天主教在宁波的主教座堂,但却是天主教在宁波慈善事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始终是宁波天主教举办仪式和传播教义的重要地点,因而教会将信友们履行善工的范围限定在此地,不仅是其一贯重视慈善机构传教功能这一传教策略的重要体现,也是实施此次大赦的有效途径。仁慈堂,又称耶稣婴孩堂(Maison de Jésus Enfant),是法国遣使会和仁爱修女会共同创办的教会事业。1847年,仁爱修女前赴澳门,开启了女修会来华的先河。[6]1852年,修女前往宁波并“建屋于南郊”[7],即现今之药行街。起初仅有狭小简陋的一间小屋用作圣堂,后来则日渐发展,直至1871年,江北岸仁慈堂则正式告竣[8],此堂还成为仁爱修女在中国所创办事业的根据地和工作的中心点。[9]

整体而言,仁慈堂的修女们担负着抚育女婴童、施诊和开办社会服务机构等教会的慈善任务,同时在此过程中也承担起传教工作,她们通晓汉语,能很好地服务于教会传教事业,而仁慈堂就是她们传播福音的主要场所。此堂虽非赵保禄初设,但致力于扩张教会势力的赵主教于在任时期也对仁慈堂非常看重。1892年,赵保禄应罗马教廷的功令创立以培植传授教义和办理慈善事业的人才为宗旨的拯灵会,会址起初就设在仁慈堂。[10]因此,1906年颁布的这则大赦公告选择在仁慈堂施行与其传教意图或有关联。

其次,在时间上,根据《历届圣年表》可知,教皇良十三世曾颁布1900年为第22个圣年,下一个圣年则由庇护十一世诏告于1925年,因此1906年的这次大赦并非常规的禧年大赦。而在笔者看来,教会选择在这一特殊的时间点向当地民众示好,或许与1905年法国推行政教分离法案,且次年浙江官员顺势请旨整顿教务有密切关系。自1801年拿破仑与教皇签订《政教协议》后,天主教在法国的教会中开始占据主导地位。而在鸦片战争之后,随着《中法天津条约》等不平等条约的签订,法国逐渐攫取到在华的“保教权”,清政府也被迫在传教问题上做出诸多让步。不仅如此,1885年中法战争时,良十三世还致书清帝,请求保护教士。[11]以上多重的庇护,使得天主教在华传教事业的发展不仅畅通无阻,相关利益也得到了很大的维护。

以赵保禄所在的教区为例,尽管赵保禄在上任当年即1884年致巴黎外方传教会总会长菲亚特(Fiat)的书简中指控浙江官员对教会被保护权的否认和侵害,并强调其置身于政治事务之外的立场。[12]但实际上,赵保禄任主教前期倚仗天主教的在华势力,在扩张教会事业的同时多次在民教冲突中因过于偏袒教民而引起民众的不满,过程中也常因为教徒出头而染指浙江政治事务,百姓和官员均苦其久矣,可谓劣迹斑斑。例如,在发生于1899年的海门教案,他一再指责当地“官场阳奉阴违,反以济毒”,强行要求浙江省当局撤销撤黄岩县令、海门游击等一众地方官吏,且最终得遂[13];在1900年至1903年宁海教案的处理过程中,赵保禄不仅控告当地官员保护不力之罪,还多次向法国总领事和浙江省、道、府的官员告急,导致事态愈演愈烈。[14]民间流传的一句传言,“道台一颗印,勿及赵保禄一封信”,实为此类事实之传神写照。赵保禄之气焰,以及对地方当局造成的压力,浙江巡抚聂缉规在一封奏折上有切肤之痛般的描述:“全浙法总主教赵保禄在宁波有年,狡诡奸猾而又深悉内地隐情,平日依教横行,纵容包庇,官场久已畏之如虎。”[15]

不过,赵保禄“依教横行,纵容包庇”的行径在1906年之后有所收敛。1905年12月,法国颁布《政教分离法案》。1906年1月,法国驻华公使告知清政府,此后放弃对其他国家在华天主教会的保教权。[16]而浙江巡抚张曾敭也趁此机会在1906年5月的一则奏折中控诉赵保禄在任时浙江“天主教案较耶稣为尤烈,耶稣新教支分派别权力稍逊,独天主旧教多认为法国为之保护。一遇有事,华教民挟洋教士为重,洋教士又挟公使、领事为重”,因而请求清政府“乘此时会,与之订定教律,减损教权”,并具体开列整顿政务的九条建议,其中对教会事业以及教士和教民的管理要求颇为严格。[17]或许是迫于国内外的双重压力,也考虑到传教事业的长远发展,天主教便在1906年10月颁赐了此则大赦公告。其目的在于通过提供大量“大赦”机会予以教友,促使其参与教会活动,更紧密连接教会与信众的关系,也从而达到加强对信众的控制的效果。而在此次大赦发布之后的数年里,赵保禄也的确更加专心于教务,发展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教育、报刊、医疗和慈善等教会事业,凭借较温和的教化方式在教区内得以立足。

三、结语

与明清之际入华的天主教走上层路线不同,鸦片战争后再度入华的天主教更多地向底层发展,吸收了众多穷苦无依的底层民众,其自身教会势力之扩张、传教之策略,无不与列强在与清政府的冲突中攫取的条约特权以及形势的变化相配合,由赵保禄所主导的宁波遣使会天主教的发展及传教策略也体现出这一特点。赵保禄在任浙江教区主教时传教政策的前后变化,除去其个人野心及性格不论,正是形势变化所带来的结果,这则“大赦公告”的出现,是对这一变化微妙而具体的体现。

通过对这则“大赦公告”的分析可以发现,仁慈堂本就被天主教视为在宁波用以劝化教民和宣扬教义的重要工具,而由赵保禄传达的此则大赦公告则更加体现出天主教对仁慈堂传教功能的重视。不过,尽管天主教面对传教事业的困境时在1906年专门颁赐了大赦来向教民与非教民施恩,也开始调整传教策略,在平常的传教工作中减少对当地的政治渗透,但不可否认,该措施带有明显的投机性,是教會为了与当地民众和解并进一步推广传教事业而做出的妥协,最终目的也只是想要树立圣教形象从而保持天主教在宁波的竞争力和影响力,其文化渗透也始终没有停止。因此,对于天主教在宁波传教事业和传教策略的复杂性,应当持有谨慎的态度。

参考文献:

[1] [2] [3]天主教台湾地区主教团秘书处.天主教法典[M].台北:天主教台湾地区主教团,2014:399.

[4] Mgr P. M. Reynaud. Une autre Chine [M]. Abbeville, C. Paillart, Imprimeur-Editeur, 1897:Avant-propos.

[5] Monseigneur P. M. Reynaud. Le petit messager de Ning-Po[J].1926(1-2):21 et suiv.

[6] 周连墀.近百年中国教务概况[J].我存杂志,1936(4-5):275-277.

[7] [8] [10] 张传保,汪焕章.鄞县通志·政教志[M].宁波:鄞县通志馆,1935:1362,1368.

[9] 瑞.仁爱会在华事业创始的梗概(续一) [J].我存杂志,1936(10):588-590.

[11] [法]邹保禄.历代教宗简史[M].台南:碧岳学社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5:343.

[12]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福建师范大学历史系.清末教案: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0:452-453.

[13] 李性忠.对海门教案几个问题的探讨[J].浙江学刊,1994(2):109-113.

[14] 戚其章,王如绘.晚清教案纪事[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0:323-324.

[15] 开缺浙江巡抚聂缉规奏密陈浙省枭会滋蔓及民教不和最为后患折(光绪三十一年九月二十一日) [M]//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福建师范大学历史系.清末教案: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790.

[16] 杨大春.晚清政府与罗马教廷的外交历程[J].史学月刊,2001(1):67-71.

[17] 浙江巡抚张曾敭奏道员世增条陈整顿教务缮具清单据情代奏折(光绪三十二年四月二十六日) [M]//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福建师范大学历史系.清末教案: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871.

猜你喜欢
天主教宁波
宁波第二激素厂
一图读懂宁波
拖起明天的希望
聚焦·宁波
污水零直排,宁波已经动起来
什么天主教?
天主教社会思想对社会正义的理解
天主教新神学运动中的现象学视野
澳门大三巴牌坊传递的天主教意涵 呼叫的石头
略谈伊丽莎白的宗教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