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灯

2022-04-29 06:33王虎山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1期
关键词:天赐水塔光明

足足沉默了两分钟。

“小昝,你调查我。”

“师傅,没——没有。你不是说要讨论案情吗?楼顶上的十几个黑色过滤嘴烟蒂我已经查过了,结果发到你的手机了。这案子,下一步,你看……?”秘密的天窗突然打开,昝天赐有些吃惊。他把脸扭到阳光里,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戴着浅蓝色的口罩行色匆匆,围墙上店铺门上貼满了防疫的标语,路过的车辆懒洋洋摁声喇叭,明晃晃没了踪迹,柏油路油汪汪的,路中间顶起几个凸包,随时要爆炸似的。

屋顶的两滴水毫无征兆落下来,一滴落在烟盒里,打湿了两支烟,一滴落在赵光明圆润黝黑的鼻尖上,溅起几粒晶莹的水花。赵光明忽然哆嗦一下,两根长长的粗粗的白眉向上一挑,急速抽出打湿的香烟,小心翼翼摆在烟盒上,往阳光里推了推。

“今天我说的就是案子,我不知道你查到什么,话传的时间太久,会离真相越来越远,你是知道的。你问了很多人,甚至查了我的档案。刚开始我不知道你的意图是什么,以为你带着特殊使命来查以前的事情,我并不在意,以前并没什么,事实很清楚。后来我知道你调查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今天我就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赵光明在城市最东北的小派出所工作了十几年,和所有人保持几近相同的距离,嘴上安了一把世上最难撬的锁。昝天赐私下调查他,赵光明稍加留心,各种渠道传来的消息早已制成一张清晰的表格。

昝天赐萌发调查赵光明的想法是在拜师三个月后,他随赵光明到区里开会,休会的时候,两个其他辖区的老警察和赵光明聊得很热乎,那种毫无距离感的热乎只有多年的朋友才能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昝天赐非常清楚地听到那俩老警察叫师傅赵所,在随后的几次出警中,他又听到有人喊赵所。他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身材臃肿走样,不争不抢满身佛系的油腻老警察和想象中那个美好的“所”联系起来。赵光明身上一定有深藏的秘密,昝天赐从日常平淡的工作中闻出了特殊的味道。同事们对师傅客客气气,没听见谁咬舌头,就连所领导都对师傅一团和气。没秘密才怪。

一个毛头小徒弟调查干了几十年警察的师傅,事能做出来,话说不出口。昝天赐的嗓子发痒发干,像吸进一团落单的柳絮。他连喝几杯水,红着脸,红着脖颈,那双好看的眼睛挤出羞愧自责的笑容,快速接过赵光明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手,擦了脸,擦了不小心喷溅在玻璃上的十几粒白色污点。

阳光火似的穿过双层玻璃,扑在赵光明和昝天赐身上。昝天赐觉得身体正在分裂,一半是凉爽的秋天,一半是酷热的夏天。他忐忑的心在冷热之间穿梭,在尴尬到不能忍受的那一刻,他选择了继续沉默。

“二位警官,现拌的芹菜香干,红油耳丝,刚炸的小红毛花生米免费送,过油肉马上就好,主食还是老规矩,两中碗小炒肉刀削面,酒呢,怎么还没上?对了,二位有任务,是吧,那就随意,上壶好绿茶,提神解腻。”老板猩红的脖颈搭条灰色毛巾,两颗贝壳白的门牙从略有豁口的上嘴唇暴露出来。他趴在赵光明耳边,用手拢住突出的两颗牙齿,朝身后吃饭的那桌客人瞄一眼,低声说了几句。

两点钟的盛夏时光,外面的世界蔫蔫的懒懒的,天地之间似乎少了生命流动的迹象,安静了很多,容易让人在过往的岁月中搜寻刻骨铭心的喜悦与悲伤,收获与遗憾,成功与失败,或是说不清道不明却又难以忘记的怦然心动。

“就在斜对面水塔的位置,离这儿五十米,”赵光明伸手指了指,“那会儿,除了幸福小区的九栋楼,其他地方都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偶尔到这儿,能闻到钢厂里的铁锈味和煤气味,环境差,治安也差,谁也不想到这儿。那座水塔有三十五米高,几十年前是这片最高的建筑,供着很多人的生活。城市改造,很多水塔都拆了,这座水塔多亏在城市边缘,被当作历史的见证保留下来。你看,四周的围栏也盖好了。小时候,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坐在水塔上面偷偷抽烟,偷偷喝酒,躺在那儿看夜空。水塔最高的地方有盏灯,那盏灯可真亮啊,远远地就能看见,天再黑也不会害怕。那会儿真美!我没告诉过你,围栏围起来之前,我定期会上去,一个人坐在那儿抽着烟想那天的事儿。他就那么头朝下掉下来,脑浆白花花的,左脚穿着鞋,右脚的鞋飞出去很远,咕嘟咕嘟的血冒出来。太突然,太意外了,完全没准备,全乱套了。”

赵光明双手十指交叉,支着圆圆的下巴,眼睛微微合拢,看着窗外刺眼的天空,眼神很悠远,很深邃,带着明显的深沉的伤感和回忆。

昝天赐忽然矛盾了,找寻很久的真相就像画轴似的铺在眼前,山峰险川,沟壑密林,花鸟鱼虫,马上一览无余,纠结难解的困惑活扣似的只需轻轻一拉。真相的背后是什么?两年来,经过调查,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片段。虽然很多人遮遮掩掩,欲语还休,甚至拒绝了他,但是,职业的敏感告诉他,那是一段宁可抛在记忆之外,永远不愿提起的往事。他从赵光明的眼里看到包裹很严的两汪清泪。两年了,他没见过赵光明掉过眼泪,他不了解这两汪包裹很严的清泪隐藏着多少痛彻心扉的悲伤。让两汪清泪决堤还是继续包裹,昝天赐选择了后者。

“师傅,两点多了,先吃饭吧,面都坨了。楼顶的十几个黑色过滤嘴烟蒂的调查结果您看了没有?所长都生气了,说有人告到了局里,影响了全年评比,卷铺盖,滚蛋。”

“案子?不急。那年,我二十八岁,师傅四十五岁。师傅本来有大好前途,可是,他牺牲了。死在我面前,白花花的。他本来可以不上去的,水塔那么高,罪犯已经无路可逃了,我们和刑警从南城追到北城,还调来了一个排的武警,周围布控很严,一只鸟都飞不过去。罪犯是个惯犯,学校门口故意伤人,就在我们派出所辖区不到五百米的地方。罪犯手里有人质,是个二年级的孩子。别人劝他别上去,他不听。我想和他一起上去,他一把推开我,说这是他们俩之间的恩怨,他是为他来的,只有他能救他,要不然,这个人就死路一条了。是的,我听到那人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喊,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用最脏最狠毒的话刺激他。很明显这是个圈套。他还是上去了,没带枪只带着手铐。没人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太高了,看不清也听不清……他就那么掉下来了,像口装满水的麻袋,头朝下就摔在那儿,离这儿五十米,水塔那儿,白花花的,一只鞋穿着,一只鞋飞出去老远。”

昝天赐明白了赵光明为什么经常到这不起眼的苍蝇小馆,而且选在紧靠窗户的位置。昝天赐在蒙上历史尘埃的残缺扉页里,看到过那段壮举,很短,只有简洁明了的几行字,和一张面带笑容的发黄模糊的照片。他扭过头,看着斜对面五十米的地方,想象当时摔在地上的如果是眼前的师傅,他会不会背负几十年的痛苦。很奇怪,他没有迸发过多的悲伤,心脏只是早搏似的微微停顿了一下。眼前的师傅仅仅是师傅,两人之间只是工作上的师徒关系,私下里桥是桥,路是路,各走各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恩情是江湖上的传说。不是他冷血高傲,不懂人情世故,而是他的心气太高。在他年轻的生命中,没见过活生生的人支离破碎地死在眼前。他忽然觉得和师傅离得很远,越离越远,五十米,一百米,一千米,天空与大地之间莽莽苍苍的距离。

那桌背靠背的光头客人站起来,到吧台结了账,在点菜单上写了一行字,走到赵光明跟前,把点菜单压在水杯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开门出去了。昝天赐看到一只黑色的巨型蝎尾从光头客人背后的圆领汗衫里翘出来,透出阴森森的一股凉气。赵光明抽出纸条,开门追上了他,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人透过黑色宽边眼镜回头看了昝天赐一眼,拦住一辆出租车,走了。赵光明看了一眼纸条,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箱。

昝天赐觉得今天不对劲,有张环环相扣的网已经布置在周围,自己身处其中,迷雾重重,解不开任何一个牢固的结。他站起来,走到吧台,露出少半个胸脯的老板娘把单子推到他跟前,拿过一瓶冰镇可乐笑盈盈递给昝天赐。昝天赐没接可乐,也没买单,他看眼门外,又回到座位上。他上下左右观察小酒馆,和师傅来过的次数数不清了,布局风格角角落落,都在脑子里,可是今天,他有了陌生恍惚和悬疑困惑的感觉。他浑身的血热起来了,快速冲击每根躁动不安的神经。妈的!警察就应该这样。他又站起来,扔给老板一支烟,到吧台拿起那瓶可乐,拧开喝了少半瓶,又从吧台旁边抽出两瓶纯净水,装在印着酒馆信息和老板娘穿着包臀裙,手持锅铲,回眸一笑的白色袋子里,掏出手机微信扫码买了单。他想推开门到师傅身边,却又不想离开这张在他微弱的信念之火上浇了旺油的网。

“师傅牺牲那年,他女儿本来能上名牌大学的。唉!后来组织出面,上了一所普通警察学校,现在也在南城的公安系统。师娘常年住在医院里,好一阵坏一阵。师娘的那双眼睛啊,真是……唉!师傅牺牲后的那些年,的确很疯狂,也很充实。”

那条深藏在枝丫纵横交错中的线索露出清晰的绳头。“呃——师傅,别,别说了,干我们这行,牺牲应该是有准备的。这案子,我们好不容易才接上,过去的事,算了。”昝天赐低头看着赵光明,明亮有力的目光盯着微微颤动的两根长长的粗粗的白眉,右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微翘,不屑的冷笑或者某个充分表达内心真实想法的字眼处于突破底线的边缘。还好,他只是带着几米外喷射而来的冷气笑了一下,那个跳动的字眼被舌头卷起来摁在齿缝间老老实实了。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在拇指和食指间轻轻揉搓,米黄色的烟丝从白色的烟卷里缓缓流出,阳光下发出灼人的黄。

“你找过所长,甚至找到局里,要换师傅?”

“呃——师傅,这个,哦——对,师傅,案子不能拖了,拖下去,恐怕不好交代。别,别听他们瞎说。呃——我是找过所长,找过局里,我确实,确实有些想法。”昝天赐往前坐了坐,他想把憋在心里无处倾诉的话一字不剩倒出来,倒给让他憋屈的人,倒给最想倒给的人。此时此刻,不正是他苦苦寻找、默默等待的那个最佳时机吗?

昝天赐改变了想法,他知道越是呼之欲出的时候越要安静地等一等,这是老师教过的。赵光明的经历像一座幽深的山,原始的林,未开采的矿,而他就要走进这座幽深的山,原始的林,未开采的矿,一层层揭开隐匿的真相。

三个穿着破旧迷彩服的民工推门进来,老板娘让他们出示行程码和健康码,拿出测温计挨个对准他们的额头。几个人露出黑黄色的牙齿,互相嬉笑推搡,目光落在老板娘少半个白皙的刺着一朵红牡丹的胸脯上。老板娘让他们进来,问他们吃什么,几个人风似的跑远了。老板娘大声骂了句,操你妈,一群傻逼,又回到吧台,双脚跷在前面的脚踏上看手机了。

“小昝,你相信现实中人会一夜白头吗?我的头发就是一夜变白的。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事,十五年了,我以为我不想说了,不愿说了,可是,今天我要告诉你。”

一夜白头?十五年前发生的事?难道是那件事吗?昝天赐望着师傅油光发亮的头顶和脖颈上方稀稀疏疏软软塌塌的小半圈白发,想象浓密茂盛的黑发忽然变白的神奇反应。然而,一夜白发他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师傅头顶那三道深一道浅,不规则排列的伤疤。尤其现在,直白地暴露在阳光下,产生极其强烈的违和感和神秘感。还有那十五年前断续破裂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守了她七天七夜,她拔了十五次输液管,从床上摔下来十次,不吃饭,也不喝水,瞅着天花板,不说话,只流泪。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哪!全省最好的舞蹈老师,拿奖上电视,这儿当评委,那儿当编舞,整天忙得呀,我真是配不上人家。手术做了十个小时,身上取下几千根木刺,她站不起来了,再也站不起来了。她是舞蹈老师,是靠腿吃饭的呀。”

赵光明把水杯抱在怀里,有些呆滞的脑袋缩在微微隆起的肩窝里,一动不动,静止成一座心事沉重遥望远方的耄耋老人。

“就在我家小区门口的那棵百年老树下,昏暗隐蔽。邻居们都睡了,他用一根锹棒打晕了她,整整几个小时,锹棒都断成几截,每截都劈成一条一条的。他是个狠角色。我在树的背后发现很多烟头,他很早就来了,他的目标是我……是我呀!这个狗娘养的!狗娘养的!”赵光明忽然闭紧嘴巴,不说话了,幽幽的目光盯着血红的五六瓣西瓜,血红的汁液醒目而招摇,发出娇艳新鲜的光泽。“真是狗娘养的!”赵光明端起盘子,连同把五六瓣西瓜倒进垃圾桶。

碎片化的材料开始复原,昝天赐的脸上浮现出惊喜和悲伤交替出现的复杂表情,他的身体直直的,脖子直直的,整个人一直往上挺,感觉飞了起来,飘在烟火味弥漫在每个角落的苍蝇小馆里。从他眼里慢慢升起的亮晶晶的颜色看,他最终是痛苦的,悲伤的。他见过师娘。不止一次见过师娘。她穿着时尚的衣服,躺在床上,瘫在轮椅里,冷冷地干干净净地看着世界。墙上天花板上贴满那年那月光彩耀眼的照片,抬手再见都姿态优雅,高贵端庄的照片。美得让人小声说话,走路轻轻,吃饭喝水都不敢发出声音。他不止一次想,未来的妻子就按这个标准寻找,如果美梦成真,那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真是狗娘养的!该死的王八蛋。”他狠狠骂了一句,却发现这句话具有双重意思。他瞥了赵光明一眼,的确配不上。

自从跟了赵光明,他也不是没学到东西。幸福小区一个退休的李老师,隔几天就要报一回警,每次报警都是赵光明和昝天赐的班。昝天赐出警的第一个通宵就是在李老师家里熬到天亮的。那天李老师报警说他的工资卡不见了,家里可能进贼了。赵光明和昝天赐带着协警兵分几路地毯式搜索几个小时也没找到,就差掘地三尺了。李老师给他们煮上咖啡,做了丰富的消夜,拿出好烟好酒招待他们,东扯扯西拉拉,就是不让他们走。赵光明说我们上班呢,不能喝酒,咱好好倒歇倒歇你闺女和儿子,听说都在国外,可出息了。昝天赐看着聊得热火朝天的俩人,白了一眼,眼皮开始上了胶。但他不能睡,师傅还挑灯夜战呢,自己哪能败下阵来。天亮了,李老师熬不住了,倒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丢失的银行卡“啪嗒”从口袋里掉到了红实木地板上。昝天赐气得直跺脚,差点把李老师从睡梦中提溜起来,当面锣对面鼓狠狠骂一顿。赵光明告诉昝天赐,李老师中年丧偶,儿女都在国外定居,身边没个亲人,很可怜,报假警不是他糊涂了,而是太寂寞了。以后啊,咱们隔三差五就得过来陪陪他,谁还没个老呢,你说是不是?昝天赐是看不上赵光明,但赵光明对老百姓换位思考和设身处地解决问题的方法确实影响了他。

又是片刻的沉默,赵光明看着窗外,昝天赐低着头,像风暴来临前的序幕。

“铺天盖地的报道和采访很快失去热度,众星捧月的优越感没了,无数鲜亮的光环消失了,她陷入极端的孤独和失落中。她自杀过很多次,我雇了保姆,一次雇两三个,轮流照顾她。她不让我上班,要时时刻刻看到我,一秒钟看不见,就处于癫狂的状态,那样子真让我害怕。我寸步不离守着她,让她打,让她骂,只要她觉得痛快舒服,我怎么都行。我上班后,她一天要打无数个电话,每个电话都要很快接起来,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她就挂了。有一次出警,她的电话惊动了犯罪嫌疑人,行动失败了。我知道行动的规矩,可我不敢关机。我的工作和生活混在一起,让我每天战战兢兢,极度恐慌,性情变得暴躁,喜怒无常。但我不怪她,我想得最多的是怎样用我的余生补偿她,现实中却又无法保持正常心态面对她,这是一种非常复杂非常难受的心情。有时候,实在苦闷的厉害,等她睡稳了,就开车过来坐到水塔上,想想以前的事,抽完一包烟,再回家。直到今天,我都怕哪天忽然失去她。我儿子——到现在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就是这样。”赵光明摊开双手,上下抖了抖。

昝天赐站起来去了洗手间,他并没有方便的意思。他从赵光明看似平静的叙述中,感受到他二十多岁的年纪无法承受的悲痛,这种悲痛像座高山,像太空飞来的巨大陨石,像支后羿射出的锋利的箭。他打开水管,朝脸上不停地扑水,脸还是发烫,眼睛还是发热,终于,他捂住脸蹲在地上无声地哭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又洗了洗脸,然后点了一支烟,狠劲吸一口,大声咳了几下,回到座位上,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辞去副所长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个大雪天,我开车去了陵园,坐在师傅的墓碑前,陪他抽抽烟,陪他喝喝酒,陪他说说话,让他尝尝我第一次做的红烧肉和鸡蛋韭菜馅饺子。我问师傅,我们为什么会有相同的命运,我们的牺牲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是不是有的人天生就是罪犯,为什么牢狱生活没唤醒他们的良知,消除他们的罪恶,我们匡扶正义,秉公执法,维护社会安定的目的是让老百姓过上安稳的好日子。可是,我们的生活呢?我们选择了这份职业,有了自己的信仰,再苦再累牺牲自己都无话可说,可是给亲人留下的创伤和绝望呢?陵园里只听见扑簌簌的下雪声,天地之间混沌而静谧,山顶荡过来的西北风穿过四周干枯的枝丫,激起大片雪雾。我听到了师傅的声音,和以前一样,快速而坚定,像一首高低起伏的进行曲。师傅没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想多喝一点酒,多抽几支烟,想让我经常过来看看他,陪他说说话。”

昝天赐微微皱眉,双唇紧闭,目光空洞,陷入沉思。选择警察这个职业,他知道随时有牺牲的可能,但他没想过自己会牺牲,在他的潜意识里,牺牲很遥远,有陈旧的年代感。时至今日,他没遇到任何有生命危险的突发情况,他也不知道生命真遇到危险时自己有没有化解的预案。师傅说的这些问题,太沉重,太现实,他没思考过。但是,他又不得不思考。

“师傅,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你见过他吗?”

“对,你问得对,是他要见我,就在他再次入狱的第二天。他没有一点愧意,反而有一种完全释放的轻松,真是狗娘养的。他说他一无所有,病重的父亲在他第一次服刑期间死了,老婆领着孩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不想在虚假的现实中生活,他想回到监狱,说这才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生活。他说心里全是恨,是我让他家破人亡,失去了一切。我告诉他,只要他犯罪,我还会抓他,不信你出来再试试。这个狗娘养的。”

赵光明把手里的烟蒂小心翼翼摆在敞口的青花瓷烟灰缸里。十个烟蒂像座金黄色的塔,黄得刺眼。

“人活着真他妈累。你看水塔,不管世间怎么变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给老百姓蓄水,送水,洗衣服做饭。天黑了,就亮起灯,再远的人也会看见回家的路。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我已经申请退休,过段时间就会批下来。”

昝天赐抬起目光,从上到下看了水塔一眼,阳光挥洒得太满,塔顶上刚刚粉刷的白漆栏杆闪着晃眼的光,灯在哪里?不论白天还是晚上,他不止一次路过这座水塔,没注意水塔上亮着的灯。四周百米高层的万家灯火和店铺炫幻的霓虹灯倒是城市夜晚的一大景观。师傅退休这件事他听说了,他并没有替师傅惋惜和挽留师傅的意思。退休回家对赵光明而言是最好的归宿,最关键的是,他需要独立的空间展示自己,早盼着赵光明离开了。

“案子还没结呢,师傅。”昝天赐给赵光明倒了一杯热水,抽出一支烟递到赵光明手跟前,“啪”地打着防风打火机。

“案子有可能成了悬案。一个多月了,除了楼顶的黑色过滤嘴烟蒂,没其他有价值的线索,小偷小摸的案子,很多情况是流动作案。线人说最近很安静,罪犯有可能离开了这座城市。”赵光明在圈椅里挪了挪身体,两只手撑着扶手打了个哈欠,紧闭的眼睛好半天才慢慢打开,油亮的嘴唇砸巴了两下,呈现出疲倦瞌睡的样子。

昝天赐用眼角瞥了赵光明一眼,又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慵懒样。不知是瞬间产生的愤怒还是积存已久的怨气,他生气了。“悬案?怎么会?黑色过滤嘴不是很重要的线索吗?我们摸排过,幸福小区没人抽这牌子的香烟,这烟嘴很有可能是罪犯留下的。师傅!你有让人同情的不平凡的经历,退休回家照顾师娘是最好的选择。我是特警专业毕业的大学生,有自己的职业规划和理想,我搞不清出了什么问题,居然分到这城市边缘的小派出所,当个不起眼的片警,每天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师傅,我受够了。远的不说,就说这半个月的集中办案,好听点是联合办案,说难听点我们还不如打酱油的。浑身的劲没处使,不憋屈吗?这案子!你不破——我破!”

“想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很好,很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轨迹,我希望你实现自己的理想,做喜欢的工作,也希望你明白我说的话。当个好警察并不容易。也许你不知道,这家饭店的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我亲手送进去的,出来后,我找到他们,帮他们牵线搭桥,促成这段婚姻。这个店也是我帮他们盘下来的,你看,他们现在多好。你可以常来,我也会常来。还有件事,我已经把你介绍给了线人,以后你可以找他,规定你都知道,不用我多说。回吧,忙半个月了。”

昝天赐回头瞅了眼半躺在椅子上打呼噜的老板,又瞅了眼吧台里低头玩手机的老板娘,把苍蝇小馆环顾了一圈,又在蝎子坐过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拿起窗台上的皮包站起来。

赵光明从吧台拿了一瓶没包装的红盖汾酒,穿过马路,站在水塔围栏旁边,拧开瓶盖,双手举着,一股清流丝线般落在地面,腾起阵阵白色的雾气。

云是下午四点左右从西北方向漫过来的,介于纯白和铅灰之间,天地之间缩短了距离。闷热瘟疫似的迅速蔓延,衣服和肌肤之间像抹了一层廉价的胶水。

在锦绣苑小区门口的菜市场,菜呀肉呀水果呀,赵光明采购了两大袋。他扭着臃肿的身体,跳过三供一业挖开的一米多宽的深沟,小跑着上了单元门前的小坡,朝闭目养神的几个老人打招呼:“叔叔婶婶们,越来越年轻了啊!快回吧,要下雨了。”

客厅的吊灯发出橘色的光,妻子坐在轮椅上,在落地飘窗下捧着一本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那根光洁如脂的黑檀木簪子穿过高高绾起的丝毫不乱的花白而柔顺的秀发,一朵娇嫩的粉色花朵贴在簪头,两颗银白无瑕的珍珠垂在花下微微颤动。

“我回来了。”赵光明把手里的袋子交给保姆。“回来了。”妻子翻了一页书,扶了扶滑在鼻尖的金色宽边眼镜,又沉浸在爱恨交错的复杂人性里了。接到幸福小区李老师的电话,赵光明快速穿上刚刚脱了的皮鞋,拿起手提包转身就走,推门的瞬间,似乎有根绳子拽了一下,他忽然想拥抱一下妻子,在她光洁的额头轻轻吻一下。他停顿了两三秒,脸一红,开门走了。

掉进六楼西户防护栏的小男孩,白背心光屁股,脸朝下,一条腿吊在一拃多宽的缝隙里,哭声断断续续,时弱时强。有几个人扯着被罩床单抬头看着,楼顶也冒出几个人的脑袋。一个年轻女人披头散发瘫在地上大声哭着,几个女人在旁边劝着。

赵光明那两根长长的粗粗的眉毛失去节奏地快速抖动,脸上阴云翻滚,黑得吓人。他捡起横躺在青色方砖上的米黄色安全带,扫了一圈逐渐围过来的男女老少,双手抻直安全带,从上到下检查一遍,系上锁扣用力拽拽。“李老师,快安排人到路口接车。”说完他弯下笨重的身体,抬起右脚,对准黄色的环套,也许太着急,他的左脚没站稳,单腿向后趔趄着跳了两步。

“光明啊,能行吗?”李老师担忧怀疑的目光从啤酒瓶底似的镜片后急切地穿过来。赵光明其实心里没底,上次和安全带亲密接触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双塔寺派出所。师傅刚牺牲不久,他浑身的每根血管都膨胀到了极限,每个关节都安装了永不停息的发条。有人在辖区的一栋楼房里聚众豪赌,赵光明系上安全带,举着手枪破窗而入。眼下,他顾不了那么多,救人要紧。他靠在一棵花椒树上,一口气吸到底,没做任何停留,用最快的速度喷了出去,又抬起了右脚。

“师傅!我来!”赶来的昝天赐推开人群,伸手拦住赵光明。昝天赐抬头扫眼六楼的孩子,浑身爆发出突遇惊喜的亢奋,大学四年,他的索降和攀爬全是优秀,迷倒了好几个女同学。派出所工作两年多,登高爬低的活没少干,六楼救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高度和难度就是徒手上去,也就两三分钟,何况还有安全带。昝天赐没想到,那副米黄色的安全带在他和师傅之间成了一根拔河的绳索。“师傅,放开。”昝天赐用力往回一带,赵光明往前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赵光明顺势想检查一下安全带是否安全,嘱咐小昝几句,拍一拍徒弟的肩膀。昝天赐出现的时机太关键了,赵光明顾不上考虑略显丢人的尴尬,他充满了感激和感动。可是,他的目光碰到一堵墙,墙头有寒风,风中有细小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很突然,小区北面十几米深的壕沟里卷起一阵狂风,裹挟衰败的荒草残叶,黄土沙尘,黑风暴似的覆盖了幸福小区,淹没了所有人。

风走了,尘落了,人们抬起头。

停在高压线上看热闹的一溜儿麻雀被一阵阵惊叫吓得冲上昏暗阴郁的天空,围着十几棵花椒树和香椿树盘旋几周,又回到老地方,麻灰色的小脑袋拔节似的左一下,右一下,高一下,低一下。

一道黑影脚踩空调机,左手抓防护网,右手托孩子,面向墙体,像块黑色的角铁斜斜焊在半空。黑影把孩子的一条腿搭在不锈钢条上,另一条腿也搭在不锈钢条上,他让孩子四肢张开,趴在防护栏里。孩子的哭声逐渐弱下来,变成一声接一声的抽泣。一串汗水落在地面,一颗紧似一颗,像垂落的珠帘,过了会儿,一条清澈的水线,顺着大青砖高低起伏的缝隙墨一般流过人们的脚底。

救援车辆开走了。赵光明和昝天赐走出单元门,看见十几个人围在墙根下,欢快的声音被低矮的云层折射回来,湿漉漉,沉闷闷的。

“小伙子好样的,不是你呀,今儿就出大事了。”

“喝瓶啤酒吧,这汗流成河了,要不喝碗稀饭,不顶。”

“嗬!真是好身手,应该好好宣传一下,这才是英雄。”

“欸,我看,是不是应该发动大伙,出点钱啊?”

黑影稀泥似的摊在青色方砖上,身边放着各种牌子的矿泉水,削了皮切成瓣的水果,氤氲香气的饺子,黄澄澄的稀饭,白生生的馒头,还有一瓶开盖的啤酒和几盒高档香烟。黑影不说一个字,不看任何一个人,口罩下缘的几滴汗珠随着汹涌起伏的胸膛无声地坠入大地。安静了几秒,黑影抓起啤酒,仰望色彩单一的苍穹,凸起的喉结急速抽动,泛起的白沫挂满嘴角。黑影吁出一口长气,伸展双腿,后背贴在墙上,额头卷起浅浅的皱纹,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向上一抖,一支黑色过滤嘴香烟飞到嘴里。赵光明伸过火去,黑影深吸一口,浓厚的奶香气烟雾还未弥漫在幽暗的黄昏,就像触到强大的静电,整个身体猛然后坐,慌乱地贴在墨蓝色的墙上。赵光明和昝天赐的鼻翼几乎同时翕动,心领神会地互相望了一眼,各自伸向手铐悬挂的地方。

……

雨终究没下,阴沉的云随着晚风向东南方向快速移动,不多时,天空又现出深海一样的颜色,只有几朵轻如薄纱的浮云姿态妩媚的留恋无边无际的广阔。一切回归平静。赵光明斜靠在车上,盯着小区门口两侧围墙上大大的拆字,释然、完美、愉悦、解脱的思绪中竟然激起一股淡淡的惆怅和失落。他缓缓仰望从西山顶蔓延而来的火红晚霞,耳根上稀疏的少半圈白发和头顶那三道深一道浅的伤疤晕染了一层好看的金色。他就那么有些懒散,有些松松垮垮地望着,望着……

昝天赐站在赵光明旁边,堵住了另一条岔口。他看看仰望晚霞的赵光明,鼻腔深处重重哼了一声,低声说了句:“悬案?”他笑了笑,摇了摇头,又笑了笑,又低声说了句:“真是多此一举。”然后目光射向只供行人出入的小门。

昝天赐被推开的瞬间,看到那把骤然弹出的跳刀扎进师傅的身体。

血从赵光明肚脐眼上方冒出来,暗红色的,顺着粗大的砂砾凹陷处,向四周快速扩散。

夜色聚拢蔓延,透过高层的缝隙,水塔的灯亮了。

作者简介:

王虎山,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创作。在《都市》《娘子关》《映像》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数篇。曾获全国冶金原创文学小说奖,现居山西太原,供职于中国宝武集团太原钢铁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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