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祥
摘要:近年来,基于某种新的历史意识和现实诉求,人们逐渐把“九十年代”从“八九十年代”“二十世纪末”“世纪之交”等一系列笼统的概念中剥离,开始关注和讨论其自身作为一个相对独立“年代”的意义与价值,并将其重新问题化、历史化。《血色莫扎特》和《平原上的摩西》这两部小说中的1990年代交织着无望与光亮、谐谑与冷峻、伤痕与深情等错综的时代底色、风格和情绪,充分写出了1990年代复杂、多元而矛盾的状貌,照亮了那些被总体历史情势所简化和遮蔽了的普通生活世界,同时也启发人们超越已经板结的带有“八十年代性”的“九十年代观”去重新想象、发现和描述1990年代。在这个意义上,它们构成了当下写作如何为1990年代赋形的两个典型文本。
关键词:1990年代;《血色莫扎特》;《平原上的摩西》;“九十年代文學”
从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开始,有关1980年代的访谈、追忆和研究就成为了一个炙手可热的话题。在种种有关1980年代的叙述和想象中,1990年代被作为一个消极与负面、逃避与世俗的对照性存在来衬托1980年代的激情与浪漫、光荣与梦想。在这种历史意识和话语逻辑支配下,1990年代似乎是一个用几组与1980年代的时代特征相反的范畴就能加以描述的历史时期,无需创造别的历史概念也能把握。不过,1990年代历史的总体情势果真如此单质、清晰、分明吗?杰姆逊在《六十年代断代》里提醒人们:“所谓的‘时期’无论如何不可解作某种无处不在且统一的共同思想和行为方式,而是指共有一个相同的客观环境,因此也才有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反应和创新。”①在1990年代这个“相同的客观环境”中,不同代际和背景的写作者“有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反应和创新”,而目前人们对1990年代的“反应和创新”很大程度上受到了1990年代过来人的影响,是包含了对1980年代历史情境的认知在内的想象和建构的产物,属于典型的带有“八十年代性”的“九十年代观”。
对于70后、80后这两代中国人来说,1990年代才是对他们的人生成长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时段,才构成他们精神底色和情感结构的历史来源,因此必然形塑起区别于50后、60后前辈的“九十年代观”。《血色莫扎特》和《平原上的摩西》分别是近年来70后作家房伟和80后作家双雪涛书写1990年代的两部小说,无论是故事内容、叙事艺术还是历史观念、美学旨趣,都深刻折射出时代的诸种症候,成为观察和讨论当下写作如何为1990年代赋形的两个典型文本。
一 回望1995、新的历史意识和“九十年代观”
把发表时间相隔五年之久的《血色莫扎特》(2020)和《平原上的摩西》(2015)放在一起讨论,不仅仅是因为两部小说的故事时间都发生在1990年代,都关注国企改制和下岗工人的生活,都与作家王小波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都围绕案件侦破来设置人物关系、编织情节线索,而且还因为两部小说都特别提到了一个年份,那就是1995年。《血色莫扎特》第一章第一节开头交代了小说的故事时间,介绍了葛春风的教育背景和职业经历。为进一步说明葛春风在东风化工厂工作的详细情形,小说第五章第三节又提到了他1995年毕业的事。无独有偶,《平原上的摩西》开头也是从庄德增1995年的工作变动谈起。不仅如此,小说每一节不同人物的叙述都是从1995年的某一天开始展开,小说的核心事件李守廉劫出租车也是发生在1995年12月24日。彼时,房伟19岁,正在读大学;双雪涛12岁,还只是个小学生。从目前的作家访谈和研究文章看,没有任何材料表明1995年之于他们的生活、心理、情感有何特殊意义。那么,房伟和双雪涛为何都要把故事讲述的时间安排在1995年?是某种无心的叙事巧合还是别有怀抱?
今天人们的“九十年代观”很大程度上是在50后、60后对1990年代的叙述上建立起来的,而这些叙述又主要是经由与1980年代的对照并在亲历1990年代一系列事件的基础上形成的历史认知和判断。在当时的人文学术界,可以用来支撑这种判断的事件和话语至少包括文人的下海、大众文化的流行、《废都》的出版、人文精神大讨论、王朔和王小波个人化的反讽写作、王蒙的“躲避崇高”论、李泽厚的“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论、顾准的“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等等。随着社会的全面转型,1980年代那个分享假设和共识、相互欣赏和激励的知识界已经彻底分化:或是引入“市民社会”和“公共领域”的概念来抵抗国家的垄断性权力(如汪晖);或是高扬民间、私学、学术的价值,追溯学术传统、创办民间刊物(如陈平原的《学人》);或是秉持“岗位意识”发掘文学的民间意义(如陈思和一系列关于“民间”的论文);或是从“启他人之蒙”的古典启蒙转变为“启自我之蒙”的新启蒙(如王元化的新理想主义);或是祭起道德理想主义的大旗抵抗沉沦(如张炜和张承志)。在很大程度上,彼时的知识界并不存在为全体所承认的立场与价值、概念与思潮,但在对1990年代的认知和叙述上却表现出惊人的一致。这种以本质主义的历史思维来描述无名时代的方式,显然与历史的真情实境存在严重的错位与隔膜。
房伟与双雪涛不约而同选取1995年这样一个像万历十五年一样普通的年份来展开对1990年代的追忆、想象与叩问,如果不是某种叙事上的故弄玄虚,人们就有理由据此认为他们已经跳出柯林伍德所说的“剪刀加糨糊”的历史思维框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历史意识和1990年代观:历史不仅是集体的、理性的、实证的,也是个人的、心灵的、想象的;1990年代既有创伤和背叛也有浪漫和坚守,既表现为泥沙俱下众神狂欢也存在精神攀登和痛苦思索。出于这种历史意识,他们毫无障碍地接受了米兰·昆德拉“小说乃是关于不确定性的艺术”②的小说观,自觉放弃了传统小说的全知叙述视角,采用了多角度的复调式叙述方法,让小说中的人物从各自的经验和眼光来讲述自己知道的情况,以充分尊重个体独特的声音、勘探存在隐秘的纹理、释放历史内在的要求。出于这种“九十年代观”,他们笔下的1990年代中国社会里活跃着的既有陈中华、冯国良这样的汲汲于名利的腐败堕落分子,也有傅东心、李斐这样清洁自持的人文主义者;既有薛鹏、红姑这样时时处处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经济人,也有夏冰、韩苗苗这样执着于艺术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灵魂;既有因时代的实感和功利而造成的庸俗、无聊和绝望,也不乏人与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温暖、光亮和确信,由此彰显出1990年代的复杂、多元、矛盾与暧昧,照亮那些被总体情势所简化、黯淡了的普通生活世界,同时也启发人们跳出现有的几近固化的“九十年代观”去重新想象和发现1990年代。
二 后理想主义时代的救赎与忏悔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1980年代的时代精神,恐怕没有比“理想主义”更准确的表达了。那么1990年代呢,理想主义的溃败?上帝和魔鬼都对钱俯首?个人欲望借助大众文化的狂欢?道德犬儒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的大行其道?似乎都对,又似乎都不完整。这种无以名之的尴尬在崔健创作的歌曲《1990年代》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正是在这个言语未曾照明的1990年代里,“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们着迷”(穆旦语)。由于今天的中国社会仍然处在某种1990年代的延长线上,因此对于双雪涛和房伟来说,书写1990年代不仅仅意味着追忆自己的青春是如何在迷惘混乱的摸索中成长、精神是怎样在痛苦分裂的蝶变中走向成熟的,而且还包涵一种向历史经验提问以获得写作的当下视野和未来维度的现实考量。
身处当前这样一个资讯社会,只要打开电脑、连上网络,人们就会觉得自己无所不知,似乎信息不对称的难题终于得到彻底解决,素材和经验也不再构成写作的“问题”。但是中国当下的现实究竟是什么,文学是否还能敏锐地捕捉到历史的内在召唤和人心的潮汐律动,怎样才算真正写出了这个时代中国人的经验和情感,恐怕没有多少作家有底气和自信正面回应这些问题,又或许是没有兴趣和愿望来回应。毕竟自1990年代以来,文学的生产传播方式和作家的出道生存方式与“当代文学”相比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文学的资本化市场化新闻化、作家的明星化娱乐化学院化已经成为很多年轻写作者梦寐以求的理想。于是我们在最新出版的不同文学杂志上读到的多是似曾相识、自我繁殖的人物和情节,千篇一律、苍白空洞的模式和想象;它们既不能暗示读者“事情远比你看到的更复杂”,从而唤起追求智慧和真知的冲动,也因其所表达经验的虚拟化、同质化、碎片化和写作热情的贫乏、稀薄、枯竭,而无法启迪人们去想象和追求另一种可能、另一幅生活图景。
房伟和双雪涛显然不满足于这种重复的伪经验写作,他们从自己的生活体悟和切己经验出发,对生活在1990年代这个后理想主义时代的众生遭际和命运倾注了巨大的同情和热力。他们不仅写那些在时代剧变中颠簸沉浮的失败者故事,而且也致力于穿透失败去探询一种救赎与忏悔的可能;不仅直面黑暗的罪恶渊薮和时代的诸种病相,也通过塑造傅东心、李守廉、李斐、冯露这样的人物来传递对文明与人性至深至坚的信念。因此有的论者认为《平原上的摩西》的出现标志着80后文学的成熟,代表了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③,《血色莫扎特》则写出了1990年代的“创伤史”和“浪漫史”④。笔者完全同意这两位青年学者的评价和判断,不过由此也向小说家提出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即如何辩证处理个体的尊严与严酷的命运、历史经验与生存现实、创伤与浪漫之间的错综关系,使之有效地转化为某种能够参与到现实建构中去的精神能量、情感结构和思想资源。换言之,在1990年代这样一个后理想主义时代,他们的小说是怎样适时调整理想主义的内容和路径,从而使文本内部仍然保有一丝明亮和希望之光的。
前面笔者提到这两部小说在叙述方法上均采用了现代心理小说常用的复调式叙事,让小说中人来讲述小说中事,最终达到一种众声喧哗又融为一体的艺术效果。不过这种讲述并不完全,在《平原上的摩西》中,庄德增、蒋不凡、李斐、傅东心、庄树、孙天博、赵小东都先后作为叙述者出场讲述,唯有那位被视为“摩西”的李守廉没有机会向读者发出自己的聲音。在《血色莫扎特》中,葛春风、吕鹏、薛畅、红姑、夏雨、冯露等人物也都轮番出面,只有象征着理想和浪漫的韩苗苗和夏冰始终隐在文本的深处,到小说结尾也没有显露真容。从人物塑造的角度看,韩苗苗和夏冰也显得十分概念化,缺乏真实的肉身性。李守廉这个拖拉机厂的钳工,在下岗后仍然一如既往地反抗不义。夏冰和韩苗苗大学毕业后虽然被分配到偏远的郊区中学任教,仍保有自由浪漫的纯真心性,因此很快就被葛春风引为同道和知己。他们三位角色作为两部小说中最富有理想色彩的人物,为什么恰好都未能出场讲述(保持故事的神秘性以引出后续的叙事是可能原因之一,但也不是非如此不可),这种沉默和缺席是否指向了1980年代那种实质性的理想主义在1990年代中国社会遭遇到的某种难题,以及小说家在叙事中尚未找到化解难题的办法,因此只好选择搁置、虚化和模糊处理?
1980年代在新启蒙和现代化等意识形态的召唤和激励下,整个社会洋溢着乐观向上的时代情绪和理想主义的精神氛围,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走在希望的田野上”。讵料才过十年,历史刚一转身就露出了它复杂的一面。那么,在1990年代的时代语境中,不同代际的主体如何面对和处理1980年代理想主义遗留下来的精神遗产?是“彻底放弃”还是“在风中坚持”?是顺势躲进杨朱之学或后现代的小楼自成一统,还是调整思路和心态重新寻找新的理想或重新理解原来的理想?对于50后、60后两代人中那些矢志捍卫1980年代理想主义遗产的人来说,史铁生的写作意义非凡。在散文《好运设计》中,史铁生认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⑤,把实质性的理想主义调整为过程性的理想主义、由“责任伦理”过渡到“意图伦理”,以此纾解理想的实践冲动和结果指向所造成的焦虑。在《我与地坛》中,史铁生干脆将对现实命运和理想受挫的沉思提升到形而上的哲学层面和对“声有哀乐,世事无解”般命运的无奈感喟。在本就擅长思辨的人文知识分子那里,这样两种思路绝不是在玩文字游戏,而有其真实的疗愈甚至是拯救效果,因为它们写出了“我们(笔者按:指许纪霖)这代人的精神创伤和受伤后重新寻找理想的心路历程”⑥,而“未来的哲人或诗人,或许正是通过这类文人的著作,看到我们这一代的苦境”⑦。很显然,双雪涛和房伟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处理方案,他们没有亲历过1980年代理想主义的辉煌,也就不存在由实质性到过程性的调整。特别是在暌隔了二十多年、历史情势变得更加波诡云谲的21世纪第二个十年回望1990年代,理想主义的遗产就更加凸显出其重要意义,也因此有必要在1990年代与当下之间凿出一条流过理想主义精神的具有延续性的通道,充分释放1990年代作为1980年代与新世纪之间的“枢纽”和“中转”的历史动能。这条通道在《平原上的摩西》中表现为李守廉这个东北平原上的摩西的“拯救”,在《血色莫扎特》中则表现为葛春风的忏悔。概言之,在双雪涛那里,不义之举终究难逃惩罚;在房伟那里,不义之人迟早要自我忏悔。表面来看,正义得到伸张,理想拔节生长,问题是李守廉的拯救如何可能延续,葛春风忏悔的对象韩苗苗和夏冰是否真就那么无辜至善,忏悔的监督者冯露能否担此重任?毕竟李守廉只是一个孤独的日益衰老的个体,他才识出众的女儿李斐又因身体缺陷只能在轮椅上度日,而韩苗苗、夏冰和冯露本身就与罪恶和悲剧的制造者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正是因为两位小说作者自己也意识到这个裂隙和困境,才没有让李守廉、韩苗苗和夏冰自己走到前台,以避免出现因不同叙述者声音之间的碰撞而引发叙事危机和意义危机。
三 非历史化和本质主义观念以及赋形的难度与可能
《平原上的摩西》和《血色莫扎特》都书写了1990年代国企改革给普通工人阶层造成的巨大冲击,都倾情表现了在这场改革中的失败者故事;这些失败的人物群像具有相当大的概括性和典型意义,描画出了一幅1990年代中国社会的浮世绘,也喊出了一个时代的伤痛和哀音。但二者在对失败的分析上又存在深刻的差异:《平原上的摩西》里的李守廉是50后的国企工人,他的失败纯粹是时代和政策的转变,因此是社会性的、被动的也是历史性的、悲壮的;《血色莫扎特》里的葛春风、薛畅、夏冰等70后的失败,则主要是由于他们在1990年代的欲望洪流中没能守住自己,因此是个体性的、主动的也是世俗的、触目惊心的。不过从年龄上分析,如果葛春风的父亲没有在1980年代的一次护厂事故中丧生,那么到了1990年代很大概率上也会成为另一个李守廉。从这两部作品,我们恰好得以观察50后、60后、70后、80后这整整四代人在1990年代的命运沉浮,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观察当代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
在小说的世界中,曾经的红卫兵干将庄德增到了1990年代摇身一变为颇有实力的企业家,一生匡扶人间正义、维护工人合法利益的50后老钳工李守廉到了1990年代下岗后却只能靠开出租车的微薄收入抚养瘫痪的女儿李斐。我们该如何理解这种历史的变迁?一种比较主流的思路是反思甚至否定1980年代理想主义的虚妄和天真,重新引入阶级分析的框架,这也是1990年代一部分人提出“反现代性的现代”的基本问题意识。双雪涛显然不这么看,在《平原上的摩西》里,尽管庄德增在“文革”时打死了傅东心的叔叔,但丝毫不影响她与这个昔日的红卫兵朝夕相处。由此可见她完全没有阶级的概念,只是单纯从朴素抽象的人性善恶角度来理解人的行为与命运,甚至在回应自己学生李斐的现实担忧时仍然依靠那一套苍白空洞的道德化言论:“只要你心里的念是真的,只要你心里的念是诚的,高山大海都会给你让路,那些驱赶你的人,那些容不下你的人,都会受到惩罚。”⑧这就把一个结构性的时代问题完全脱历史化、心灵化了。我们忍不住要问:“过去的事”和“现在”真的毫无关系吗?只要“心”和“念”是真诚的,“那些驱赶你的人,那些容不下你的人”,真的就“都会受到惩罚”吗?李守廉的悲剧性命运已经毫不留情地否定了这一套论述。在这个拯救者摩西身上内含着历史本身的深刻矛盾。
《血色莫扎特》的故事时间持续到距今不远的2018年,与1990年代拉开了相对更长的距离,但在对救赎路径的寻觅上多少也带有某种人性品质和自我道德完善的倾向,同样把复杂的历史问题庸俗化、道德化了:葛春风在世俗的利害面前放弃了内心最值得珍视的品质,像鲁迅笔下的狂人痊愈后“赴某地候补”一样,其罪又岂关风月?韩苗苗和夏冰缺乏那种把“环境中的个人困扰”与“社会结构中的公众论题”区分开来的“社会学的想象力”⑨,抱着对艺术与理想、现实与生活、个人与社会的僵化认知在1990年代实利至上的消费主义社会茫无头绪地左冲右突,以至于大学毕业不久就被逼到无路可走、无处安身的窘境,其人生与命运以悲剧收场实乃历史与逻辑的必然,又岂能完全归咎于人?葛春风是小说中主要的叙述者,13章的篇幅里有8章的讲述出自他的视角,他弥留之际的忏悔可视为70后一代人在某个特殊时刻对历史的真诚反思态度以及对时代之罪恶的承担,似乎预示着乱象的终结和新生的希望,赋予了小说一种“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不胜沧桑之感。不过,把整整一代人的幡然醒悟訴诸个人的道德修养和伦理自觉,不免跌入了黄仁宇所揭示的那个“中国两千年来,以道德代替法制”⑩的历史陷阱,压抑了这一话题朝更丰富也更有启发性的尺度敞开,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小说的思想意蕴、精神深度和艺术魅力。
《平原上的摩西》和《血色莫扎特》在分析1990年代人与事时所表现出来的精神上的松弛和笔力上的单薄,一方面固然与1990年代本身的混沌、1990年代精神现象学的庞杂有关,另一方面也折射出那种非历史化和本质主义的观念与思维仍然在当下写作中占据很大的市场,作家们仍然更习惯于从抽象而永恒的人性和道德视角来观察、理解和同情笔下人物的性格、情感、心理和灵魂,而不是根据社会结构的变动、历史潮流的更替、制度机制的冲突来剖析主人公的本能与欲望、生活与命运,因此也就无法把读者引向对人与社会之间、自我与世界之间、个人生活与历史起伏之间的相互作用的深刻反思。70后、80后反思1980年代的虚妄和浮躁,与50后、60后批评1990年代的功利和媚俗在思维方式上其实是共享、同构的,都是在用本质主义的、非历史化的观念认知和评价对方,都没有充分考虑到观念与存在之间的辩证关系,尽管双方都不会否认自己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米尔斯说:“人们只有将个人的生活与社会的历史这两者放在一起认识,才能真正理解他们。”11卡尔·曼海姆说:“思想结构在不同的社会和历史背景中必然具有不同的形式。”12从这个意义说,从来就不存在某种唯一的永恒的理想主义,只有“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也从来不存在某种唯一的永恒的犬儒主义,只有“1990年代的犬儒主义”。作为历史背景和社会结构变化的对应物,思想结构和美学原则等观念形态都会随之发生相应的变化。站在1990年代反思1980年代理想主义的高蹈和虚妄,并不是要否定理想主义这种精神气质和思想品质,而是要历史地分析支撑1980年代理想主义的那些社会结构进入1990年代发生了哪些变化,然后根据这些变化调整理想主义的规划和实践方案,最终在参照和借鉴1980年代理想主义中仍然有效的那一部分内容的基础上创造属于自己的“1990年代的理想主义”。站在1980年代批评1990年代的犬儒主义,也不能把1990年代一部分读书人犬儒化的生存方式和精神状态与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拿来简单地作个抽象的比照进而作出高下、好坏的结论,而是去分析要在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落实1980年代理想主义存在哪些不利因素和现实挑战。整体而言,1980年代的大学生毕业后不用面临激烈的就业竞争、不必考虑工作后的住宿和出行难题、不会品尝到资本不断生产出来的匮乏感贫困感,因此更有条件和可能去思考民族国家的前途、自我人生的意义、精神生活的质量等等宏大的议题,也就更容易形成一种理想主义的思想态度和精神气质;而到了1990年代特别是1990年代后期,1980年代大学生不用考虑的那些现实问题全都变成了迫在眉睫的、火烧眉毛的难题,彼时最需要的是冷静的头脑、务实的才干和果断的行动。对于这一点,韩苗苗和夏冰的彻底失败就是最好的说明。在当下的中国社会,1980年代理想主义在现实中要碰到的挑战就更加严峻。非虚构作家黄灯在与她的一位名叫晚秋的“二本学生”接触中发现:“对现实的顺受和看透,是她面对时代、命运时不纠结的秘密。从个体角度而言,这是一个突围者的胜利,但从教育效果而言,却也掏空了年轻人身上更为重要的青春特质”13。所谓“年轻人身上更为重要的青春特质”,指向的就是1980年代那种理想主义;作为对照,她同时也注意到凡是对生活和未来抱有1980年代理想主义的态度和倾向,不似晚秋那样明白、实际的同学,往往毕业后很多年都未能在现实的社会结构中谋得一个让家长和师友放心的位置。
从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绝不仅仅意味着资源配置方式和经济管理体制的调整,而且也深刻重构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因此20世纪中国从来没有哪一个时期像1990年代那样有那么多的人以那么快的速度在日常生活、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上发生那么地覆天翻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仅是内容和程度上的,更是结构和性质上的,同时它也辐射和影响了那一时代的文学,使文学的生产、传播、评价以及作家的存在方式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中国现当代文学行进到1990年代又面临着根本性的转型,而这一重大转型的深刻意涵和深远影响直至今天我们仍未完全看清,因此不论是对于文学研究还是文学写作来说,1990年代都是一座储藏巨大历史能量的精神富矿。《平原上的摩西》和《血色莫扎特》的作者也许意识到了1990年代上承1980年代思想解放、下启21世纪经济腾飞的重要历史地位,才纷纷选择以1990年代为题材,尝试把这一时期的历史经验转化为有效的艺术形式,写出不同于1980年代“改革文学”和1990年代后期“现实主义冲击波”的艺术化小说,以深刻呈现1990年代国人的生命和精神经验。从某种意义上说,由于1990年代不像1980年代那样是一个已然终结的异己化的存在,而是内在于我们自身、构成当下之延续的现实,因此书写与反思1990年代其实也是重新确证和清理自我的历史、追溯和解释今天的历史起源的一种表现和努力。当然,如何以小说写作来为1990年代赋形显然是一项长期而艰巨的课题,不可能一蹴而就,更何况用1980年代的眼光来看1990年代庶几已成知识界的某种集体无意识。不过随着年轻一代作家逐步掌握社会的部分文化领导权和话语权,加之他们在1990年代度过的青少年生活因日渐远去而愈来愈成为滋养其艺术创造灵感的来源,1990年代的历史面貌、精神生态和文化地图势必会变得越来越清晰、丰富而开阔,其间所交织的无望与光亮、决绝与反顾、谐谑与冷峻、伤痕与深情也会得到更加辩证的呈现,毕竟正如刺猬乐队在《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专辑里所咏叹的那样:“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
注释:
①王逢振等编译:《六十年代》,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124页。
②〔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6页。
③黄平:《“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以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为例》,《扬子江评论》2017年第3期。
④杨庆祥:《房伟长篇小说<血色莫扎特>:90年代的“创伤史”和“浪漫史”》,《文艺报》2021年3月29日。
⑤史铁生:《好运设计》,《史铁生作品集》(第3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99页。
⑥许纪霖:《小时代中的理想主义》,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16页。
⑦孙郁:《通往哲学的路》,《文人的左与右》,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3页。
⑧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8页。
⑨11〔美〕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陈强、张永强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8页,第3页。
⑩黃仁宇:《万历十五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4页。
12〔德〕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姚仁权译,江西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08页。
13黄灯:《我的二本学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39页。
(作者单位: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本文系内蒙古大学引进高层次人才科研启动项目阶段性成果之一,项目编号:10000-21311201/152)
责任编辑:伍立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