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国梁
说到张大千,似乎没有谁会否认,他是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画家之一,既注重传统,又具有国际视野,是一座承前启后的中国画的艺术高峰。对他的评价被引用最广泛的一句话便是徐悲鸿先生所说的“五百年来一大千”。1936年夏,徐悲鸿为《张大千画集》所写序言,其标题便是“张大千,五百年来第一人”。他说:“大千以天纵之才,遍览中土名山大川,其风雨晦暝,或晴开佚荡,此中樵夫隐士,长松古桧,竹篱茅舍,或崇楼杰阁,皆与大千以微解,入大千之胸……荒唐与现实,仙佛与妖魔,尽晶莹洗练,光芒而无泥滓。”
张大千先生的好友,资深记者黄天才,他写过两本与大千先生密切交往的书,即《五百年来一大千》《张大千的后半生》。他说,“张大千岂止在绘画上可称五百年来第一人而已!其他如对古书画的鉴赏辨识,对历代名家名迹的临摹仿造,以及对文物收藏的聚散处理,对身外财物生前死后的妥善安排等,都已做到来去分明、玉洁冰清,八十五载人生道上潇洒走一回而一尘不染,哪一样不足以称为五百年来第一人呢?”
这些评价自然略显夸张,但张大千确实非同凡人。近两年来,不知为何,我对张大千先生忽然有些着迷。说实话,他的字画和诗并未对我产生多大的影响,对他着迷,首先是他的美髯。我也是一把大胡子,有人写文章,说我“蓄一部努力奔张大千而去的美髯”。因美髯而亲切。其次是他大起大落,“百年诗酒风流客,一个乾坤浪荡人”的传奇人生。我翻了翻,在我的近楼,与张大千相关的书,就有十几种。除上述提到的黄天才的两本之外,还有沙叶新的长篇纪实小说《张大千》,邓贤的长篇传记《五百年来一大千》,万君超著的《大千三十:张大千一九二九年交游考及其他》,徐建华、谢定伟编著的《大风堂余泽》,李永翘编的《张大千诗词集》上下册等。
我在翻阅这些书时,发现张大千对毛笔的讲究与挚爱,实在是超乎寻常。据悉,他非常喜欢用上海杨振华的笔,每次定制,一次便是五六百支。他所绘之工笔花卉、设色仕女,都非用新笔不可。他在巴西的“八德园”与美国的“环荜庵”,有两处筑于园林之中的“笔冢”。曾侨居美国的著名书画家周士心先生在《我与大千居士》一书中,回忆大千在美国加州的居所环荜庵:“草坪对面有一坟头小丘,是大千先生葬笔处,名为‘笔冢。石碑由先生自题,日本名手镌刻,碑文是曾履川教授所书,文字早已流传于世。我夫妇在此与先生合摄一照。我顺便问他,内中究竟葬了多少支笔,他说大概有四百多支。我想起先生在巴西八德园也有‘笔冢,一位画家竟造出成千支秃笔出来,可见功力非凡。试问同道中人有几人能有此成绩呢?”在黄天才著《张大千的后半生》中,也附有一张王之一拍摄的“郭有守和大千在八德园内参观笔冢石碑”的合影。大千先生坐在笔冢旁,神情专注地望着石碑,估计是在向他的表弟郭先生讲述其中的故事。
周士心在《我与大千居士》一书中,还写到他在大千居士的家中,所见其墙上的笔阵奇观:“墙上横钉了一条八尺来长的木条,每隔一吋挂一支笔,可谓名副其实的‘笔阵。我在七月十三日洛杉矶Herald Examiner日报(编者注:《洛杉矶先锋观察报》),看到介绍大千先生的巨幅图片,对其中一支大笔极感兴趣。此时眼前所见,这支笔果然大,挂在墙上,占了相当五支笔的位置。我不由想起新加坡书法家崔大地先生的大笔,比较之下,崔笔就不及张笔大了,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我请心一兄帮忙在墙上取下笔来,让我有机会亲手把玩,我拿在手上觉得沉甸甸的,而笔毫约有十吋长,可能是马尾所制,笔杆是湘妃竹管,上面刻着名款。此笔当然不能以一般的执笔法来使用它,什么拨镫法、回腕法、凤眼法、双包法、单包法……俱属徒然。只能像执扫帚那样才能运笔挥舞。我试着空画两笔,大约一幅册页那样大小的纸,只消一笔就涂满了。从前董其昌题‘天下第一王叔明,吴湖帆题‘天下第一恽南田,这支笔可称得上‘天下第一大毛笔”。
关于张大千的毛笔,还有一则经典的“艺坛主盟”的故事。张大千有一首题为《艺坛主盟》的诗:“雄狮百胜恣横行,执耳升坛众与盟。所向由来无劲敌,敢从纸上笑书生。”此诗之由来,他在与谢家孝先生的对话中谈到过。他在英国时,听朋友提到有一种非常名贵的水彩画笔,据说是貂毛做的,并且还把那种笔找来给大千先生看。西洋水彩笔不能画国画,但大千先生对那种笔毫非常感兴趣,“后来几经打听,才搞清楚,那种笔并非貂毛,而是‘九牛之一毛的牛毫,且这牛毫非同小可。它是长在英国某地一种黄牛耳朵里的毛。一只牛耳朵内的毫毛有限……要二千五百头牛才能采集到一磅重这样的牛耳毫毛。因此,在英国这样的牛耳毫制成的水彩笔,就要三四英镑一支,当时合美金十多元一支……”大千先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人找到了这种牛耳毫毛,而且弄了一磅。“我把这九牛一毛的宝贝带到日本,委托日本制笔最有名的玉川堂、喜屋这两家代我制笔。虽然是一磅毫毛,但经过洗挑精选,结果只制出了五十支笔。制笔的工钱,在日本就花了七百多美金。我想如此得来不易的笔,西方采原料,东京求制工,总应予以命名。既然用的是牛耳毫,用此笔如同执牛耳,现成的典故,我就嘱刻上‘艺坛主盟四字,语意双关,又道出了毫端的来源,我对这笔的名字很得意!”“这种用牛耳毛制成的笔,好处在能吸水饱墨,用起来有弹性,就是我们俗称所说的有腰劲。”
他这五十支“艺坛主盟”,其中一支送给了毕加索,还给他早年的好友谢稚柳也送了一支。然这其中辗转曲折,难以细表。后来谢稚柳为此还写了一首题为《张大千寄赠牛耳毫笔》的诗:“十年风腕雾双眸,万里思牵到雀头。豪气何堪摇五岳,墨痕无奈舞长矛。蛮笺放浪霞成绮,故服飘飘海狎鸥。休问巴山池上雨,白头去日苦方遒。”
不记得是哪位名家说过,笔是思想的舌头,也是人生的号角。我以为,张大千如果是一株参天大树,那他的笔就是一片一片的树叶,一根一根的枝丫,所有的鲜花和果实,与其枝叶紧密相连。杜甫赠李白诗中有句:“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张大千一生爱笔成痴,因为笔是他生命的重中之重,且无疑也是呼风唤雨惊天动地而泣鬼神的。
编辑/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