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庆彦
“雪里已知春信至”一句,出自宋代李清照《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词,当此冬日,每读到这里,总有别样的感受。在后世看来,宋人是精致的,他们不仅仅留下了大量精致的词句,还留下了无数的绘画艺术作品,成为后世巨大的精神财富。如果说大唐气象是唐人追索的美学,那么,清绝峭拔的风格,便是宋代文人追寻的理想。
他们大多眷恋红尘,却又不拘泥于世俗。他们总是要寻找某种属于心灵的理想。这些理想,可能并非宋人独有,但却只有宋人才能实现。唐人崔道融《梅花》中有句:“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提示这种美学的不易,可见这种对内心的寻找,大约很早就开始了。我们不必考据其是几时出现的,只需要享受其中。
从这份美学理想兴起那天开始,中国人对这份美的执着就从未停止。明人张岱曾说:“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宋人的冷峻峭拔,在明人眼中,化为具体的冬日意象。文人的理想,通过画家的眼睛完成。
如果我们仅从雪这种意象观察,它们来自具象的生活,只是还不能成为一种理想。像唐人高骈《对雪》里有句:“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唐末五代时齐己《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李煜《渔父·浪花有意千里雪》:“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都来自对生活的观察。但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中一句:“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就不仅仅是观察,还有了某种参与感。
但宋人高超卓绝的是,他们在完成肖似与精神之间,还取了精神的层面。我们不但看到了“皇家富贵”,也看到了“山野林泉”。这是大量文人参与绘画艺术的结果,具有丰富文化知识的文人一旦进入绘画团体,便将诗文的思维方式融入绘画创作之中,提升了绘画的艺术性。他们更愿意提炼现实,突出主题,他们不愿意面面俱到,不愿意媚俗求成。
但仅凭这些,就想完成宋人的美学构成,够吗?宋人美学是多样的,由多层级构成,有着社会结构、文化渊源,且有鲜活的流变性,它广阔的文化背景和深厚的文化土壤,孕育了浓郁的文化气和书卷味。这种基于多层级关系的文化特征,一旦成为文人的理想,便成为范式,走入生活化需求和艺术创作中去了。
就像宋人的绘画一样,宋人自己在寻找这些美学理想的时候,也走上了两条道路,一条是向外的,它继承了前人的方式,但同时又有所改进,汲取了时代赋予的新思路。另一条是向内的,它改良了魏晋个性解放的理想,同时又学会了享受生活,享受当下,完成了肉身体验与精神追求的二元分化,从“化物”,找到了“倾心”。
还以“雪”为例,随便就能找出很多诗句来。
浮玉飞琼,向邃馆静轩,倍增清绝。
—周邦彦《三部乐·浮玉飞琼》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
—李清照《好事近·风定落花深》
天上飞琼,毕竟向、人间情薄。
—辛弃疾《满江红·天上飞琼》
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
—张孝祥《卜算子·雪月最相宜》
霓节飞琼,鸾驾弄玉,杳隔平云弱水。
—吴文英《无闷·催雪》
这是“化物”的,是观察的,是用心的,但不是理想的,也不是“倾心”的。我们总想在人与物,人与时间,人与一切之间做某种选择,或者做某种心灵的交流,以图达成某种契合。但可惜的是,这种“化物”的“物感”,不能解决内心的孤独。那是基于理想而来的,从个体主义觉醒的那一刻开始,这种理想主义便成了文化不可消磨的症结,非要达成而不可。
此花不与群花比。
—李清照《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雪花,似花也还非花。古往今来,多少人沉湎于它的美。“此花不与群花比,”此情何须他人知?“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卢梅坡《雪梅·其二》)
二元美学结构的完成,是宋代的一大发明。它通过“化物”而达成“倾心”,让这二元结构演化成两个方向,一个是深入现实生活,甚至功利主义的美学需要,如诸生活必需品的美学化改造。一个是深入内心理想的,完全是超越功利的哲学思考,它基于文人的自我成长,不关世人任何事。清代的纳兰性德《采桑子·塞上咏雪花》:“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至于喜冷喜热,纯属个人喜好,不需他人说。同样,也是清代的郑燮《山中雪后》有句:“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有意义的艺术探索之后,得到了艺术全然无意义的结论,这是反功利的。但也正是如此,宋人的艺术才让我们如此倾心吧。为何总是追求某种意义呢,一种当下的自我满足,一种无聊的自我聊慰,一种闲适的无所事事,不正是我们芸芸众生大部分时间中的状态吗?
宋人在功利与非功利之间游走,他们既不舍功利的尘世需要,又不舍非功利的内心达观,以至于辛弃疾在《临江仙·探梅》写梅花的时候,也不由得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
雪,不仅是文人的一种理想,也应该是百花所想拥有的理想吧。“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范成大《霜天晓角·梅》)写梅花成雪,或许真的会提升花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