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个村子,原本站在田野,隔青纱帐相望,那些禾苗被风吹拂的时候,两个村子就衣袂相接,暗通情感。东狼和西狼,全称是东狼城岗和西狼城岗,是广袤平原上两个相邻的行政村。说它们普通,是因为从外表看,它们是黄河流域与其他村子相貌不二的村子,穿着打扮,青砖黛瓦,杨柳榆槐。说它们不普通,那是了解了它们的出生缘由,竟然与一个朝代两员赫赫有名的将军,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我就出生在东狼,由于初中校址在西狼,东狼村的大街,就从我的思想深处,横穿西狼村。到达西狼村虽然还要拐弯抹角,由于我方向感迟钝,从东狼到达西狼的路,在我的意念中,都是笔直的,甚至连个结也不打。
有了西狼村的同学后,串门串到忘记路途上还需要付出一段时间的脚力,相近的默契感,竟然不知“狼”有分辨。年龄再大一点,特别是知道庄户人家男女通婚,亲戚一片,更加感受不到东狼和西狼的“狼” ,原来是有些许区别的。“东西狼城岗,找媳妇不用相”,曾经流行一时的民谣,就有了文献般的说辞了。
乡政府设置在西狼的村东头,与西狼村胶着在一起,从这个角度考虑,西狼村好像比东狼村高出一个水平线,再加上集贸市场也设立在西狼村与乡政府中间的大路两边,西狼村的房屋、树木,甚至鸡鸭牛羊、猫狗猪兔,都比东狼村的长得帅气似的。
东狼村有一个“老学究”,在“洋油灯”时代,曾经在三省半夜,扶着两边垂挂着银质链条的眼镜,捏着孩子使用过的烂笔头,在大前门香烟的锡纸上,深入考察:到底是先有东狼还是先有西狼?研究的痴迷程度,听说洋油灯的火苗,在老学究打瞌睡时,大大咧咧地伸出舌头,把老学究的前刘海儿烧着了,多亏了他老婆刚好起夜,闻到了一股烤猪脸儿的味道,否则,老学究保持了大半辈子的文化操守形象,就要葬送在了洋油灯的手里了。
乡政府的大礼堂,也在西狼村,紧挨着黄河大堤西狼村的住家户。那个时候不叫乡,称呼人民公社,村民也不怎么叫村民,称呼人民公社社员。那个时候,物质文明特别落后,精神文明高度发达。人民公社的大礼堂,使用频率也很高。学校的学生学科也少,每逢年节,大部分时间都在排练演出节目,样板戏和红歌,占据着整个舞台,激昂奋进的歌声和勇往直前的节目造型,吸引着东狼、西狼和其他村子的社员,自发地拥挤在大礼堂,那是东狼和西狼的人民群众,不分你我,形成融合之势的最佳时代。我记得很清楚,还是少女的我大姐演的是《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我印象特别深刻,每次看到我大姐双手紧握红旗杆,被红旗包围着,从幕后旋转着降落在舞台的中央,整面红旗,宛如现在的鸡蛋灌饼卷着青菜和火腿。
后来,这座曾经给村民带来无限荣光和快乐的大礼堂,被人民公社改为乡政府的乡制箱厂占用。
当然,西狼村的同学,在介绍自己的时候,还总是忘不了说上一句“我是西狼的”,那份荣耀感,把“我是东狼的”和其他村的同学,都比对得低下了头。
虽然东狼和西狼的院落、房屋、树木、牲畜一模一样,由于乡政府的光辉照耀,西狼,曾经是东狼的至高无上。
我当兵入伍离开东狼的时候,东狼和西狼,已经被改革开放的喧天锣鼓声,击飞到了经济建设狂风般的浪潮中。
二
东狼和西狼,不用分析,肯定有“狼”。
那是一群来自北方的狼。
这群狼,本来是害怕中原狮虎的。他们在北方的草原上,以狼主的身份,在蓝天白云下,疯狂驰骋。过往之处,所向披靡,犹如秋风横扫落叶。释放着野性的体魄,让他周围的人们闻风丧胆,树木瑟瑟发抖,鸡犬夹起尾巴。
公元1126年,风流在汴京都城的宋徽宗,从北风中听到了一声狼的嗥叫,吓得正在书写瘦金体书法的手,一度不听使唤,号称皇帝艺术家的他,在表达艺术成就时从不失手、说一不二、自信满满的他,竟然把湖州御制的狼毫,重重地戳在“洛阳纸”上。这一反常状态,不是他应该具有的捕狼的决心,而是他闻狼丧胆,手一哆嗦,裤裆尿臊的见证。当准确得知狼群南下,这位当朝天子,不是组织军民抵抗,而是匆忙把皇位禅让给儿子,携带足够开支的金银珠宝、妻妾家眷、朝廷重臣,风雨无阻一路南下,逃之夭夭。
让宋徽宗闻风丧胆、砸掉“铁饭碗”、弃国逃遁的北方的狼,就是金朝著名的大将军完颜宗望、完颜宗翰。
称北宋为南朝的女真族,一次次试探中原这只大老虎并发现它如纸糊一样时,完颜阿骨打高兴坏了,发自内心深处地捂着嘴巴乐出了两眼泪花,在嘲笑南朝纸老虎的同时,发兵中原。尤其是完颜宗望、完颜宗翰亲眼看见宋军不战而逃的“军威”时,高度紧张的神经,像放了气的越野车轮胎,振臂狼牙棒的胳膊还没有伸展开,战斗就结束了,疑似做梦呢,非常地不适应。完颜宗望、完颜宗翰面对不堪一击的宋军,气得脸蛋发紫、肺部出血。其中一人顺手提溜起一个丢盔弃甲的宋军士兵,就差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了,并用恳求的口气说:求求你了,你让我打两下再跑中不中!如果你答应了我的请求,我高兴叫你一声爷爷!你就这样跑了,我太没成就感了!看到宋军不相信他的真诚表白,无奈之下他对天长啸,用力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光。
是的没错,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围攻汴梁分别安营扎寨的地方,就是现在的东狼和西狼。
东狼和西狼所处的位置,在宋朝时期,是一座高高的大土岗。土岗南面不远处,是当时有名的汴水河,这条百舸争流的河流前身,就是春秋战国时期魏惠王最为突出的政绩——鸿沟重要的一部分。土岗的周围,水草丰美树木苍翠。
两次围攻汴京,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分别对这座大土岗表示出高度关注。加上金军第一次围攻汴京时,完颜宗望犹如“蒸馍箅子上抓窝窝,手到擒来”,轻松捡拾到宋军的御马场,他甚至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的胳膊腿,竟然没有发挥出多大的战斗作用。
向往南朝甚至崇敬南朝,对南朝的经济尤其文化近乎崇拜的金人,真真切切地站在北宋的土地上,亲自感受一回宋词的博大精深。他们在汴京城西北15千米的“狼城”里,从宋人的讲述中,带着朝圣般顶礼膜拜的心情,认识了苏试,知道了欧阳修,了解了秦观,清晰了柳永,甚至似乎看见了徽宗身边的周邦彦……渴望得到大宋文学阳光雨露沐浴的金军将士,站在汴京城下,不住地向城墙西北角处观望,那里曾经是被赵匡胤关押南唐罪臣李煜的地方,期待能够看到一代词祖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等词的光芒呢。
当然,也不是北宋的军民没有一点战斗力和爱国心,这个话题另当别论。北宋高级将领种师道的部队攻打完颜宗翰“狼城”的时候,以徽宗情人李师师为代表的人民群众,在距离现在的东狼、西狼大概6千米左右的瓦子坡,跪拜路边,捐款捐物,为宋军加油鼓劲。胆小如鼠的宋钦宗,也曾经披挂上阵,站在城墙上,为抵御金军的军民,送来了温暖。虽然北宋最终没有改变没落的命运,在历史的大进程中,北宋,这个在中国历史的天空中,曾经辉煌耀眼的一颗明星,以一个村子的名誉,鲜活又生动地活了下来。
东狼和西狼就这样,在北宋王朝末年,经过非凡的阵痛后,凄美又悲壮地诞生了。
三
行走在东西狼社区的大街上,高楼大厦下的红绿灯,总让人有一种错觉,尤其是早上醒来,误认为我是在省城的家里呢。
乡村城镇化的快速建设,这个盛着满满乡愁的村子,已经不是我日思夜想的东狼村的模样了,她已经脱胎换骨,由草房子转化为砖瓦构建起来的小楼房已经不见了;深夜摸黑走路、担惊受怕的感觉一点也找不到了;夜静犬吠声,也随着明亮的万家灯火,消失在田野深处;公鸡叫醒服务,也被各种时钟替代了;那些小巷里你来我往的小伙伴的身影,也不见了……
很有意思的是,东西狼社区,从黄河滩区,搬迁到了我曾经不止一次书写过的“曹寨遗址”上。
这个曹寨村,我一直认为她是三国时期曹操征讨袁绍的时候遗留下来的。听曹寨村的老人说,曹寨村发展到唐朝时期,竟然扩展成了一个小城镇,佛教庙宇分布数量达到72座,是远近闻名的城堡式村子。前不久,在老同学刘有的引领下,我还看到被抛弃在荒郊野外历经风雨还十分清晰的碑帖。
更有意思的是,曹寨村遗址,离北宋都城四大名镇之一的瓦子坡,仅有约4千米的距离。如果不是五代十国时期战乱严重破坏,繁华一时的北宋重镇瓦子坡,很可能就被曹寨替代了。
东狼和西狼是属于北宋的,东西狼社区搬迁到了曹寨遗址上,大宋与三国,就有了一次亲密的接触,传播途径,就是我这个当代文人。我一手牵着北宋,一手拽着三国,把曹操和赵匡胤这俩爱打架的家伙弄在了一起,没事儿的时候,我总想着能够看到“关公战秦琼”。是啊,东狼和西狼,曹操和匡胤,这俩老兄,不知道会把东西狼社区,翻腾成个什么样子呢!
事实就是事实,当我住进曹寨遗址上东西狼社区的楼房里的时候,我就看见曹操和赵匡胤,关公和石守信,诸葛亮和赵普……在历史深处走到了一起,或喝茶论剑,或刀兵相接,甚至儿女联姻。
当年,曹操在官渡水边安营扎寨,以少胜多,打败了袁绍,官渡水给文学家的曹操烟雨般的浪漫诗情;若干年后,北宋繁盛的生活图景,在曾经叫作官渡水的汴河上,热闹得像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一样。虽然三国和北宋中间经历过不一般的朝代更迭,官渡水和汴河水还是一条水,建安文学的吟咏,和北宋诗词的繁盛,融会贯通一脉相承。
东西狼社区,如果放到省城的话,绝对是高档社区。聚集着“蝴蝶和小扇子”的银杏,不爱藏匿敞开心扉的白玉兰,守身如玉羞羞答答的女贞,芳香四溢破凉而出的桂花,还有月季、格桑、青藤……它们在红砖铺就的曲径两边,默默地陪伴着村民,春夏秋冬耳鬓厮磨。
我所居住的4号院子,大门前是新开发的以当地名人史可法命名的史公河,楼房的后面是蓸寨时代就有的清水渠,南边数十米处,是连霍高速公路和高铁轨道,北边是刚刚通车的沿黄大道——312国道,四通八达的畅通大道,把东西狼村民的梦想,无限延伸无限放大。住上高档社区的村民也感慨不已,说这样的生活条件,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眼看着城镇化进程向前不断地推进,听说村民们的劳动方式,很快就会从农耕文明逐渐转化为工业文明,舒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每当隔窗眺望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青纱帐,我的心,也随着绿色的波浪滚向远方。
作者简介:
孙勇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出版个人专著多部。作品散见于《语文教学与研究》《语言文字报》《中国文化报》《海外文摘》《中国武警》《河南日报》等。散文《访海》在中国散文学会主办的第二届“岱山”杯全国海洋散文征文大赛中获得一等奖,散文《老院儿》荣获第十二届全国青少年冰心文学大赛征文教师组一等奖,散文集《别挡住我的阳光》荣获郑州市第十二届“五个一工程”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2017年被《冰心少年文学》编辑部授予“优秀辅导老师”荣誉称号。有散文、散文诗被选入各种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