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口

2022-04-29 21:15:54曹洪蔚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3期
关键词:麦场麦苗木匠

喂,在干吗呢?

看电视。

啥电视啊?

液晶电视。

晚上方便出来吗?

不用,屋里头有卫生间。

这段男女对话,是在几个人奇奇怪怪的笑声里完成的,把麦苗逗笑了,笑得叽叽呱呱的。好在家里横竖就自己一人,想哭哭,爱笑笑,没人知道的。

不知道从啥时候,麦苗迷上了抖音,一刷就是老半天。

天长夜黑,不刷干啥呢?丈夫孩子都不在家,地里的活又不多,收麦还要一段时间。刷抖音,时间就像河里的流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疯笑完,麦苗想起了正事,开始给那个叫麦场的木匠师傅打电话。

麦苗家去年新翻修了房子,里里外外粉刷一新。新房建好后,结婚时陪嫁过来的那些家具,立马显得不合时宜了,寒碜得很。好马配好鞍,还真是这么回事儿。麦苗就和在外地打工的丈夫麦囤商量,今年先找人打一组柜子,换一张大床,其他的家具慢慢更换。麦囤没说别的,很快“微转”了一笔钱,让她在麦前张罗这件事儿。

经人介绍,麦苗找到了那个在乡下打家具的人,一问名字,这人大名叫郑立运,小名叫麦场。

回来的路上,麦苗在心里头笑了。麦苗,麦囤,麦场,咋都跟麦子较上劲儿了,这么巧。

说起来,麦苗的日子,似乎总是和麦子有关。

麦苗出生的时候,正是收秋种麦的节口,村里人个个忙得手脚不闲。为了好记出生的日子,母亲就随口给她起名麦苗。

小麦是豫东平原最主要的农作物。收完秋,人们抓紧给土地翻了个身儿,把金灿灿的小麦种子撒进去。大约一周后,麦苗从土层里探出头来,用嫩黄淡绿的目光,打量着已是霜风落叶、残花败柳的世界。而后,它让自己一天天强壮起来,发誓要给这个世界坚守一种力量——关于绿色、关于春天、关于收获的梦想。

一场秋风一场凉,寒霜借着夜色悄悄袭来,万物肃杀,落叶凋零,连倔强的秋菊都败下阵来,萎缩成一缕残枝。而麦子抖落头顶的霜粒,依然坚强地生长着,颜色更绿了,枝叶也更壮实了。它们这样倔强,是在召唤一场瑞雪的光临,那样的时刻,会更寒冷、更无情、更惨烈,可不经历这样的一些时刻,何来来年那沉甸甸的收获?因为,它们无数遍地听到过农人这样的唠叨:“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宁肯自己吃苦受难,也要带给庄稼人一个丰收的好年景。于是,面对铺天盖地的一场又一场大雪,麦子们默默承受,坦然微笑,把积雪当作一床过冬的棉被,把根深深扎进大地温暖的怀抱,把自己分蘖成三头六臂,积蓄着与严寒冰雪抗争的力量。

在麦苗的眼里,麦子是有生命的活物,它有思想,会呼吸,有感情,知寒知暖,通晓人情世故。

也许是期盼太久,当厚厚的积雪融化,田里的麦苗齐刷刷地站起身来,针尖一般向着天空刺去。绿,无边无际的绿,一望无际的绿,铺天盖地的绿,让冰雪和严寒臣服,它们把最后一点失败的泪滴,洒在麦子胜利微笑着的田野里,在春风的驱赶下,很快便了无踪迹。麦子牢记自己的使命,在快速地生长着,庄稼汉子吆喝着黄牛开始春耕时,麦子的个子还不算高,可当播下的玉米豆苗破土时,它已开始了打苞抽穗,田野一片翠绿。

乡村的四月是绿扮的妆,是绿织的毯。这时的小麦经过一春的成长,抽穗灌浆,已出落成了健美端庄的村姑,焕发出一派成熟的韵味。它们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这初夏的阳光,享受着暖风热烈的亲吻和抚摸。看那麦浪,之字形蛇一般地在大地上游弋,如潮涨潮落,蔚为壮观,醉人心脾。

在季节的轮回中,在一茬一茬的麦收中,汴堤湾那个叫麦苗的女孩儿也渐渐长大了,如田里一株俊秀的麦子。

这年麦口,母亲翻出压在箱底的衣服,把稀疏的头发来来回回梳了好多遍,还沾了水,把已经理顺的头发抹得油光发亮。这时,媒婆儿大翠婶拉上母亲走出院门,她们联袂而往,去八里庙相门户,给麦苗寻婆家。

从八里庙回来,母亲的脸红扑扑的,那是因了兴奋抑或激动的缘故。母亲说,这一家儿,中,是个陈实户,家境好,都快要收麦了,屋里还立着高高的麦囤,房子也是混砖的,可结实。

门户相中了,接下来就该相亲了,也叫小见面。八里庙更会那天,媒婆儿大翠婶把麦苗领到一个桥头上,给他指了指那个推着新自行车的小伙儿,说,过去吧,这个主儿就是。

来啦。看见麦苗,小伙红着脸问。那眼,眨巴得跟打闪似的。

麦苗嘴皮子动了动,没说话,勾着头,把咕咕噜噜的一双眼迅速锁定在了一个桥墩上。

俺叫麦囤,你叫啥啊?媒婆儿嘱咐过他,见面的时候,男方要主动。

俺叫麦苗。麦苗的眼神依然定格在桥墩上。

你愿意吗?给,麦囤递过去一个红纸叠成的包,是小见面礼。

麦苗没有看,也没有接,头勾得像刚出土的豆苗。

麦囤走近她,把红包一下塞进了她上衣口袋里。推上车,说,那我先走啦。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

接了红包,就意味着女方同意了这门婚事。

麦苗转过身,走回了桥那头。

第二年的麦罢,麦苗就嫁给了麦囤。

种麦收麦,收麦种麦,收收种种间,十多年就过去了。如今,麦苗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拨了好几遍,那个叫麦场的木匠师傅才接了电话。

麦苗问他,这大日头都在树梢上滚几遭了,你咋还没来呢?

麦场说,唉,别提了,昨晚喝多酒了,回来倒头就睡,电车忘充电了。这会儿快充好了,我这就去。

没尾巴鹰,一点不靠谱。麦苗嘟囔着挂掉了电话。

过有20分钟,哐哐,哐哐,院门响起敲击声,像打锣。

麦苗急慌忙跑过去。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板寸头有些花白,清瘦脸透着黑红,宽膀子,粗胳膊,一看就是个棒劳力。

你是麦场师傅吧。

我是麦场,不是啥师傅,一个穷木匠。

麦场把电车推进院子,扎好。麦苗关了铁皮院门,插好。

麦场挎着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各种尺子,铅笔,还有一个卷了皮的本子。

麦场说,姐,我今天主要是现场看看,根据你的想法,搞个初步设计,然后量尺寸,造预算,商量好价钱,再动工。姐,你看这样可以吗?

麦苗说,中啊,你经常干活的,咋样儿干你知道。

麦苗没有喊他兄弟,心里说,姐叫得怪甜,咱俩指不定谁大呢。

麦苗递过去一瓶矿泉水,说,这次先打一组柜子,一张大床,看你活儿好了,下次打沙发、打桌子、条几,还喊你。

麦场说,姐,你放心吧,我这手艺,连干带不干有好几十年了,包你满意。

麦苗扑哧一声笑了,连干带不干,你这人说话可真有意思。

麦苗把麦场领进新盖的屋子里,在东厢房,麦苗说,靠东山墙打一组柜子,放衣服被子,靠近北墙打一张大床,两米乘一米八的。

麦苗说完,麦场就开始打量这间屋子,两眼东瞄瞄西扫扫,眼珠子像两束探照灯,坚毅,明亮,果敢,很有状态。

沉默片刻,麦场师傅说,姐,没猜错的话,这间房是主卧,应该好好设计一下,除了衣柜,大床,我想给你设计一组床头柜,一个梳妆台,这些都是不能少的。

麦苗说,啥主卧不主卧的,就是天黑睡觉的地方,庄稼人,哪恁多穷讲究。

麦场看着她,一脸严肃的样子,说,姐,你可不敢这么想,如今庄稼人也得讲究些,不然人家看不起。你有闺女有儿子吧,将来他们谈婚论嫁相门户,讲究不讲究,可是不一样。

麦苗说,没想那么长远。你看着办吧,都听你的。

麦场说,姐,我按简约朴实的风格给你设计,让你少花钱多办事,还不落后。

麦场开始量房间的尺寸,量着,记着,一会儿工夫就把草图绘出来了,像一幅速写工笔画。

麦苗看他在草图上标注的字刚劲洒脱,量尺算数头脑灵活,就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读过书的人。

麦场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姐,你是隔着门缝看扁人,不知道吧,我小学本科毕业呢。

小学本科?没听说过还有小学本科。

麦场咧开嘴笑了,说,说实话吧姐,我是大学——没考上,连蹲两级的高中生。

麦苗也笑了,那笑是从心里头漾出来的,甜润,舒畅。

这活儿是包工包料,预付500元定金。谈好价钱,隔一天,麦场师傅就领着拉木料板材的车子过来了。

卸完车,麦场就马不停蹄地干开了。

麦苗坐在厨房门口,一边择菜,一边拿眼看麦场做活儿。按照约定,进场施工期间,主家要管一顿午饭,吃孬吃好,不定标准,全凭主家心意。

这位麦场师傅还真是个巧木匠,脑子活泛,手脚麻利。麦苗的娘家爹就当过木匠,所以她对这个行当有所了解。木匠的巧,体现在画线下料上。啥料用到啥地点儿,啥样家具啥尺寸,是很有讲究的。这需要木匠的眼力头儿,还需要木匠的细致劲儿,好木匠赖木匠的区别也在这里头。一段圆木摆在那里,麦场看着它,注目凝神,嘴唇若张若合,很快算好了该截多少薄板、多少厚板。然后,量尺分割,用铅笔画上记号,墨斗打线。锯好板材,麦场又拿起拐尺左量量右画画,将板材分割成腿料撑料,之后再标出凿眼的位置。在麦苗眼里,麦场量尺画线的样子,就像工厂里的高级工程师。

午饭是四个菜,两凉两热,两荤两素,凉拌黄瓜变蛋,卤猪耳丝,清炒西葫芦,土豆炒肉片。主食是番茄鸡蛋捞面。

麦场洗过手和脸,坐下来,看见一桌子的菜,说,姐,你太客气了,吃碗捞面条就中了。

麦苗把刚洗过的筷子递过去,说,俺娘从小就教育俺说,到啥时候,不能亏待下力人,淘力的人都不容易。

说着,又从饭桌下面拿出一瓶白酒,递给麦场,说,喝点,解解乏。

麦场推辞说,姐,我不会喝酒,吃点饭就中了。

麦苗轻轻地瞪了他一眼,说,不会喝?净说瞎话。我前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还说喝多酒忘给电车充电了,怎说不会喝酒?

麦场脸红了一下,搓起了手,说,酒量不中。再说了,不想让俺姐破费。

麦苗倒了一口杯酒,递过去,说,随意喝,我又不劝你酒,别误了后晌干活就中。

吃着聊着。麦苗问,你这么好的手艺,咋没出去干活呢?出去挣钱多呢。

麦场抿一口酒,说,前些年,我一直在外地打工,给建筑工地支壳子,装修房子,每天都有三五百的收入。去年,老父亲得了中风,自己顾不了自己,我就出不去了,换老婆外出打工了。

麦苗叹口气,说,我也是为了照顾婆婆,才没出去。前几年,我在东莞干活,每天工资也300多呢。

麦场说,话说回来了,钱这东西,一辈子也挣不完,挣不够,老人也就这一辈子,我们也就一辈子,你说是不是呀,姐。

说的是呢。麦苗把几块炒肉拨到麦场的饭碗里,眼睛幽幽的。

天擦黑的时候,麦场简单收拾了一下工具,嘱咐麦苗关好大门,骑上电车一溜烟跑了。

照顾婆婆吃完饭,麦苗把午饭的剩菜热热,随便吃了几口,就回到了东屋。干热风刮了一天,身子到处黏黏的。麦苗接了半桶凉水,又把一满壶热水倒进去,脱光衣服,开始擦洗身子。

上个月的16号,是麦苗38岁的生日。生日的前几天,麦苗就在微信上给丈夫麦囤好多暗示,可这个粗心的家伙东拉西扯的,就是不上道,把麦苗气得肚子鼓鼓的。生日过去有好几天了,像刚睡醒的样子,丈夫才想起这回事,在微信里给她补发了一个红包,点开,38元。麦苗又气坏了,回他,收回你的红包吧,我就值38块钱呀。丈夫回她: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今年38,明年就是39,争取发到100呀。再说了,我挣得再多,最后还不是都交给你呀。弄得麦苗哭笑不得。

擦完身,麦苗站到了那面穿衣镜前。有多少日子了,穿衣,洗澡,她从没站在过这里,也从来没有过这种心思。这几天,那个木匠一口一个姐地叫,叫得她心里头发毛:我真有那么老吗?

镜子里头,麦苗的头发黑漆漆的,浓密,粗壮。眼睛,像清水里丢进两粒黑葡萄,水汪汪,亮闪闪。脖颈伸展,无褶无皱,瓷雕一般。一双胳膊细溜圆展,上下身子凸凹有致,与当姑娘时稍有不同的,就是微微凸起的小肚子,还有散布在大腿根儿的那些妊娠纹。

再敢叫我姐,啪,毙了你。麦苗闭了左眼,右手弯成一把手枪,对着镜子,来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第二天,日头刚刚爬上树梢,麦场就赶来了,电车的脚踏上放着一兜子菜。青辣椒,小白菜,荆芥,莙荙菜,还有黄瓜番茄,全都是水灵灵的,挂着露珠。麦场说,姐,我在院子里种了好多菜,吃不完,捎给你,省得去买了。

麦苗接过去,说,你这个巧木匠,还是个庄稼筋儿呀,菜种得这么好。

麦场说,庄稼人啥都得会呀,没听说过吗,荒年饿不着手艺人,得会几招啊。

麦场说着,折反身把大门关上,插上插销,就开始干活。

麦苗把暖水瓶提过来,还放了两瓶矿泉水,嘱咐麦场说,天热,多喝点水。然后,借故喂鸡子,拉开插销,打开了院门,就没再关上。

麦苗,请木匠打家具呀。一个下地路过的大嫂问她。

是呀嫂子,打一组柜子一张床,老家具都该换了。

光换老家具,可别换老家伙呀。大嫂是个爱说笑话的人。

想换呢,得遇着合适的呀。麦苗也顺着往下说。两个女人叽叽呱呱地笑闹了一阵。

午饭,依然是有荤有素四个菜,麦苗还用麦场拿来的莙荙菜,洗了面筋,做了面筋菜汤,这是她的拿手好戏,轻易不示人的。

吃饭的时候,麦苗问,你媳妇是在本地打工,还是在外地呀?

麦场说,在广州,给人家当保姆,过年了才能回来几天。

麦苗说,都不容易,俺那位一年也就回来两三回,还急吼吼的。

扎好框架,铺好内板,四面围板和柜门都是烤过漆的压缩版,螺丝一拧,合页一上,不到两天工夫,一组柜子就打成了。

这天临收工的时候,麦场喊麦苗过来,对她说,姐,我给你下的料都大,板材也好,这柜子,扎壮得很。来,你进到柜子里试试,压不垮,踩不塌,连晃荡一下都不会。

麦苗两脚踏进去,感到真的结实稳当,连忙跳出来,说,谁没事儿往柜子里藏啊。中,活干得不错。

这晚,木匠师傅麦场走后,麦苗又把柜子看了好几遍。这个巧木匠的活儿的确不错,细致,麻利,用心,让人挑不出毛病,这样的男人困在乡下,真是亏了他的成色。

躺到床上,回想起麦囤让她试柜子的情景,微笑悄悄爬上了两颊,心里头像装有一罐蜂蜜在那里晃悠。麦苗刷抖音的时候,有很多的恶作剧,都是男女偷情遇险,最后躲进柜子里,才免遭一劫。每次看完,麦苗都会评价一句,不要脸,胆儿真大。

猛然,她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出戏,叫《柜中缘》,好像是一个老婆儿带着呆呆傻傻的儿子出门串亲,留下闺女翠莲一人在家。翠莲正做着针线,突然听到敲门求救的声音,打开院门,看见门前站着一位落难公子,长得眉清目秀,膀大腰圆。一问,原来是抗金名将岳飞之子岳雷,正被秦桧派来的人追杀。翠莲连忙将岳雷藏于柜中,帮他躲过一劫。哪知翠莲的母亲出门走亲戚忘了钱袋,就指派傻儿子淘气回家去取。翠莲见哥哥淘气突然回来,又赶忙将岳雷藏进柜中,后被淘气发现,将岳雷从柜子里拉出,兄妹俩饶舌斗嘴,吵吵闹闹,好不热闹。后来,老母亲返回,问明真相,知是英雄落难,遂将翠莲许配岳雷,玉成了人间一桩好姻缘。

胡诌八扯,胡思乱想,我这是咋了,头里像塞进去一团乱麻窝。麦苗翻了个身子,还是没一点瞌睡。平常可不是这样,躺到床上,一条抖音刷不完,困劲儿就上来了,手机一扔,就入了梦乡。

思绪就像一只冲出栅栏的小鹿,欢蹦活跳的,怎么也唤不回来。麦苗想,那个木匠说,他媳妇一年才回来几天,那他的那个问题是咋解决的呢,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呢。

好像是公鸡打鸣了,这时,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吃完早饭,麦苗淘洗了半碗绿豆,放进了电饭锅里,要给他煮上一锅绿豆水。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气温38度,那又是个下死力的主儿,弄不好,会中暑的。

麦场对她说,今天误早误晚,也要把这张床打好,改天定制的席梦思床垫一到,放上去,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个急性子,还急活儿。东边日头一大垛呢,慌个啥呢。再说了,老这样下去,对身子骨不好,老了会落下伤症。麦苗想把这话说出来,努了几努,又咽到了肚子里。

午饭,饭桌上多了两个稀罕菜,一个切成瓣瓣的咸鸭蛋,淌着油。一个腌香椿,绿莹莹的,透着香。这两样东西,往年都是在收麦的时候才上桌的,那个时节人苦累、出汗多,吃这些,能在营养上做个补充。今年,才到麦口,还没开镰,麦苗就启了腌制的坛子,她想让那个叫麦场的师傅尝尝味道,品品她的手艺。

姐,你的手真巧,谁娶了你,算是有了口福。麦场一口酒一口菜地吃着,夸她。

这算啥手巧呀,粗茶淡饭的,哪像你这巧木匠,方方圆圆的一堆木料,让你拼对得横是横、竖是竖的,还结实耐用。麦苗托着两腮,笑意盈盈地看着麦场在香香地吃饭,自己却忘了动筷子。

傍晚,借着灯光,麦场把床头、床箱和床框组合到了一起,做成了这张木制大床。

收拾完工具,麦场抹一把汗,跳到床上,对麦苗说,姐,这床扎壮得很,两三个人在上面折腾都没问题,听听,一点声音都没有。

麦苗脸腾地一下红了,心里头像在擂鼓,她轻飘飘地打了一下麦场的胳膊,说,你呀,干活中,就是不会说话,这床,有两三个人一块折腾的吗?

麦场一下悟了过来,说,姐,我光顾夸我做的床结实了,没想那么多,说秃噜嘴了,别在意啊姐。

麦场叮叮咣咣地收拾完东西,放到电车的脚踏上,说,姐,有啥不合适不好用的,给我打电话,我来修理。还有啥要做的家具,也给我打电话,包你满意。

麦苗递过去一个塑料袋子,说,天太晚了,就不留你吃饭了,这你带着,我包的槐花包子,回去热热吃。

麦场也没客气,接过去,说,谢谢姐,那我走啦,嗡的一声,就钻进了暗夜里。

床和柜子全打好了。今天,那个叫麦场的师傅是不会再来了,可他的身影他的气息似乎还在。他用过的水杯,扔下的烟头,还有茅厕里他尿尿时滋出的那个泥窝窝,都还在。吃饭的时候,那人似乎还坐在对面,呼呼噜噜,叭叭叽叽,像饿死鬼托生的一样,可有生命力。

要是钱够,她真想打电话给他,要他再打一张梳妆台,一对沙发,那样下来,还要好几天。可她知道,这些只能是想想而已,不光是钱不凑手,时间也不允许,眼看着就要收麦子了。

惆怅和落寞纠缠在一起,让她没滋没味地熬过了一天。第二天,麦苗还是没能忍住,找了个理由给麦场打电话。她说,你打的柜子结实是结实,扎壮也可扎壮,这柜门的锁咋不好开呀。

麦场说,不应该呀姐,我配的都是好锁,你可能是不得法儿,没找到窍门儿。这样吧姐,你把视频通话打开,我指导着你开。

麦苗点开了视频通话,看见麦场的脸有些变形,整个看来,像是架子上吊着的一个葫芦,还左晃右晃的。自己在他那边是个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像个南瓜?猪不啃的南瓜?想到这里,麦苗笑了,很开心。麦场说,傻笑啥呢姐,快把镜头对着柜锁,我给你说咋开。把钥匙轻轻插进去,别猛捅,新锁,需要磨合。感觉插到了底,用左手轻轻按着柜门,用右手往右边拧,听到咔吧声,用力一拉,就开了。

麦苗的手软软的,用不上劲儿,照着麦场指导的步骤,好不容易打开了柜门,虚虚的,冒了一身的汗。麦场话里的那些动词,她竟在有意无意间赋予了一些特殊意义。

挂了电话,麦苗说,傻家伙,傻得一点儿不透气。锁,我都不会开?逗你玩呢。

再也没理由给他打电话了,可还是想见他。咋办呢?电视里不是说啦,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她不记得这是说啥事情的,但这话管用。对,创造条件。

麦苗又给麦场打电话,问他,明个你忙不忙?

麦场说,不算太忙,有事啊姐,有啥事儿你说。

麦苗说,听说县城新开了个楼盘,价钱也不高,想请你陪我去看看。你经常往外跑,搞过建筑,眼光好,有见识,?过大盘儿荆芥,给参谋参谋呗。

麦场说,谢谢姐信得过我,甘愿奉陪。这样吧姐,明儿天早8点,在镇上的汽车站搭车,不见不散,咱早去早回。

麦苗说,中,早8点见。

在县城买房,只是麦苗两口子的一个想法,或者说是远景目标。如今,乡下人娶媳妇,都要求县城有房子呢,他们拼命挣钱攒钱,就是给还在上学的儿子铺路子,将来娶媳妇不作难。可眼下,离攒够买房子的钱,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麦苗已计划好了明天的行程。八点坐上车,九点多就到了。先去看楼盘,买不买,多一些了解总是没错的。看完,找个干净点的餐馆吃饭,吃饭的时候,对他说,为了答谢他,请他看一场电影,有好多年没进过电影院了。

第二天快8点的时候,麦苗就赶到了镇上。麦场来得更早,正立在汽车站大门口翻手机呢。看见麦苗,说,姐,你吃饭没有?那边有小吃店。麦苗说,日头都蹦到树梢上了,还能没吃饭,吃过了。

坐上车,他俩挨肩坐着,一时间没找到话题,感到格外局促。

姐,准备买多大面积的房子。麦场起了话头。

麦苗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问他,你一口一个姐地叫我,咱俩到底谁大呀,我得跟你掰扯掰扯,论个大小。你属啥?

麦场说,我属虎。

那你是哥呢,我属大龙,你大我两岁呢,还管我叫姐,我有那么老吗?

麦场挑起嘴角,憨笑了一下,说,南京到北京,叫姐是高称嘛。

改口,叫我妹妹。麦苗有些撒娇地说。

在县城的售楼部,在售楼小姐的引导下,他们看过沙盘,又参观了装修好的样板间,然后以“回去再商量商量”为由离开了。

一家临街的小饭馆,门脸儿不大,收拾得干净利落,怪温馨。选定位置,他们点了两荤两素四个菜。麦苗还给麦场要了一瓶半斤装的劲酒。她在电视上看过这个酒的广告,广告词说,多喝劲酒,他好我也好。很暧昧。

酒刚打开,突然响起一阵歌声: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惊得一个屋子的人乱扭头。

是麦场来电话了。对方的声音很大,是个女的。

麦场,是麦场吧,你在哪儿呢这会儿?

麦场说,我来县上了,进点料。

电话那边却突然哭了,麦场,我想回去呢,不想干了。呜呜,我想孩儿们,也想你,我真的不想在这儿干了。自己的孩儿不能管,自己的男人不能陪,见天儿低三下四地伺候人家,还淘力不落好。我打算回去了,不干了,坚决不干了,呜呜……

麦场说,咋了这是?是不是碰到啥不顺心的事了?别哭,别哭,有话好好说。要真不愿干下去,回来也中。

那边还在哭,我想家了,想孩子了,也想你了,我真不想在这儿干了。

麦场感到一时劝不住,说,我正忙着算账进料呢,先这样,晚上我打给你啊。就先挂了电话。

这个电话,就像是一桶凉水,兜头泼了下来,他俩原本的那点兴致,似一堆刚刚燃着的炭火,瞬间被浇灭了。刚刚还闻着香香的菜,吃起来如同嚼蜡。下午要看电影的事,麦苗也没再提起。他们把剩了好多的菜打了包,就直接去了汽车站。

与麦场分手后,麦苗顺路拐进了自家的麦田。

五月的日头火辣辣的,五月的风热乎乎的,在它们的催促下,原本还是青黄色的麦田,眨眼间就变成了金黄,挺直的麦穗也害羞似的低下了头。麦收时节,灿烂的阳光下,站在麦田里,仿佛能听到一首首雄浑壮阔的奏鸣曲,那是乡村最美的乐章。

小麦,这一在中原大地上生存延续了几千年的古老农作物,以它生命旅程中的绿色、黄色乃至变成面粉后的白色,共同构成了它不同时期的主色调,也显示了其生命底色中的平凡与质朴、恢宏与博大、顽强与奉献。庄稼人喜欢麦子,麦子也喜欢庄稼人,人们和麦子在数千年前就结下了骨肉相通、心性相连的不解情缘。

麦苗常听老辈人说,麦子最仁义了,只要你舍得出力流汗,按时把种子撒播到田地里,它就绝不会辜负你、欺骗你,即使遇到大旱或者高寒的年景,春天一来,它又会顽强地从死亡中站起来,为需要它的人活过来。其实,庄稼人对麦子也是掏心掏肺地疼爱,他们把最好的肥料撒进麦田里,把最多的汗水浇灌在麦田里。犁铧开处,就有麦浪滚滚,就有丰收的讯息。

回到家,麦苗浑身像被抽了筋,整个人软塌下去。她扑倒在床上,竟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在这个麦口,这个木匠师傅麦场,带给她一种久违的感觉,让她每天都置身于快乐和幸福之中。在那有限的几日里,她又找回了只有夫妻才能过上的小日子。男人下力干活,女人洗衣做饭。小院里,槐树下,一张小方桌,两只矮凳子,俩人相对而坐,说说庄稼,谈谈天气,这庸常平实的人间烟火,曾是麦苗对婚姻和日子的全部向往。可如今它在哪儿呀?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

她没想和这个麦场师傅真的发生点什么,可她舍不得他带给她的那种感觉。

晚饭,她也懒得吃,又倚靠在床头刷抖音。

老表,你家的麦子帮你收了了,可顺当,天也好,收割机收完,在地里就手把麦子给卖了,总共卖了1800块,付罢收割机的钱,弟兄们吃吃饭,泡泡澡,唱唱歌,拢共花了2400多。零头也不要了,都是亲戚咧,你再转给我600块就中了。

这是一个关于农村收麦的小视频,麦苗看了,却没有被逗笑。

正刷着,来了视频电话,画面晃荡得像刮风。晃得轻的时候,麦囤出场了,光着膀子,脸黑瘦黑瘦的,头发很乱,像卧着个刺猬。现场闹哄哄的,好像是在工棚子里。

还没睡哪,媳妇?

没有呢。你们在干啥?又聚在一起喝酒呀。

画面里立马出现了一个光肚子酒瓶,还配音说,嫂子,不喝酒弄啥,想弄的事儿也弄不成啊。

画面又摇回来,麦囤的脑袋开始在那里晃悠。

麦苗说,看着你又瘦啦,瘦成猴了。不会弄点好的吃吃呀。

里面又起哄,麦囤这货,抠完屁股嗍指头,抠门得很,要攒钱给你孩儿在城里买大楼呢。

麦囤扭头呵斥,嘬住吧,不说话没人当哑巴卖你。又转回来说,别听他瞎扯淡,我好着呢,能吃能喝的。又说,媳妇,麦子快该收了吧,今年我们就不回去了,这边儿要赶工期。你租台收割机,收罢,在地头就手卖了。

麦苗说,你人不回来,也只能这样了。

那就辛苦你了媳妇。后天,这月的工资发了,我转给你。

临睡前,麦苗找到那个电话号码,盯了好一阵,删除了。她不敢与他再扯唠下去了,她怕将来会管不住自己,当不住自己的家。

麦熟一晌。

这天吃过早饭,麦苗要去看麦子,好确定收割的日子。

她沿着幽幽曲曲的田间小埂,走向麦田的深处。脚边,翻卷的麦浪连天涌动,摇曳的麦穗吐出笑语盈盈,摇动的心旌,撩起已经搁浅的心事。她竟有了田野放歌的冲动:“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爱过的地方。当微风带着收获的味道,吹向我脸庞,想起你轻柔的话语,曾打湿我眼眶……”

麦苗非常喜欢这首歌。她还知道,这歌儿,那个叫孙俪的唱得最棒了。

作者简介:

曹洪蔚,笔名蔚然,河南开封人。鲁迅文学院河南研修班学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理事,开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开封市纪实文学学会会长。著有小说、散文集《故乡的背影》《汴堤湾风情》《汴地风流》等8部,获蔡文姬文学奖、师陀小说奖、河南省小说新锐作家奖等多个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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