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戎静侃
故事要从遥远的6000 年前开始讲起。上海青浦崧泽遗址出土了马家浜文化晚期的凸弧刃石斧,其穿孔不仅直径大,孔的内壁还有明显的从两侧器表逐渐向内收小的趋势,并在中间形成一圈中脊,钻孔表面可辨旋磨痕迹。这几方面特征,指向了一种先前认为到距今5500 年左右的崧泽文化时期才出现的石器加工技术—管钻穿孔。这件石斧的出现,让这一发明的“专利权”前溯几百年,归马家浜文化先民所有。
管钻穿孔是用竹、木、骨等材质的空心管具紧顶在穿孔的位置上,不断加沙加水,旋压研磨而成。在这过程中钻管自身也会逐渐磨损变小,而较厚的石器需在反面相应的位置上对钻,两头“开挖”,在中间“贯通”,因此经常会看到孔内的脊线或错层台阶。相较于尖头钻,管钻研磨接触面减小,效率提高,最重要的是可以高效钻大孔。
古人为什么要钻研出“管钻”的方法呢?这就要回溯到人类社会的演进和石器工业的发展历程中寻找答案。
新石器时代革命的一大标志—磨制石器,即对粗制成型的石器“深加工”,将器表、刃部磨得平整光滑。这种费时费力的工作,显然是受现实功能需要的推动。一种解释是,随着人们开始栽培植物,需要清除森林、翻耕土地、收割作物,磨制而成的石斧、石犁、石镰要比表面粗糙而不规则的打制石器更易用和耐用。
同时随着经验的积累,先民对不同材料的物理特质有了越来越深入的理解,开始将它们组合成“一件”工具,比如削尖的长木杆可以直接用来叉鱼、投掷,但如果在木杆端部加上石矛头,锋利坚固的程度大大提高,整器的配重也更合理。古人发现作为砍伐工具或战斗武器的石斧头,加上木柄更好用,虽然他们并不明白背后的杠杆原理和惯性原理。浙江余姚井头山遗址就出土了多件早至距今8000 年的石斧和在特殊埋藏环境下保留下来的木质斧柄。
2004 年崧泽遗址出土的马家浜文化凸弧刃石斧,高10 厘米
管钻钻孔中的错层台阶和钻芯示意
余姚井头山遗址出土石斧与木柄的推测组装方式(距今8300—7800 年)
为使各部件的结合更为牢固,最初的镶嵌式装柄发展成为绑缚式,先民还是觉得不牢靠,于是产生了钻一个大孔,从孔中穿绳子再绑到柄上的思路和需求。虽然钻孔技术在旧石器时代就已出现,但用尖头钻和琢凿法只能加工出小孔,用来穿系或装饰。若要加大孔径,实心尖头钻就显得力不从心、非常费力了,管钻技术或许就是因此发明和普及。在此基础上,石斧的制造技术迅速成熟,并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崧泽遗址出土带镦石斧
带镦石斧装柄复原
青墩遗址出土带柄穿孔陶斧
崧泽文化时期出现了柄部底端装骨镦的石斧,这正是本文的主角。这件崧泽文化带镦石斧,1995 年出土于崧泽遗址,石斧高13.4 厘米,骨镦长4.8 厘米。石斧表面略经打磨,器形较薄,两侧起脊线,顶部弧凸,刃部圆弧,斧身上部有一对钻的大圆孔。骨镦质地坚硬,呈椭圆柱形,中空,銎部两侧各有插销孔,出土时插销完整保留其中,外壁上刻有三道凹弦纹。
起初考古队员在发掘时将石斧和骨镦编为2 个号,但经过仔细观察,它们其实是同一件器物的组成部分,只是有机质的柄部没能保存下来。给木柄装上镦,既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又是很好的装饰,而这在崧泽文化中很少发现,可见这件斧头的主人身份不一般。
此前,1979 年江苏海安青墩遗址发掘出土了一件距今5000 多年的带柄穿孔陶斧,斧身嵌插入柄部的凹槽构成完整器形,柄部下端则有明确的镦造型,生动描摹了这种“两件套”的装柄组合方式。这件模型给崧泽文化带镦石斧的复原提供了直接依据,二者在湮没地下数千年后,经过考古学者的发掘和研究,形成了奇妙的互证,让我们一窥那个已然逝去却仿佛触之可及的世界。
同样是崧泽文化时期,斧、钺分化,学者对其分型分式多有讨论,如认为体形窄长、穿孔偏于上部的为斧,体形宽扁、边与角圆弧、钻孔靠近中部的是钺(甲骨文中“戉”字即其象形),而体形呈长方梯形、刃角趋向锐利的一类是介于斧和钺的中间形态(称作“风”字形)。材料和加工工艺上也愈发考究,出现了用玉料制作的玉斧、玉钺。通过微痕分析还观察到其中许多并无实际用于砍斫的痕迹,更表明它们已脱离了实用层面,成了一种象征杀伐大权尤其是军权的“权杖”。也有学者提出这一阶段玉斧和玉钺可能用于祭祀礼仪而开始“神格化”,象征着神权。如崧泽遗址出土石钺上残存的彩绘描绘了当时石斧、石钺的装柄绑缚方式。石钺上加彩绘,显然已经脱离了实用功能,而凝聚了精神信仰力量。
至良渚文化时期,带镦的玉石斧钺再次“升级”,发展成配备冒、镦的“三件套”玉钺—它是良渚文化中与玉琮、玉璧并驾齐驱的重要礼器。手持玉质钺、斧的首领享受着使用石斧的平民创造的劳动成果,同出于一源的器具,随着社会的演进,彼此走向对立,折射着早期文明起源的进程。
图①崧泽遗址出土彩绘石钺及其线图
图② 安阳妇好墓出土商代妇好铜钺
图③1984 年青浦福泉山遗址出土良渚文化冒镦组合玉钺,钺高15.9 厘米,刃宽10 厘米
将军权和王权系于斧钺的传统发端自崧泽文化,成熟于良渚文化,后又在中原王朝传承发展,文献中有夏、商、周三代君王“秉钺”“把钺”的礼制规定。商代女将军、商王武丁的配偶—妇好的墓中就出土了4 件青铜钺,它们静静诉说着这位巾帼英雄募兵执钺、征伐四方的传奇故事。
《史记·周本纪》记牧野之战战前誓师时,“武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战胜之后又“以黄钺斩纣头,县(通‘悬’)大白之旗”,“斩(纣之嬖妾二女)以玄钺,县其头小白之旗”。可见钺不仅是王指挥三军的权杖,也是象征受命于天、周革殷命的神圣信物,而其本身的颜色、形制亦对应着不同的身份等级。此时的钺复合了多层面的信仰内涵,“藏礼于器”的文化传统至周礼而集大成。秦汉以后,钺仍然具有崇高的礼仪地位,如《汉书·王莽传》记载,“以太保甄邯为大将军,受钺高庙,领天下兵,左杖节,右把钺,屯城外”。
今天各式斧头仍然活跃在采伐、消防、户外等实用场景,而曾经被赋予丰富礼仪文化内涵的斧钺,已退居历史深处,成为中华文明起源发展和兴盛延绵中,一个闪耀着金石光彩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