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翼
1932年,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天。
美国的马里兰州巴尔的摩,一幢极其普通的小房子里,家庭主妇玛莉正擦拭着卧室的窗户。她的手指被冷水泡成了一根根肿胀的胡萝卜,而现在,那些“胡萝卜”正费力倒腾着一块破旧的抹布,在玻璃上留下稀碎的透明水痕。
“真像人们的眼泪。”玛莉将头倚在冰冷的玻璃上,默默地想。她的手无力地垂在腿前,握着的抹布沾湿了她的新大衣。玛莉垂眸看着它,想起了这件大衣的来历——是与好友玛格丽特一起买的。“哦,玛格丽特!”她突然小声地呻吟起来,声音艰涩得像是有块尖锐的冰从喉咙里挤出来。
玛格丽特是玛莉的犹太朋友——这本不该有什么问题,但“犹太人”这三个字此时却像一个诅咒,乌黑浓稠的恶意扒附着玛格丽特和更多无辜的人,伸出尖爪企图将他们撕扯进地狱。迫于无奈,无法再回德国的玛格丽特只能在玛莉家避难——直到春天来临的那天。
玛莉想起她们在书房里的对話。当她谈起过去的趣事时,玛格丽特突然沉默了。
“我一直都在思念我的母亲,玛莉。” 玛格丽特垂下眸子,寂静里响起她轻轻的抽泣声,“我和她分别了很久,她留在了德国。你知道的,她也是犹太人……这是没办法的事,但我想念她,很想很想。你明白吗?”
玛莉轻抚着好友颤抖的肩膀,忍着心头弥漫开来的痛苦——像是伤口被泡进柠檬水里。她想起玛格丽特的母亲,那真是一位温柔的老妇人,总是微笑着,仿佛生活里都是喜事。
“你母亲会没事的,玛格丽特。”玛莉轻声安慰道。但她知道,这不现实——她在把一片干枯的柠檬泡进糖水里,试图用虚幻的甜蜜来填充它酸涩空虚的内里。
那之后,玛莉一直在打听老妇人的音信——直到大使馆来信的那一天。
那白色的信纸像是恶魔扭曲的脸庞。当玛格丽特满脸欢欣地展开重重叠着的信纸时,玛莉恍惚听到了窗外鸟儿离枝的声响,略显清冷的鸣啼使她想起将至的凛冬——玛格丽特的母亲死了,那位慈祥的老妇人死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午夜。她去得那般突然,合上的眸子里只有深沉的夜色,连颗早星都没有。
那之后,玛格丽特一直表现得很平静。那平静使玛莉想起暴雨将至的天,在深黑云层里激烈碰撞出尖锐的闪电。
而那个普通的茶色纸袋,成了第一滴雨。
在玛格丽特看见它的一瞬,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的眼睛如一朵枯萎的花般闭起,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脸颊,从她颤抖的嘴里迸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那是我母亲生前最爱的东西,她走了!”
手中冰冷的抹布使玛莉回过神来。她想看看窗外叽喳的鸟雀,却只看见玻璃上眼角缀着痛苦的自己。她感到胸口的剧烈鼓动,有什么在叩动她的心弦——像催促,像希望,像一颗早星。于是她丢下手中的抹布,甚至来不及擦擦自己脏污的手,拿起桌上的笔便在茶色纸袋上写起来。她嘴角的笑使人想起圣女的面庞,诗句像水一样从笔尖流出——直到她完成这首诗。
玛莉将纸袋放在玛格丽特紧闭的门前,像送出了一份珍贵的礼物。
“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我不在那里,我没有逝去……”这是玛莉一生留下的唯一一首诗,63年后它在一位牺牲士兵的遗物里被发现。它温柔地抚慰过那些尚在黑暗中挣扎的灵魂,像催促,像希望,像一颗早星。
这是玛莉赠予这世界的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