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效
“帽子有关风流形象。独孤信出猎暮归,驰马人城,其帽微侧。吏人慕之,翌晨戴帽尽侧。千年之后,纳兰性德的词集亦称《侧帽》。”
这是余光中先生在散文《失帽记》里所写下的一段文字,为我们讲述了这样一则故事:主人公独孤信晚上打猎归来,或许是骑马颠簸,又或许是受到风吹的缘故,他头上的帽子稍微有点歪了。这个瞬间,他给人留下了一个风流潇洒的形象。第二天早晨,独孤信手下之人纷纷效仿他,将帽子侧戴在头顶。清代著名词人纳兰性德早年曾把自己的部分詞作集成《侧帽词》,也是取“侧帽风流”之意。
你知道吗?书法当中也有“侧帽”的形象。我们试从杨凝式行书《韭花帖》中找出几个例字:这些字均为上下结构的字,如果我们将字头的部分想象成为一顶“帽子”的话,那么显然这几顶帽子的斜度相对于下方的“身体”而言都属于戴歪了。然而正是这样一种“侧帽式”的字形结构为作品平添了几分轻松与俏皮的意趣。
这种“侧帽式”结构,我们在经典的行书作品当中时常可以见到,但它在楷书中却很少出现。我们不妨从唐楷中找出几个对应的例字来比较一下。不难看出,在这些楷字当中,头上的“帽子”都戴得很端正。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差别呢?我们还是要从楷、行两种字体的不同应用情境来寻求答案。楷书作为日用的正体字,往往须遵循易识读、规范的书写要求。而唐楷名作又多以碑刻面貌存世,起到垂范后人的作用,所以在书法风貌上就更加强调端庄与严谨。而行书则与楷书不同,它滥觞于魏晋时期,更多被应用于私人场合,例如朋友间的书信往来。因此,在字形上可以写得简率、轻松、自由一些。不仅如此,尺牍书疏常被名士书家用来较量彼此书法水平的高下,在这种风气下,行书与草书发展出了一种纵横挥洒、疏放妍妙的风格特征。这种笔墨之间的浪漫情怀被后世的书家很好地继承下来,并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因此,行书相较于楷书而言则更为自由洒脱。
例如《韭花帖》中的“实”“察”二字。这两个字的宝盖头被处理得非常夸张,不仅有“歪戴帽”之感,并且由于杨凝式还特意拉开了宝盖头与字的中下部分之间的距离,这样的字甚至带给我们一种“帽子”被风吹跑了的感觉。
有趣的是,在古人的典故里, “风吹帽落”也被看成是一种才思敏捷、气度洒脱的象征。相传在重阳节这一天,东晋名士桓温和下属们一起来到龙山登高,名士孟嘉也在列。山风吹落了孟嘉的帽子,但他并未察觉。随后,在他离席之时,桓温命人将帽子捡回。由于古人把脱帽看作是失礼的行为,于是孙盛作文嘲弄孟嘉。但当孟嘉归来看到文章后却仍然镇定自若,只见他取来纸笔,不假思索地写就一篇文章作答,随即博得四座叹服。此后, “风吹帽落”的典故也被后世许多文人墨客引用在自己的诗文中。
“歪戴帽”的字形结构中还有一类“吹帽式”。“吹帽式”较“侧帽式”而言,字头与字下面部分的距离被明显拉开。这类结字多见于草书当中,我们以孙过庭《书谱》中的几个字为例,在迅捷的书写动作中,完成部件之间夸张的组合变化关系。作者高超的运笔能力与精巧的构思,都使观者折服。图中“莫”“迈”二字顶部的两点, “其”“宜”“闲”三字上方的弧形线, “达”字顶端的“十”,均与它们各自下方的部件拉开了较大的距离,笔画之间的空白也随之被放大,使字形呈现出一种无拘无束的飘逸风姿。
对于我们的书法学习而言,规范、端正的楷书准则固然能够呈现出一种美观大方的审美风格,但有时候也会难以避免地给人留下刻板、僵化的印象。为了能够有效地应对这一状况,作为丰富字形变化、增添书写趣味的重要手法,“歪戴帽”和“吹帽”散见于历代书法名家所留下的众多行书、草书作品当中。我们来看一些例子:《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当中的“灵”字,雨字头向左伸出,侧压在下方部件上; “途”字中的人字头撇画伸展,反捺收缩,斜度较大。颜真卿《祭侄文稿》中的“蒲”字,以及“覆”字和“首”字,都是向左的“侧帽式”。八大山人临《兴福寺半截碑》中的“崇”字、“举”字都是很好的例证。“吹帽式”有时还会与“侧帽式”并用,如八大山人笔下的“霜”字、“节”字:一方面,上下两部分被分离开来;另一方面,作为“帽子”的字头都向一侧偏移。
“侧帽式”也好,“吹帽式”也罢,都可以被视作是对楷书结构方式的一种“解散”,这种“解散”正是使行、草书具备变幻莫测、潇洒自如的面貌特征的重要方法。当然,我们所举的两种方式只不过是众多“解散”之法中的一角,更多的技巧还有待你在日常的读帖、临帖当中去不断地发掘和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