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佳
长满还没拔节的麦子的麦地里涌着一点带涩的香,好像在无边的绿浪中聚了一层青色的雾气。清晨的露挂在叶尖,还染着夜间的轻寒。
他藏在田垄中,祈祷冲锋的号角不要吹响,期待这一片麦子还能长到抽穗灌浆。这些麦子可都是农民的孩子啊……整地播种,灌溉施肥,他家乡的人世代如此,这里的人也一样。然而他的愿望注定是没法实现的。敌人已经在不远处安营扎寨,钢枪雪亮、刺刀尖利,预备着捣毁一个又一个麦田滋养着的村庄。“要是打起来这田是要乱的。”他想着,对还未长成的麦子生出怜惜来,不自觉地抬起身拢了一怀青麦,然后透过掩着视线的绿色望向远方,模糊中他好像看见一个女孩娉婷的身影——乌木色的长发在背后编成麻花样,一颦一笑都带着天然的灵动,她挑着水,唱着山歌,轻轻巧巧地步过河上的木桥。
“新兵蛋子莫乱发痴!不要命啦?”旁边的老兵一把将他扯倒,也将他扯出了海市蜃楼的幻象。他偏过头,瞧见老兵脸上的皱纹此刻已经拧成了蕴着担忧的怒火。他往后缩了缩,腼腆地笑笑。老兵没什么法子,只能揪着他的耳朵叫他别再犯。他这样已不是头一次了。老兵总担心这后生指不定在哪天就会不明不白地被枪子儿崩掉脑袋。这地儿就算再像家乡那也是战场啊,敌人就在面前,枪炮随时会响,怎么能神游呢?
他仍看着老兵,张了张嘴,想说自己跟着部队东奔西跑了一年,已经不是新兵了。可他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只低头抱紧了怀里的枪,将怀中青麦的味道染在了枪上。他是不爱在动乱中奔波的——任谁也不爱。可他乐意跟着部队走,窝在村子里有什么用呢,每天提心吊胆,生怕敌人打上门来。他不愿这样,他要自己出力,不让敌人的枪炮靠近家乡。
当朗月高悬,警戒了一天的他蜷缩在潮湿的土地上,枕着枪托进入了梦乡。梦里也是绿色的麦浪,连绵起伏像是在欢迎他回到家乡。麦田尽头是三间漂亮整齐的草房,里面住着辛劳了一生的爹娘和等着他回家的姑娘。家乡的河是宽的,水是清的,草是没吮过人血的,屋是没熏过硝烟的。家乡是户户有猪羊、家家有鸡犬的,是美的,是平静的。家乡多好啊……他看到送行的乡亲,看到路过的部队,看到父母眼里含著泪花,看到姑娘用麻布衣袖挡着眼,看到鲜红的旗帜飘进麦田……还有什么?他努力想要看清楚,可敌人的枪炮声却真真切切地在他身边炸响了。
他翻身起来,去拽旁边的老兵,却摸得一手温热黏稠。他吓了一跳,俯身凑到老兵脸颊旁边,只听到稍纵即逝的模糊音节:“娃子,好好打……离家不远了。”
老兵停止了呼吸。他有点晕,架好枪,看向田垄外:麦田已经毁了大半,露着被炮火染上焦黑色的土地。瞄准、射击,瞄准、射击……他机械地重复着这一系列动作,眼前不时闪过被打断的梦和老兵的皱纹。他爬出田垄,和身边的战友一起向敌人发起冲锋。
他感到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是一棵尚且完整的青麦。他犹豫了几秒,似乎在思考是否应该伸手去扶。可他忘了在战场上是不能停下的。抬头时,几颗子弹穿过了他的胸膛,血花四溅。他嗫嚅着,伏在了麦秆旁。
“青麦,青麦……”
这是家乡的名字,也是姑娘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