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凤萍
罐子奶奶矮墩墩、胖乎乎,真的就像个罐子。
在妈妈眼里,罐子奶奶就是一尊瘟神。自然,妈妈从来没说过罐子奶奶的好话。筷子对罐子奶奶的感情是复杂的,既有嫌恶厌恨,又有着一丝丝的依恋,还有着一点点感恩。小时候,妈妈下地干活,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罐子奶奶可没少照看他。甚至,筷子还不止一次被罐子奶奶搭救过。
罐子奶奶手脚不老实。这一点,筷子肯定是相信的。那天放学回家,忽然听到罐子奶奶在院门口喊他。怕她看到自己在偷吃锅巴,筷子赶忙躲到了门后头。透过门上的缝隙,筷子看到罐子奶奶站在他家院子里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番,然后从厨房门口的南瓜堆里拿了一个磨盘样的小南瓜,飞快地走到西边院墙根下,举手正准备把南瓜往自己院子里扔,筷子呼地一下冲出来,大喊一声——哪个啊?罐子奶奶吓了一跳,手里的南瓜抖动了一下。“筷子乖乖在家啊?”她慢慢弯腰放回南瓜,讪讪地说,“和你闹着玩的,和你闹着玩的。”罐子奶奶拍拍手回家了,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影,筷子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嘴里嚼着的锅巴也不觉得香脆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拿起那个南瓜给罐子奶奶送了过去。
晚上,妈妈把那些南瓜往家里搬,完了问,怎么少了一个?筷子只说不晓得。妈妈还是生气得很,骂他没把家看好。
第二天早上,筷子醒得很晚,等他起身,妈妈和小碗已经吃过早饭准备去外婆家了,筷子自知理亏,也不敢开口,直到妈妈拉着小碗的手要出门了,筷子才急了,刚叫了一声,妈!还没来得及说下面的话,妈妈就凶巴巴地冲他吼:“别叫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拉着小碗就走。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了,筷子更伤心了,干脆敞开嗓门放声号啕。
“怎么啦?怎么啦?”筷子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跟他说,“不哭,不哭,乖乖不哭。”
罐子奶奶拉起筷子的手:“走,上我家吃好吃的。”
筷子本不想跟罐子奶奶走,不知为什么,却情不自禁地由她牵着。
罐子奶奶粗糙而温暖的大手,还有她温和贴心的话语,就像一记软软的重锤,敲开了筷子鼓胀的心。“罐子奶奶,”他脱口而出,“你说我是不是我妈亲生的啊?”
“这还用问,”罐子奶奶坏坏地笑,“你是你妈捡的呗。”
“真的假的啊?”虽然一直怀疑,但真听到这样的话,筷子还是吃了一惊。
“你说呢?”罐子奶奶狡黠地看着他。
“那我妈从哪捡的啊?”
“渔船上。”罐子奶奶回得很干脆。
出了罐子奶奶的家,筷子没有回家。筷子在村里村外游荡,一直玩到太阳落山才回家,妈妈和小碗已经从外婆家回来了。看到他,妈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责问他怎么不喂鸡,不烧水,不煮晚饭。筷子心里气恨恨地想,凭什么你们出去玩,我给你家干活啊?看他不作声,妈妈越骂越气,抄起门后的扫帚对着他就抽,一下一下,筷子咬着牙,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怨,“你再打我,”他憋着气说,“我就不在你家了!”
“什么?”妈妈奇怪地看著他。
“我晓得,”筷子瞪着妈妈,“我是你在渔船上捡的。”
“谁告诉你的?”妈妈气急败坏地盯着他,紧跟着偏偏头咬牙切齿地问,“是不是西边那老太婆?”
妈妈手一拍、脚一跺,噔噔噔地直往外走。筷子慌了,他不敢拽妈妈,也拽不住,又不敢跟着她。他只能趴在墙头追着妈妈的身影进了罐子奶奶家。只听到妈妈气势汹汹地质问了几句,接着就破口大骂起来:“你岁数这么大了,怎么净胡说八道、乱嚼舌头……”
这天晚上,筷子乖巧得很,吃过晚饭,就一个人早早地进了西房间。不想,刚脱了鞋,妈妈进来说:“你要是真怕,还是到东房间睡吧。”筷子有点感动,睡到大床上,贴靠着妈妈和小碗,他安心得很,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没多会儿,却被哼哼唧唧的声音惊醒了,是小碗。妈妈也醒了,点亮灯抱起小碗:“乖乖,怎么啦?怎么啦?”
“疼啊,疼啊,我肚子疼啊……”小碗呜呜嗯嗯地哭起来。妈妈撩了她的褂子,看到那小肚子鼓鼓的、硬硬的,摁都摁不动。筷子知道小碗肯定是在外婆家好东西吃多了,如果再受了凉,保管肚子疼。有一回他去外婆家,就是油煎蛋红烧肉吃多了,肚子也这样又鼓又硬,疼得要命。当时妈妈不在家,罐子奶奶听到他的哭叫,把他驮到她家给他拔火罐。经罐子奶奶这么一捣鼓,他铁板样的肚子就松动了,不疼了。
小碗哭得越来越厉害,大概是疼得实在受不了了,竟在床上打起了滚,妈妈没主意了,跟着小碗嘤嘤地哭。筷子又惊又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却听到大门被人拍得砰砰响,筷子巴望着来个救星,忙不迭地去开门。“罐子奶奶!”筷子惊喜地喊起来。
罐子奶奶一进屋,凸鼓鼓的眼睛溜了一圈,随即吩咐筷子妈妈去找青布,又叫筷子替她回屋把那个绿罐子拿来。罐子奶奶麻利地包布、滴油、点火、扣罐,最后一拔,只听“扑通”一声,就见小碗砧板样的肚子像是热水泡胀了的冻豆腐一下子松软了。
小碗不哭了,妈妈却又哭起来,拉着罐子奶奶的手,不说话,只是哭。罐子奶奶抬起手臂用黑乎乎的衣袖给她揩揩眼睛,笑嗔道:“傻哦,要过年了,不作兴哭呢。”又说:“时辰不早了,快睡吧,明天还要忙活呢。”
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都在忙年夜饭、贴花边春联、上庙辞年,整个村庄弥漫着一股忙碌的喜庆之气。突然,巷子里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哭的人正是罐子奶奶。
筷子偷偷地溜出去,凑过去一听,原来罐子奶奶送了一套新衣裳给曾孙,却被儿子和孙子赶了出来。看到筷子,罐子奶奶一把拉住他的手:“我曾孙儿和筷子乖乖一样大了,都不曾喊过我一声哦。”
两个阿婆把罐子奶奶劝回去了。筷子也回屋了,心里却不安稳,准备开饭了,爸爸叫他帮忙搬凳挪桌子,他也没听到,“儿子,”爸爸摸摸他的头,“咋的了?”
“罐子奶奶……”筷子刚准备说,看到妈妈,又赶紧闭嘴。
“老人家蛮可怜的。”爸爸却兀自感叹起来。
“要不,”爸爸嘻嘻笑着,“叫她来我家一起吃年夜饭呗。”
筷子不敢应声,只乞求地盯着妈妈。
“你妈哪会不肯?”爸爸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们娘儿俩,“人家罐子奶奶再不好,也算救过你和你妹妹的命呢。再说,家里菜多的是,也不在乎多她一个人。”爸爸冲筷子一扬手,“去啊——”
筷子还是没敢动身,“去啊!”妈妈瞪了他一眼,也冲他一挥手,“去把她喊过来!”
“什么?”筷子听不清妈妈的话。外面,除夕夜的爆竹已经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了。
“你耳朵聋啦?”妈妈的嗓门也像放爆竹,“叫罐子奶奶上我家过年啊!”
“奶奶——奶奶——罐子奶奶!”筷子铆足了劲叫着,身子旋风般地往西院跑去。
(王世全摘自《延河》 图/池袋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