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序
这是一九三九年的春天。
虽说是春天,可是,在西北高原的祁连山地区,春的脚步还远在巴山蜀水之间徘徊,这里,依旧是一派冰封雪盖的严冬景象。
在祁连山西北的一条山路上,一位年轻人正在雪地上艰难而顽强地跋涉着。年轻人二十多岁,白皙俊俏的圆脸,身着藏袍,脚踏藏靴,腰间斜挂着一把藏族男子随身携带的藏刀,头戴一顶毛茸茸的藏式防风帽,帽子稍稍大了一些,帽檐几乎遮住了颀长的秀眉。
这身装扮,如果不仔细辨认,谁都会认为这是个少见的白面藏族小伙子。然而,她是地道的汉族姑娘,名叫苏南英,一位历经生死磨难而幸存下来的红军女战士。
苏南英爬上一座雪峰,站在峰巅,喘着气,翘首向东北方凝望着,谛听着。
她实在看不了多远,也很难听见什么。天空灰蒙蒙的,四周死一般地寂静,没有人影,没有鸟鸣,有的只是绵绵雪峰,霭霭云烟。然而,她却又仿佛听见了,听见了红军嘹亮的军歌;也仿佛看见了,看见了红军那一面面鲜艳的猎猎翻卷的战旗,看见了部队首长和战友们那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笑脸。她的嘴角竟露出了一丝甜甜的笑意。
她在雪地上坐了下来,一边休息,一边撩起长长的藏袍,摸了摸她那略显臃肿的腰部。那里,裹藏着十来斤万物中最宝贵的东西——金子,红军的金子!为了这些金子,为了把这些金子毫厘不差地交给红军总部,掉队一年多来,她经历了多少磨难。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去寻找红军大部队了。
几天前,在几位好心人的帮助下,她终于逃出了狼窝,两天三夜,日夜兼程,顺利地取回了被俘前埋藏的金子。她虽然不知道前面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是成功还是失败,是生还是死。然而,她仍旧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冰雪茫茫的路途。
苏南英休息了片刻,见金子还好好的,于是挺身站起来,拍掉沾在藏袍后面的雪渣,开始下山了。路,曲曲折折,又陡又滑,极其难走。但是,对于曾经数次翻越过雪山草地的苏南英来说,这已算不得什么了。
她甩开大步,急匆匆地走着。一路上,掉队一年多来的种种经历,又一幕一幕地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出来。
二、临终嘱托
深山,雪野。
肆虐的北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泥沙、积雪和冰凌,把天空搅得昏沉沉的,阴森森的。
在这风雪迷茫之中,一支刚刚杀出敌人重围的红军队伍,正在向着深山急速转移。
这支红军队伍自从进入终年积雪的祁连山地区,国民党马步青匪军便像恶狼一般缠住了他们。几经血战,他们的车马、辎重等已经丢失殆尽,不少的战士倒在了敌人的刀枪之下。原本浩浩荡荡、一千余人的大部队,而今只剩下一百多号人了,而且大半是老弱伤残!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疲惫不堪;灰布军装又脏又破,上面血污斑斑;绑腿上糊满泥浆,脚上的草鞋更是变成了泥疙瘩;唯有八角军帽上面被他们刚刚擦拭过的红五星,还洁净鲜亮,像一团火,闪着耀眼的光芒。他们的武器,除了几支冲锋枪,几十颗手榴弹,个别战士还有一支步枪或者一把大刀、少许的弹药和一只斗篷之外,其余的人几乎是赤手空拳,什么也没有了。
他们已经一连好多天没能吃上一顿饱饭,没有睡过一夜好觉了,饥饿、疲劳、寒冷,无情地袭击着他们。这些,他们还能够忍受,令他们最为头疼和焦虑不安的是,他们始终未能摆脱掉凶残的马匪的追袭。眼下,数倍于他们的敌人就在离他们只有十几华里的身后紧追不舍,企图将他们彻底消灭掉。因此,他们不敢停留下来,稍稍喘一口气,而是仍在拼命地坚持着,坚持着,在漫天风雪中你拉我拽、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向前走着。
指挥这支队伍的是一对年轻夫妻,丈夫关大勇,三十来岁,红军某部供给部部长。他虽然生着一副书生面孔,却身高马大,英勇善战。此刻,他肩上挂着两支步枪,手里提着两把大刀,鼓鼓囊囊的腰间还斜插着一支“二十响”,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妻子二十来岁,脸庞尽管瘦削憔悴,却仍掩盖不住她的端庄俊美;腰间挎着的两支盒子枪,更给她增添了一股英武之气。她,就是苏南英。
苏南英是川北人。一九三三年十月,红军来到了她的家乡,当时年仅十五岁的苏南英不甘忍受猪狗不如的童养媳生活,毅然投奔了红军。几年来,她跟随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渡黄河,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党的教育,革命战争的锤炼,使这个昔日的童养媳已经成长为坚强的革命战士了。她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行走本来就不方便,连日的战斗和艰难跋涉,使她更加感到疲困难支。然而,她十分明白自己的身份,她是这支队伍的指挥员之一;她更明白这支红军队伍眼下的险恶处境。因此,她一再拒绝了同志们要扶着她走、抬着她走的请求,独自迈开大步,紧跟在丈夫关大勇的身后。
天黑时分,风停雪止,他们来到了一处名叫石穴的地方。这是一座草木丛生的小山,山腰有许多天然的石洞,或大或小,洞内干燥洁净,洞外遍地是石块。
战士们实在走不动了。他们估计,敌人在夜间是不会追赶他们了,因此,他们决定在这里稍事休息,明天一大早再继续赶路。
就地宿营的命令一下达,男女战士们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纷纷钻进石洞里,倒头便睡,很快,他们就沉入了甜蜜的渴望已久的梦乡。
关大勇和苏南英安排好岗哨,又去各个洞里查看了一遍,这才在一个小石洞里坐下来。苏南英很快便睡去了,关大勇却怎么也难以入睡,他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
他们这支队伍,原本是专为大部队筹措经费和运送粮草弹药的,可是,好不容易筹措到的十多车物资,都在突围中落到了敌人手里,一辆车、一匹马、一粒粮食也没有了,身为供给部长,关大勇感到非常羞愧。现在,他们唯一保护下来的财产,只有十来斤金子了。然而,处境如此险恶,他们能不能把这些金子安全地送到红军大部队的手里呢?想到这些,关大勇推醒酣睡中的妻子,解开外衣,指着裹扎在自己腰间的长条形布袋,说道:
“南英,眼下我们的处境坏透了,我们随时都可能牺牲。这些金子是革命的经费,是经过千辛万苦才筹集起来的,因此,我们之中无论谁能冲出去,都一定要设法把它送到红军总部去……”
苏南英流着眼泪,安慰丈夫道:
“我们会冲出去的,都会冲出去的。”
“还有,”关大勇又说道,“如果你出去了,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你都要想法把他拉扯成人,让他(她)继承革命事业……”
听丈夫这么说,苏南英终于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
关大勇反过来又安慰妻子,他笑着说:
“不要哭嘛,我刚才只是作最坏的设想。睡吧,这几天实在难为你了,好好养一养精神,明天,也许又有一场恶仗在等着我们。”
一切都睡去了,万籁无声。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皎洁的月光照着巍巍群山,茫茫雪野,把这西北高原的夜点缀得格外雄浑、壮美、神奇。
然而,敌人并没有停止追击,他们只是稍事停歇,待吃饱喝足之后,立马又追了上来。
午夜时分,他们追到石穴,发现红军的岗哨,才知道红军居然在这里宿营了。他们不由得一阵狂喜。他们打死了站岗的两名哨兵,狂叫着“抓活的”,从山下潮水一般向山腰扑来。
敌人的枪声和嚎叫声,让红军战士们从沉睡中骤然惊醒,他们从地上一跃而起,拿起枪,挥着大刀,抱起石块,便往外面冲去。
关大勇率先冲出洞外,他左手握抢,右手持刀,借着月色和雪地上的反光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山坡下,马家军漫山遍野,蜂拥而至,少说也有三五百人。
撤退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关大勇和苏南英一商量,决定利用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势,先把敌人的嚣张气焰打下去,然后再相机突围。
命令火速传达了下去,红军战士们很快在山上摆好了阵势,他们每个人身边都堆放着一堆石块,静静地等候着敌人走近。
敌人见上面没有动静,胆子更大了,不顾一切地向山腰扑来。眼看只有十来米远了,突然,关大勇大吼一声:“打!”手中的“二十响”首先撂倒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敌人,紧接着红军战士们手中的冲锋枪、步枪一起怒吼起来,手榴弹一颗接一颗地在敌群里开了花。敌人顿时倒下一大片,其余的再也不嚎叫了,纷纷掉头就往回跑,却又被后面正往上拥的敌人挡住了去路,你推我搡地乱作了一团。
“同志们,冲啊!”就在这一霎间,关大勇一声大喊,手舞大刀,箭一般地冲进了敌群,几乎同时,战士们也一跃而起,呐喊着,猛虎一般冲了上去。他们有枪的使枪,有刀的使刀,无刀无枪的用石块,什么也没有的便用嘴,用拳脚。一时间,只见枪在舞,刀在翻,石头在飞,红军战士们的喊杀声震得山鸣谷应。真是好一场恶战!直杀得冰雪纷飞,天昏地暗,月色无光。
敌人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支大多由老弱病残组成的饥寒交迫的疲惫之师,竟然依旧如此地凶悍。因此,一开始他们还仗着人多势众,拼死顽抗,可是,渐渐地,他们胆寒了,畏缩了,最后终于丢下几十具尸体,哭爹叫娘地败下阵去。
但他们并没有撤走,而是远远地把红军包围起来,想等待天亮以后再发起进攻。
红军战士们抓住敌人败退的间隙,包扎好伤员,掩埋了牺牲的战友们的尸体,又将敌人扔下的枪支弹药补充了自己,然后将队伍分作两队,由关大勇和苏南英各率一部,趁着夜色,分头突围。
然而,敌我力量实在太悬殊,一阵激烈的拼杀之后,红军的两支人马又退了回来。关大勇的腰部也受了重伤,伤口流血不止。两个战士抬着他来到苏南英面前,他艰难地从腰间解下那袋金子,郑重地把它交到苏南英手中,断断续续地说道:
“南英,我……不行了。这……是红军的……金子。你一定要……带领同志们冲……冲出去,把它交给……红军总……总部。一……定啊……”
关大勇说到这里,忽然头一歪,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三、身陷囹圄
高墙、深院,铁窗、重门。
窗外,冰天雪地,朔风瑟瑟。两个马家军士兵肩上倒挂着马枪,袖着两手,脑袋像乌龟似的缩在直竖着的军大衣领子里,在门外不停地走来走去,脚上的马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单调刺耳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里便是国民党在西北设置的临时监狱——洪水集中营。这里关押着马步青匪军从各个地方抓来的革命者,其中绝大多数是红军战士,尤其是女红军。
集中营斜对面不远处是马步青的军部,四周岗哨林立,警卫森严,无论白天黑夜,都不断地有人坐着小轿车、吉普车或骑着马,从那里进进出出。距那里大约两华里的地方,散落着一些民宅,但它们的主人早被赶走了,民宅成了马家军的军营。
苏南英独自站在铁窗前,两只手扶着窗棂,迎着刺骨的寒风,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雪山,思绪奔涌,心潮难平。她被关押在这里已经半个月了。
半个月前,也就是在她的丈夫关大勇牺牲的那天夜里,她忍受着撕心裂肺般的悲痛,掩埋了丈夫的尸体,带着丈夫临终前交付她的金子,率领剩下的红军战士奋勇突围,绝大多数战友在敌人密集的枪弹中倒下了,其余的也多半因受伤而成了俘虏。在战友们的拼死掩护下,苏南英和一小部分人到底冲了出来,却又相互走散,失去了联系,最后,只有一位十六七岁,名叫李玉贞的女战士和她走到了一起。苏南英见她两手空空的,什么武器也没有了,便把自己的盒子枪给了她一支。
苏南英带着李玉贞在雪山野林中辗转奔走,她们想摆脱敌人,去寻找红军大部队。一路上,她们靠太阳和星星辨别方向,日夜兼程。饿了,嚼一点树皮草根;渴了,吃一把雪;困了,找个避风的角落打个盹,然后继续前进。
一天下午,她们来到洪水县马厂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她们又冷又饿,实在走不动了,便想找点吃的东西充充饥。山下不远处正好有个小村子,稀稀落落地摆着几户人家,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李玉贞对苏南英说道:“大姐,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村子里搞点吃的,顺便摸一下情况。”
“千万小心啊,”苏南英嘱咐道,“如果搞不到就算了,一定要快去快回。”
李玉贞答应着,提着盒子枪,朝村子里走去。谁知,刚一踏进村口,突然迎面钻出来十几个马家军。李玉贞大吃一惊,拔腿便往回跑。
敌人一见是个女红军,立即狼一般地嚎叫着,紧追不舍。李玉贞一枪撂倒跑在最前面的敌人,急忙向苏南英靠拢。
苏南英听到枪声,情知不妙,迅速跑了出来,看见李玉贞正且战且退,不慌不忙地向着她跑过来,她连忙赶上去,与李玉贞合为一处,朝身后的小山上奔去。
敌人看见又出来一个女红军,更是大喜过望,立即从三面围追上去,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还边追边狂叫:
“抓共匪婆,抓共匪婆!谁抓住她们,赏三十块大洋!”
其他的敌人一听,更加疯狂地追赶起来。苏南英又气又急,“叭叭”两枪撂倒两个,领着李玉贞拼命地朝山顶上跑去。敌人稍一愣怔,又追了上来。
山顶上有一小片松树林,林地上铺满厚厚的积雪。苏南英和李玉贞跑上山顶,往山那边一看,不由得暗暗叫苦。只见满山是雪,白晃晃光溜溜的一片,毫无藏身之处。
敌人的嚎叫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来了。苏南英摸了摸裹在腰间的金子,心想,看来今天是很难脱身了,但这金子决不能让它落到敌人的手里。于是,她把另一支枪也交给李玉贞,吩咐李玉贞顶住敌人,她自己则迅速地走到一棵树身弯曲的松树旁边,用一截干树枝刨开地上的积雪,再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然后解下拴在腰间的金子,连同袋子一起放了进去。
这时候,李玉贞提着两把空枪,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说:
“大姐,子弹打光了,敌人马上就要上来了。我们……”
“玉贞,不要慌。”苏南英指着土坑里的袋子,平静地说,“记住这个地方,这里埋藏着红军的金子,今后我俩不管是谁,只要活着,就一定要想法把它交给红军大部队。”
李玉贞点着头,与苏南英一起,飞快地把金子掩埋好,又在泥土上面覆盖上厚厚的一层积雪。
刚刚做完这一切,敌人冲上来了,从四面八方将她俩围了起来,但一见李玉贞手里提着的两把枪,又吓得不敢走近,一个个缩着脑袋躲在松树后面,胆战心惊地盯着她们。李玉贞趁机瞅准一块石头,将两支枪狠狠地砸下去,只听“啪啪”两声脆响,枪身断裂了。敌人饿狼似的向她们扑了过去……
“大姐,你在想啥呢?快避避风吧,这里好冷啊。”李玉贞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窗前,紧挨着苏南英站着。
苏南英的思绪被打断了,一看自己的两只手,几乎要冻在窗棂上了。她连忙把手放下来,轻轻地揉搓着,笑着说道:
“没想啥,我想吹吹风,心里好受些。”
这时,看守她们的士兵不知是无聊,还是看见窗前站着两个漂亮的女红军,其中一个年轻的士兵哼起了北方小调:
“去年里正月正,
哥哥我要成亲。
赶着毛驴儿去妹妹家呀,
妹妹骑驴儿我牵绳,
妹妹骑驴儿我呀我牵绳。
哥哥我恨驴儿跑得慢,
妹妹她直怪路不平。
走到那无人处呀,
我抱起妹妹进了松树林,
我抱起妹妹进呀进了松树林。”
“这些兵痞子,肚子里就没装啥好货!”李玉贞听到这里,嘴里禁不住骂道。
谁知,另一个士兵听着听着,喉咙也发起痒来:
“二月里北风紧,
哥哥我要去当兵。
妹妹她拽着我不松手呀,
又哭又闹好伤心,
又哭又闹好呀好伤心……”
“这还有点像人唱的。”李玉贞又说道。
苏南英笑着说:“其实,马家军里的士兵也不全都是坏蛋,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是穷苦人出身,有的是被生活所迫才当兵的,有的是被抓壮丁抓来的。他们家里也有兄弟姐妹,妻子儿女……这些士兵在国民党军队里大都沾染了一些坏习气,但他们的良心还不至于很坏,有的甚至是可以争取过来的。”
四、虎穴斗智
苏南英和李玉贞正说着话,忽然看见一辆吉普车从马步青的军部开出来,径直朝集中营驶来。到了大院门口,车子停下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从车里钻出来。这家伙摇摇摆摆地走进院子,在女牢房前转悠着,一双色迷迷的鹞子眼从窗格里扫向室内,钩子一般在女囚们的脸上“抓”来“抓”去,过了好一阵,才诡秘地笑着,又钻进吉普车里走了。
打这以后,一连几天,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看守长余大亨原是马步青手下一个小小的团干事,因其极善阿谀逢迎,深得马步青的赏识而被委任为集中营的看守长。此人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脸上斑斑点点,坑坑洼洼,故人们都叫他余麻子。余麻子隔三差五地便独自走进女牢房里,装出一副讨好的样子,说些表示“关心”的话,尽管谁也不理睬他,谁都对他怒目而视,但这家伙却不肯轻易离去,仍旧厚着脸皮,一边放着屁话,一边不断地用饿狼似的眼神满屋子乱瞟。
敌人的这些举动,使苏南英又想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一些事。
在她们被押送到这里的当天晚上,敌人把她们弄到一间屋子里。屋子里坐着两个人,一个看起来是文书,另一个便是看守长余麻子。
余麻子指着苏南英,恶狠狠地问道:
“你……什么名字?”
“王秀英。”苏南英用早就想好的假名回答道。
“哪里人?”
“你没听见我的四川腔吗?”苏南英硬邦邦地反问道。
余麻子瞪了她一眼,居然没有发火,反而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什么职务?”
“士兵。”
“具体干什么?”
“后勤。”
“是共产党吗?”
“不是。”
“识字吗?”
“不。”
“当兵前干过什么?”
“给地主种田。”
余麻子一边问,他身旁的文书飞快地记录着。问到这里,余麻子从文书手中拿过记录看了一遍,脸上的凶相收敛了一些,然后又把苏南英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这时他才发现苏南英的肚子微微凸起,是个孕妇,顿时凶相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他盯了苏南英好一阵子,突然问:
“你男人是干什么的?”
“当兵的。”
“什么军?”
“当然是红军。”
“职务?”
“炊事员。”
“他在哪里?”
“早被你们杀害了。”
“你能对你的交代负责吗?”
“废话!”苏南英不耐烦地答道。
余麻子的凶相又收敛了一些。他叫苏南英在记录本上按了手印,然后又开始审问李玉贞。见她俩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便把她俩关进了大牢房里。
从第二天起,敌人的花招就一个接一个地耍开了。先从大牢房下手,因为大牢房里关押的都是普通战士或者新兵,他们认为“中毒不深”,“好对付一些”。他们把这些战士押到院坝里,由一位蓄着小胡子的军官代表军长马步青给她们“训话”。
“呃……你们这个呢……都还很年轻,鄙人知道,你们都是因为受了共匪的欺骗才误入歧途的。我们军座爱民如子,不忍加罪于你们。从现在起,只要你们认真改造,悔过自新,弃暗投明,鄙人保证你们重获自由。不过——”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两眼顿时射出凶光,“谁要是不识抬举,要闹事,要逃跑,哼,那就别怪鄙人无情了。我就抽了她的筋,扒了她的皮,就把她弄去犒劳我的士兵弟兄们,然后再吊死她,喂狼狗!”
“训话”完毕,接下来便又是发放衣服,又是组织“参观”“游览”“看电影”等等,企图以此来征服这些红军战士。
苏南英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一个有着丰富对敌斗争经验的革命战士了。在川北苏区时,她就当过妇女部长,长征中又担任过妇女工兵营营长,一九三六年还在西北局党校学习过。她一眼就识破了敌人的阴谋诡计。她想,监狱也是战场,自己是共产党员,是红军干部,一定要带领同志们和敌人斗争,决不能让敌人的阴谋得逞。于是她暗中积极活动,不仅向同牢房的战友揭露敌人的阴谋,组织和领导大家同敌人展开坚决的有策略的斗争,而且还利用每天放风的机会,暗中把其他牢房的同志也联合起来,一同和敌人斗争。
大家按照苏南英的部署,巧妙地与敌人周旋,结果搞得敌人无可奈何,只好大骂一通,“这些婆娘,他妈的还真难对付”,最后不了了之。从那以后,敌人再也不玩那一套自欺欺人的把戏了。
五、人兽之战
敌人的阴谋没有得逞,苏南英和战友们的狱中斗争初战告捷。这极大地鼓舞了大家的斗志,使大家认识到,只要团结一心,共同对敌,敌人再狡猾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苏南英告诫战友们,敌人是不会甘心失败的,他们肯定还会用更加恶毒的手段来对付我们,大家一定要时刻提高警惕,不管敌人耍什么花招,我们都要和他们作坚决的斗争。
果然不出苏南英所料,敌人的第一次如意算盘落空后,不久又使出了更恶毒的一招。
一天上午,天气晴朗。刚刚放过风不一会儿,从马步青的军部大院里突然开出来一大队士兵,一个个荷枪实弹,杀气腾腾,径直朝着集中营走来,领头的是一位年轻军官。
来到集中营,那军官对着女牢房吹了两声哨子,扯着喉咙叫道:“各位听好了,今天,兄弟我奉命前来请大家去军部走一趟,我们军座要亲自给你们训话。现在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各自梳头整衣!”
这家伙的话音刚落,女牢房里便炸开了锅。骂的骂,挖苦的挖苦,闹闹嚷嚷了好一阵,谁也没有梳头整衣。那军官吹破了哨子,喊哑了喉咙,也无人理睬。最后他只好叫看守打开一间间女牢房的铁门,命令士兵强行将一百多名女红军俘虏全部赶到外面的坝子里,排成三路纵队,押送的士兵则分列两旁,将女红军夹在中间,推搡着她们向军部大院走去。看守长余麻子也跟在队列后面督阵。
情况反常且来得突然,红军战士们不知道敌人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一时间不免有些紧张,一路走一路猜测着,议论着。
苏南英走在队列的中间,她急速地分析着,思考着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及其对策。她想,难道敌人真的只是“训话”?不像。以往“训话”都是在集中营里,而且,马步青从来不亲自出面,而是由他手下的军官代劳。现在即使马步青要亲自“训话”,他军部离集中营不过一箭之地,他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再说,又何必兴师动众,派这么多人马,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似的,且为什么还要求“梳头整衣”?
苏南英越想越觉得蹊跷,她断定敌人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于是她悄悄告诉自己身旁和前后左右的战友,让她们暗中一个接一个地往下传:警惕敌人新阴谋,随机应变,团结对敌,决不屈服。
自从前次与敌人斗争取得胜利后,在战友们的心目中,苏南英便成为了天然的领导者,大家都很敬重她,爱戴她,年龄比她小的都亲热地喊她“大姐”。因此,一接到苏南英传来的话,大家浑身顿时增添了勇气和力量,紧张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
马步青的军部大院里,已经聚集着一群马家军军官,他们有的在悠然踱步,有的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有的则在手舞足蹈大声说笑。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宣泄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如同马上就要得到荣升或重赏似的。当女囚们走进军部大院,他们的注意力顿时全都转移到了这群女人身上,眼睛里喷射着毫不掩饰的欲火。
那押送女红军的军官命令士兵们退到院坝的四周执行警戒,然后将女红军重新编排成一个方队,站在院坝的中间,这才小跑着朝院子正中的一间屋子里走去,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一本正经地站在女囚方队的左前方。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屋子里才走出来一位中年军官,他身着黄呢将军服,黑披风,白手套,脚上的马靴擦得锃亮;胡子刚刚刮过,泛着一层青光。他的身后紧跟着两个彪形大汉,想必是他的保镖了。此人便是国民党西北军军长马步青。
押送女囚的年轻军官见马步青驾到,脚下“啪”的一声,来了个立正动作,高声喊道:“军座到,全体立——正!”
随着这声喊,院坝里的马家军官兵脚下也都“啪”的一声响,一个个毕恭毕敬地站着,仿佛木桩一般。
女囚们却谁也没有理睬,只是轻蔑地瞥了神气十足的马步青一眼。
“敬礼!”那年轻军官又高叫道。
这指令照旧只对那些马家军官兵起了作用。
马步青听凭他的部下在那里紧张地做着一系列例行动作,他却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自顾大摇大摆地走到院坝前面的台阶上,眼睛向全场扫视一周,然后才将目光落在他面前的“战利品”身上。
也许是为了博取女囚们的好感,或者不想一开始就激怒了他的对手而使自己下不了台吧,他并没有理会那一双双充满仇恨和轻蔑的眼睛,却尽量装出一副宽宏大度的样子,先胡诌了几句表示“歉意”“钦佩”和“关怀”之类的屁话,然后干咳两声,说道:
“根据大家在改造中的表现,我决定,让你们当中的一部分人获得自由!”
“什么,‘自由?难道敌人要释放我们?!”女囚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又惊奇又怀疑,纷纷不自觉地向苏南英投去询问的目光。
事情太出人意料,它使苏南英的神经也不由得震颤了一下。她怎么不希望自己和战友们能早日飞出这罪恶的牢笼,投向自由,投向革命,投向党的怀抱呢?尤其是她自己,自从入狱以来,她一刻也没有忘记丈夫临终前的嘱托——那也是党组织的嘱托啊。要不是这样,被捕那天,在敌人冲上山来的时候,她是绝不会活着让敌人抓去的。因此,获得自由,是她做梦也在想着的事啊。即使自己不能够吧,只要战友们能脱离苦海,她也是高兴的啊。
然而,她很快就从震惊和迷惘中清醒过来。她绝不相信杀人魔王马步青的话会是真的。国民党反动派恨不能将革命者赶尽杀绝,怎么会突然间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呢?
因此,看到战友们那迷惑的目光,她再一次暗中传话:“密切关注敌人动向,相机行事,切勿轻信!”
这时,马步青让那群军官退到院坝的后方,然后微微一招手,站在他身后的保镖连忙将一个公文夹送了过去。
“现在,我宣布第一批获得自由的人的名单。凡是念到名字的,就站到队列后边去。”
整个院坝里静极了,静得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马步青打开公文夹,咳嗽一声,大声念道:
“王淑琴、姚秀珍、司红军……”
一个,两个,三个……点到名字的,都从队列里走出来,让她们站在那群军官的面前。
苏南英站在人群里,静静地听着,不时地左右看看。她越看越觉得奇怪:那些被点到名字的,怎么全是长相漂亮,年龄都在十六岁至二十岁上下的青春少女?因此,就在马步青念完名字,合上公文夹的一霎间,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朝后面看了一眼。这一看,苏南英肺都要气炸了。只见那四十多名出列的女战士,她们每个人的身后都乐不可支地站着一位马家军军官。这不分明是要把这些被俘的女红军赏给敌人做老婆吗?“马步青这狗杂种,太卑鄙、太无耻、太恶毒了!”苏南英心里这样骂着,猛地冲出人群,振臂高喊:
“姐妹们,决不能给敌人做老婆,跟他们拼啊!同志们,快把姐妹们抢回来呀!”
苏南英的喊声穿云裂石,使战友们从迷茫中猛然惊醒过来,才知道这原来竟是敌人的又一阴谋。顿时,大院里炸开了,变成了拼死搏斗的战场。一百多名女红军俘虏一起呐喊着:“要杀就杀,宁死也不受辱!”一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敌军官们分割包围起来,连拉带扯,又踢又撞,又打又咬。一时间,呐喊声,怒骂声,拳脚的踢打声,摔倒在地上和衣服被撕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响成一片。
在这之前,马步青也曾听他的部下讲过,说这些女囚犯如何如何地泼辣,如何如何地难以对付,正因为如此,他才使出这恶毒的一招,企图以此动摇和瓦解所有被俘女红军的斗志。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些女囚亡命到如此地步,竟敢在他的面前,在他警卫森严、刀枪林立的军部大院里造起反来。
也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那些已被“发配”给了敌军官的女囚,有的已经自己从敌人的手中奋力挣脱出来,有的则被冲上去的战友们合伙抢了回来。她们一回到集体的怀抱,立即又投入到抢救其他姐妹的斗争中去了。
马步青毕竟久经战阵,他很快地便从惊骇中镇静下来。他皱了皱眉头,将右手的手套一扯,从腰间掏出一支袖珍手枪,举过头顶,朝空中“啪啪”放了两枪。他以为,这两枪一定能震慑和吓退那些发了疯似的女囚,哪知,在红军女战士们的眼里,这枪声无异于小孩子玩放的鞭炮,她们不仅连愣怔也没打一下,反而更加勇猛地和敌人拼搏起来。
马步青的眉毛倒竖了起来,两只眼睛射出暴怒的凶光。他一咬牙,向着站在院坝旁边正不知所措的士兵们咆哮道:
“混蛋,还愣着干啥?”
看守长余麻子和押送女囚的年轻军官似乎这才醒过来,也跟着鹦鹉学舌似的对士兵们吼道:
“混蛋,还愣着干啥?快给老子上!”
马家军士兵见他们的军座震怒了,慌忙从院坝的四周冲上去,给那些被女红军们围攻得狼狈不堪的马家军军官解围。于是一场更大更激烈的混战开始了。在苏南英的指挥和不断激励下,面对荷枪实弹的敌人,赤手空拳的女战士们毫无惧色,奋勇拼搏。敌人将她们野蛮地扯开,掀倒在地上,用刀枪逼住,她们爬起来,仍旧不顾一切地向前扑上去,扑上去……
六、叛徒
军部大院里,马步青正独自一人在他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他一会儿背着手,一会儿又把手放下来,挠着他那光秃秃的脑门,显得十分焦躁不安。
那天,女囚们竟敢无视他的威严,在他的巢穴里当着他的面造反,这使他一想起来就又恨又怕。依他的脾气,他真想当场将她们统统枪毙,方才解他的心头之恨。可是,国共合作已经一年多了,汹涌澎湃的抗日浪潮震撼着这偏僻的西北高原,在此种情况下,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他又绝不肯就此罢休。他要让造反的女囚们及所有的囚犯都知道,这西北的天下姓“马”,他马步青可不是好冒犯的。
他恨死了带头闹事的苏南英,如果不是她的鼓动,女囚们哪来那么大的胆量?而她既然敢于带头闹事,就说明她绝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因此,当天下午,他就找来看守长余麻子,先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斥责他管教无方,然后问:
“今天带头闹事的那个匪婆叫什么名字?”
“报告军座,她……她好像这个……哦,对了,她叫王秀英!”余麻子差点没回答出来,急得满脸的坑坑洼洼里都渗出了冷汗。
马步青极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又问:
“她在共军里是什么职务?”
“报告军座,卑职听说……她只是个……兵……”
“混蛋!”马步青狠狠地赏了余麻子一记耳光,“开口‘听说,闭口‘好像,你他妈干啥吃的?”
“卑职该死,卑职该死!”余麻子又自己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诚惶诚恐地说,“卑职马上下去查,马上!”
“限你三天之内,务必查清王秀英的底细,否则,军法从事!”
“是是是,一定,一定!”余麻子诺诺连声,屁滚尿流地退了出去。
可是,此时已是第三天的下午了,电话摇了无数次,而每次余麻子的报告总是颤颤惊惊的一句话:“王秀英打死不开腔!”又说他还同时拷问了好几个女犯人,都说她们不认识王秀英。
马步青知道,余麻子是个只相信鞭子、棍棒的家伙,因此,刚才特地去电话提醒他要多动点脑子,要恩威并重。然而,又一个钟头过去了,仍不见有什么动静。马步青忍耐不住,终于又抓起了电话。
就在这时候,余麻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闯了进来,竟连“报告”也忘记喊了。
“军……军座,她她她……招了,招了!”
余麻子兴奋得脸上的坑坑洼洼都挤到了一块,使原本就让人恶心的嘴脸,变得更加面目狰狞了。
马步青皱了皱眉头,问道:
“谁,王秀英?”
“不,是是是……杨玉花。她她她说,王秀英真名叫……叫什么……哦,对了,苏苏苏……南英。这婆娘真……真他妈不怕死!”
“杨玉花?她怎么说?”
“她说,她是那姓苏的……的部下,在突围中被打散了。她说姓苏的是共党,还当过什么部长、营长,她的男人是什么部长,前不久在突围中被我军打……打死了。他奶奶的,她进来的时候交代的那些全……全是假的。”
马步青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转身一屁股倒在沙发靠背上,跷起了二郎腿。
余麻子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着的公文纸,展开,双手呈给马步青:“这……这是杨玉花的揭发交代,军座您、您请过目。”
马步青只在纸上瞥了一眼,便将它还给了余麻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问道:
“你敢保证这上面的话都可靠吗?”
“报告军座,绝……绝对可靠。”
“你凭什么?”
“报告军座,这全……全是那臭娘儿们自己主动招招招……供的,卑职没、没有打她。卑职叫她到办公室来、来的时候,她一进……进门,看见卑职手里握着鞭……鞭子,浑身就有些发……发抖了,卑职只瞪了她几眼,将她的领口揪……揪住,她就瘫……瘫在卑职脚下了。”
此时的余麻子,如同即将凯旋的将军,得意忘形,手舞足蹈,说话结结巴巴,唾沫乱溅:“最后,她提了两个要……要求:一是给她保……保密;二是放放放……了她,她说她父亲是被红军杀了的,家里只有个老娘,她她她想回家去尽尽孝。卑职都假意答应了她,她就全……全招了……这其实都是军座您的功劳,卑职只……只是……嘿嘿!”
“你打算如何处置杨玉花?”
“卑……卑职听从军座裁、裁决,卑职岂敢……敢……”
“那个苏南英呢?”
“这个……请军座恕卑职斗……斗胆,卑职有个想法,把姓苏的关到外面去,单独关一个地方,卑职派几个可靠的弟兄严……严加看管,免得这臭……臭娘儿们再煽动犯人闹事。不知可……可否,望军座您……”
“那就这样吧。”马步青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他打断余麻子的啰唆,道,“不过,不能让她跑了,也不能让她轻易就死了。否则,我拿你是问。”
“是是是!”
“至于杨玉花嘛,”马步青用手轻轻搓着下巴上刚刚冒出头来的胡子,说,“那就放了她。”
“这……这个……”
“去吧!”
“是,是,军座!”
余麻子点头如捣蒜似的答应着,却不肯挪窝,两只蛤蟆眼可怜巴巴地直望着他的顶头上司。
马步青甚觉奇怪,问道:
“你还有啥事吗?”
“报告军……军座,是……这个……”
“有屁就放,别‘这个那个的!”
“是,是,军座。”余麻子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卑职已年过不惑,还是个光……光棍。军座您就……可怜可怜卑职,将杨玉花那小娘儿们赏……赏给卑职做老婆吧。军座的洪恩大德,卑职一……一定效死以报。”
“原来你是迷上她了?”
“嘿嘿,”余麻子一听有门儿,来劲了,说话也不口吃了,连忙道,“报告军座,卑职不敢隐瞒。这小娘儿们水灵灵的,皮肤又白又嫩,还真他妈让卑职这个……嘿嘿!”
“鬼东西!”马步青沉思片刻,突然把手一挥,“滚吧!”
七、“13号”房
距离集中营大约一华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坐南朝北的三合院,二十多间房屋,一色的泥墙瓦舍;院落的四周,胡乱种着一些白杨、枣树和红柳。这里原本是一处民宅,住着七八户人家,马家军来到这里后,强行赶走了房主人,稍加改造,将它变成了军营,在这里驻扎着一个连队。从此,这里便失去了安宁。白天,马家军官兵不断地从院子的大门涌进涌出,吵吵嚷嚷,骂骂咧咧。一到夜晚,这里就更热闹了。猜拳行令的,酗酒赌博的,打架斗殴发牢骚唱小调的,每天不闹个星斗阑干、月亮西斜,是不会罢休的。夜夜如此,几乎成了一种惯例。
“……当兵三年多哟,大枪当老婆。叫一声情妹妹呀,你可还想着哥哥……”
“奶奶的,三个月不见一个子儿了,再不发饷,老子脚板上抹油——开溜了!”
“四季财呀,二红喜呀!魁首、魁首、魁首!哈哈哈哈,喝酒喝酒……”
这些乌七糟八的声音,从院子的各个角落里涌出来,随着阵阵寒风,弥散在西北高原茫茫的夜色中。
“喂,听说‘13号关押的那两个女囚犯,就是三天前在军部大院带头闹事的娘儿们?”
“日他奶奶!他姓马的也太恶毒了,哪有强迫别人做老婆的?”
“我说呢,那些娘儿们也是骨头贱,做官太太有啥不好,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享清福,居然死活不肯,还大闹一场。你说是不是……”
“妈那个巴子,光赏给那些当官儿的,为啥不给大爷我一个玩玩?”
“你两个龟儿子,满嘴屁话!你们的心肺都遭狗吃了?”
…… ……
这些马家军士兵议论的“13号”房,是指这三合院进大门右边拐角处的一间小屋子。这里作为军营之后,每一间屋子都编上了号码。由于“13号”房狭小阴暗又潮湿,没有人愿意住,故一直闲置着。余麻子却看中了它,认为这里是军营,驻着一百多号人马,将要犯关押在这里,是再好不过了,万无一失。因此,昨天下午,他从马步青处邀功讨赏后,一回到集中营,便将苏南英弄到了这里。
此刻,遍体鳞伤的苏南英仰卧在炕台上,闭着两眼,咬着牙关忍受着浑身火烧火燎般的疼痛,一声不吭。一缕月光从屋子后面土墙上一个小小的通风口里投进室内,恰好洒落在她的脸上,映照出她苍白的脸庞和因干渴而皲裂的嘴唇。
李玉贞坐在炕台上,低着头,默默地守护在苏南英的身旁。她是在余麻子要强行弄走苏南英的时候,要求和苏南英在一起而被关押到这里的。开初,余麻子并不打算答应李玉贞的要求,但他看到李玉贞一副拼命的样子,又见其他女囚也一个个摩拳擦掌,愤怒地盯着他,他害怕这些不顾死活的囚犯再度弄出乱子,招来马步青的不满,因此,才不得不让步了。
门外,两个马家军士兵在阶沿上不停地走来走去,沉重的马靴踩在地面上,发出“笃笃”的响声。他们便是余麻子派来的看守了。此二人年龄都在二十七八岁左右,一个生得矮矬矬的,贼眉贼眼;另一个则浓眉大眼,身材魁梧,清癯的长方脸上满是不平之气。
“他奶奶的,依大爷的脾气,真想把这两个臭娘儿们崩了,省得大爷我在这里活受罪!”矮个子一边走,一边恶狠狠地骂着;高个子则一声不吭。
苏南英看在眼里,觉得那高个子士兵一脸憨厚,也许是可以争取的,于是,她给李玉贞作了个手势。李玉贞把头凑过去,苏南英给她耳语了几句。李玉贞略一思索,从炕上跳下来,走到窗前,用手示意那高个子士兵过来一下。
高个子士兵见状,犹豫了片刻,终于走了过来,疑惑地望着李玉贞。
“大哥,”李玉贞说,“你怎么称呼?”
高个子士兵警惕地向四周望了一眼,压低嗓门答道:
“我叫路大海。”
“哦,路大哥,听口音你好像是……”李玉贞故意欲言又止。
路大海仍旧压着嗓门,爽快地说道:
“我是大凉山人。”
“哦,路大哥,”李玉贞趁机说道,“那我们算是老乡哟,我是川西人。”
路大海不言语了,但并未马上走开,只是不停地四下张望着。
“路大哥,”稍停,李玉贞又说道,“能帮忙搞点水吗?我们都快渴死了。”
路大海没有吱声,走开了。李玉贞不免有些失望。可是,过了不久,却见路大海端着一大碗水,径直朝“13号”房走来。李玉贞心里不禁一喜。不料,矮个子士兵看见了,他冲过去,飞起一脚,将路大海手中的水碗踢翻在地上,嘴里还骂道:
“妈那个巴子,竟敢同情共匪婆,你他妈不想要小命了?”
路大海也不示弱,他狠狠地瞪着矮个子,回敬道:
“你龟儿子莫做绝了,谨防今后生个儿子莫得屁眼!”
路大海的话虽然粗野,但苏南英和李玉贞听着却特别解恨,而他那地道的川西腔中带着的一种特有的刚性,更让人过耳难忘。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苏南英忽然听见窗前有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警惕地推醒了李玉贞。李玉贞翻身爬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看,发现窗外有个人影正在向里边招手。她轻轻地走过去,这才辨出正是大个子士兵路大海。只见他从窗格里塞进来一只军用水壶,小声道:
“快,喝了马上还给我!”
李玉贞接过水壶,快步走到床前,揭开水壶盖子,让苏南英先喝之后,接着一扬脖子,把剩下的水喝了个精光,然后迅速地去到窗前,将水壶还给了路大海,悄声说道:
“谢谢你啊,路大哥!”
路大海没作声,只摆了摆手,离开了。这时,听见小个子士兵骂道:
“妈那个巴子,拉一泡屎,屁股都差点冻成两半了,这鬼地方!”
原来,路大海是瞅矮个子上茅房的机会给她们送水的。想起苏南英不久前说过的话,“马家军里的士兵也不全都是坏蛋”,“他们中有的甚至是可以争取过来的”,李玉贞心里对苏南英更加充满了敬意。
李玉贞虽然才十七八岁,却是个十分机灵的姑娘,她想,如果能把路大海争取过来,那么,我们兴许就有了逃走的希望。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苏南英,苏南英表示赞同,不过她说,这事不能急,得慢慢来。
然而,她们的希望很快地就落空了。从第二天起,她们就再也没有见到路大海的身影,接替他的是一个精瘦如猴、皮笑肉不笑的家伙。这家伙有事没事地在“13号”的窗前晃来晃去,嘴里重三遍四地哼着让人肉麻的小调:
“三月里桃花开,
哥哥我去逛街。
迎面撞上个乖妞妞呀……”
那矮个子一听,也不甘寂寞,与他一唱一和起来:
“四月里麦穗黄,
情妹妹想情郎。
拉着哥哥我钻进麦田里呀……”
“这两个二流子,啷个不叫他们吃枪子!”李玉贞实在听不下去了,狠狠地骂着,用被子蒙住了头。
苏南英却没心思听这些烂丘八在哼些什么,她头脑里一直在惦记着集中营大牢房里的姐妹们。一想到马步青的狡诈和狠毒,苏南英就特别担心,不知道她们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说来也巧,这时候,两个马家军士兵前来换岗了。他俩的议论引起了苏南英的高度关注。
“我们军座还真有办法,他一亲自出马,九十多个共匪婆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官太太……”一个公鸭嗓的士兵说。
“军座这一手真是绝了!”另一个假女人嗓子的士兵接着说道,“他让女囚们排成一字形长队,再让军官们用手帕蒙住眼睛去摸,摸到谁,谁就是他的老婆。嘿嘿,你说绝不?”
“不过,那些臭娘儿们还真他妈的不好对付。”公鸭桑士兵又说道,“她们又打又骂又咬,拼死反抗,要不是军官们拿马鞭乱抽,用马靴狠狠地乱踢,恐怕……”
“我还听说呀,”假女人嗓子压低了调门,故作神秘地抢着说道,“那些特别顽固的,年龄老大和伤残的,统统要活埋,不管是男的女的……”
马步青这禽兽不如的东西,果然不肯善罢甘休。
“大姐,”李玉贞也是悲痛万分,她愤怒得声音都颤抖了,“马步青真是太卑鄙太无人性了!”
“玉贞,”苏南英强抑心中的悲愤,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说道,“现在看来,我们是很难逃出去了,我们随时都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大姐,你放心。”李玉贞恨恨地说道,“死有啥了不起的,我就是死了,到了阴曹地府,也绝不会放过马步青这魔鬼的!”
八、死里逃生
冥冥之中,苏南英似乎觉得自己并没有死去,而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在梦中,她看见自己正站在奈河桥上,缓缓地朝阎罗殿的大门走去。忽然,一片呼喊声在她的耳畔骤然响起:
“苏大姐,你不能来啊,你快回去……”她听出了这是李玉贞的声音。
“南英,你怎么现在就来了?你难道忘记了我托付你的事情吗……”这是她丈夫关大勇的声音。
“大姐,你千万不能来啊,我们的血不能白流啊……”这是为了保护她冲出敌人重围而壮烈牺牲的无数红军战士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你该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我这里现在不能收留你,快回去,快回去!”这是阎罗王的声音。
…… ……
呼喊声接连不断,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
苏南英停住了脚步,犹豫起来。忽然,她的腹中一阵剧烈的躁动,与此同时,她似乎还听到了婴儿凄厉的啼哭之声。这声音让她感到撕心裂肺般疼痛,却又给了她巨大的勇气和力量。于是,她毅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艰难地往回走去,走去……
此刻,苏南英的脑子里一片模糊。她浑身麻木,睁不开眼睛,胸口憋闷得难受,呼吸急促而微弱。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身子,这才发现自己的四肢被泥土挤压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尽管如此,她似乎感觉到有一丝丝寒风渗了进来,渐渐地,她的头脑清醒了。这时,她才终于确信,自己果真没有死,还活着。霎时间,她的脑海里倏然浮现出了那惨绝人寰的一幕——
昨天后半夜,苏南英刚刚睡去。忽然,一阵喧闹声将她惊醒,紧接着便听见有人一边粗暴地踢打着门,一边吼叫道:
“‘13号的两个婆娘,快起来,快起来!”
一听这粗野的声音,苏南英顿时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急忙唤醒李玉贞,二人静静地换上那套虽然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折得整整齐齐的灰色红军军装,又相互梳理好头发,然后将缀着红五星的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
做完这一切,二人正准备去到门前询问出了是什么事,门却突然打开了,余麻子带着七八个马家军士兵,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手电筒光在苏南英和李玉贞的脸上一阵乱晃。
李玉贞扶着苏南英,没好气地质问道:
“你们有啥事,半夜三更的?”
“啥事?”余麻子阴阳怪气地道,“我们军座请你们去,自然是……是好事啰!”
“送你们回老家!”一快嘴的马家军士兵忍不住说道。
余麻子狠狠地瞪了那士兵一眼,又回过头来盯着苏南英和李玉贞,摇头叹道:“唉,可惜这两张一把捏得出水来的漂亮脸蛋!”说完,押着二人朝门外走去。
天空中乌云密布,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李玉贞一路上小心地搀扶着苏南英,来到当初关押她们的集中营大牢房前面的院坝里。苏南英一看,整个院子被探照灯照得如同白昼,四周布满了马家军士兵,他们一个个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一般。院坝中间,已经站着一百多名被关押的红军战俘,其中绝大多数是被俘的女红军。余麻子让苏南英和李玉贞也站到她们中间,自己便溜走了。
大牢房的女红军战士们看见苏南英和李玉贞,如同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似的,纷纷向她俩点头致意,问长问短,一时间,院坝里响起一片嗡嗡之声。一位凶神恶煞、满脸络腮胡子的马家军军官厉声制止道:“肃静,肃静!不许讲话,不许讲话!”可是谁也没理睬他,战士们依旧有说有笑,议论风生。那络腮胡子军官无可奈何地骂道:“这些娘儿们,真他妈该死,该死!”
络腮胡子冲口而出的咒骂,更加引起了苏南英的警惕。她想,那假女人嗓子哨兵“还听说呀,那些特别顽固的、年龄老大和伤残的要活埋”的议论,那位快嘴的马家军士兵“送你们回老家”的话以及余麻子“可惜这两张……漂亮脸蛋”的“叹息”,如此一联想,苏南英断定,敌人是要对他们下毒手了。
死,她真的无所畏惧,自打参加革命的那一天起,她就做好了为革命随时牺牲自己的思想准备。因此,为了不影响战友们的情绪,她镇静如常,依旧和姐妹们畅叙别情,谈笑风生。她要珍惜这生命的最后时光,并以自己的情绪去感染在场的所有红军战友。她唯一感到遗憾和不安的只是,她不能完成丈夫的临终嘱托,把金子交给红军总部和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将他拉扯成人,让他继承革命事业了……
苏南英正在一边和姐妹们说说笑笑,一边心里独自这么想着,门外忽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接着便开进来四部军用大卡车,停在了院子里。苏南英和战友们正在猜疑,络腮胡子一挥手,四周的马家军士兵立即用枪逼着院坝里的红军俘虏们,将他们分别装进了前面的三辆卡车里。最后一辆则装着铁锨和满满一车全副武装的马家军士兵,车上还架着机枪。
络腮胡子坐到最后一辆车的副驾座上,喊了一声“出发”,四辆卡车便依次朝门外驶去。
这时候,红军战士们终于明白,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于是,牢房里的俘虏们噙着热泪,纷纷扑到铁窗前,向离去的战友们拼命地挥着手;车上的战友们也默默地挥着手向他们告别。苏南英无限深情地喊道:“同志们,再见了!兄弟姐妹们,保重啊!”
无边无际的黑夜,卡车在一条狭窄的坑坑洼洼的山间公路上颠簸着,不知要开往什么地方。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车子突然停住了,在络腮胡子的吆喝声中,红军战士们下了车,被马家军押解着来到一座荒丘之上。在无数只手电筒光的晃照中,红军战士们看见,他们的面前是一个刚挖好不久的大土坑,长约十来米,宽七八米,深一丈余。这时,他们彻底明白了,敌人是要活埋了他们。
在络腮胡子的指挥下,马家军士兵动手了。他们强迫红军战士们面向土坑站着,然后野蛮地用枪托将他们纷纷打入坑里。李玉贞和其他几个姐妹围在苏南英的身旁,紧紧地护卫着苏南英,显然,她们的心里还怀着一丝侥幸,那就是希望苏南英还能活下来,逃出去。
敌人开始填土了,泥沙如急雨般朝红军战士们的头上倾泻而下。突然,苏南英振臂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工农红军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在苏南英的带领下,红军战士们一齐呼喊起来。
红军战士们视死如归的大无畏英雄气概,让敌人心惊胆寒,马家军士兵握铁锨的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络腮胡子被吓得结结巴巴地连连吼道:“妈、妈的,快、快填土,快、快填土!”
红军战士们的呼喊声渐渐地稀疏下来,微弱下来,终于消失了,马家军匪军也争先恐后地匆匆溜走了,四周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 ……
既然还活着,就要想办法逃出去,继续完成丈夫的临终嘱托。苏南英想到这里,使出所有的力气,从泥土里挣扎出来。然而,她毕竟在泥土里被埋了那么久,身子十分虚弱,一阵寒风袭来,她顿时又晕了过去。当她再次苏醒过来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四周仍是一片死寂,天空灰蒙蒙的,寒风在坑外呼呼地肆虐着。苏南英弄掉满脸满身的泥土,爬到土坑的一角,将身子斜靠在坑壁上,她要养一养精神,积蓄一点力气。一想到这土坑下面被敌人生生活埋的一百多位红军兄弟姐妹,她就心痛欲裂,悲愤无比。这悲痛给了她力量和勇气,她决心一定要逃出去,为死去的红军战士们报仇雪恨。
她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寻找着逃出去的办法。可是,这一打量,使她不由得暗暗叫苦。原来,这土坑足有两人多高,四壁几乎垂直成九十度,而且毫无可供攀缘的凭借之处,因此,要想很快地逃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
白昼终于到来了,但是,天阴沉沉的,空中乌云密布,除了朔风在坑外一阵阵呼啸,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
苏南英又冷又饿,饥寒交迫。她多么希望能找到一点可以充饥的东西,可是,土坑里除了泥巴还是泥巴。泥巴,苏南英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曾看见过父亲和一些乡亲吃泥巴,眼下这干涩的黄黄的泥巴能吃吗?苏南英有些疑惑,而她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抓起了一把泥沙,闭着眼睛,将它塞进了嘴里……然后,为了安全起见,她躺在土坑的角落里,用泥土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尽量伪装起来,晃眼望去,土坑里只是一片黄土。
第一个白天好不容易挨过去了,这个白天对于苏南英来说是何等难熬啊,除了饥饿和寒冷,她最担心的还是,万一被敌人发现,那就必死无疑了。所幸这一天平安无事,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苏南英十分清楚,她目前的处境实在是太险恶了,她必须尽快地逃出这鬼地方才是。
经过一天的休整,苏南英感到自己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逃出去的办法也想好了。于是,天一黑,她便行动起来。她选择了挨近土坑一角的地方,因为在那里,坑壁上方的边沿处有一个可以抓扶的小树蔸,她要在这里用自己的手垒出一条通往坑外的逃生之路。
尽管苏南英忙活了大半夜,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却收效甚微。但苏南英并不气馁,她没有停下来,仍旧在信心十足地忙碌着,实在累得不行了,她就歇息一会儿,喘一口气;实在饿得难受了,就强咽几口泥巴哄一哄肚皮,然后又继续干下去。功夫不负苦心人,当又一个黎明降临的时候,她居然在坑壁上垒出了三尺来高、二尺来宽的一块土台。这土台离壁口虽然还有七八尺的距离,还远不够让她现在就能逃出去,但它毕竟让苏南英看到了希望。
白天是不能继续干了,那太危险,于是她停了下来,又回到角落里,照旧用泥土将大半截身子掩盖起来,并趁此机会休息一下,恢复一下体力。她居然渐渐地睡去了,睡得那么沉,那么香。当她一觉醒来时,睁开眼睛一看,已是夜幕降临了。
几天来一直笼罩在天空的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晴朗的夜空碧蓝如水,高远而寥廓,一弯上弦月挂在中天,玉钩似的,向大地洒下疏淡而凄冷的银辉。苏南英精神为之一振,她急忙爬起身,强咽了几口泥巴,敷衍一下咕咕直叫的肚皮,聚精会神地忙活起来。
在朦胧的月色中,苏南英登上昨夜垒起的土台,开始在坑壁上用手刨起梯坎来。第一个刨完后,又在距离它一尺来高的右边刨一个。刨完这一左一右两个梯坎,她试着攀爬了一下,还真能行,这使苏南英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她信心倍增,忍着手指的疼痛,咬紧牙关,更加不顾一切地在坑壁上刨起来。指甲磨断了,指头磨破了,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地渗出来,染红了一个个梯坎。然而,强烈的求生的欲望和神圣的使命感,驱使着她仍旧在顽强地刨着,刨着,一点一点地,一小块一小块地。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十根手指都被磨掉了,今天夜里也一定要逃出去。
夜半时分,月亮落山了,夜空中星光灿烂,南箕北斗,相映生辉。这时,苏南英终于刨完了最后一个梯坎。当她的脚踏上这用她的汗水、意志和鲜血刨出的梯坎,伸手抓住坑沿边的小树蔸时,她的心几乎要蹦出来了。她使尽全身的力气,奋力爬出了土坑,也爬出了死亡。这一刻,她的眼泪霎时间夺眶而出。她好想大哭一场,或者面向苍天大地大喊大叫,尽情地宣泄一通啊。可是她不能,她只能让泪水静静地流淌,流淌。这是激动的泪,狂喜的泪,胜利的泪。
苏南英坐在土坑旁,思绪如潮,感慨万千。突然,远处集中营方向传来两声枪响,其间还隐隐夹杂着狼犬的狂吠。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并未彻底摆脱危险,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于是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忍痛脱去身上的红军军装,将它埋藏在泥土里,然后面向土坑,向牺牲在土坑里的战友和兄弟姐妹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朝着北斗星指引的方向,迅速地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九、流落酒泉
江南的三月,早已是春意盎然,莺飞草长,杂花生树了,但在西北高原的祁连山地区,气候仍是干冷干冷的,尤其是夜晚,更是寒气逼人。为了尽快脱离险境,苏南英一路奔逃。她虽然脱去了红军军装,但为了稳妥,在开初的两天中,她仍不敢贸然在白天赶路,偶尔发现一户人家,也不敢轻易地前去叩门求食,她独自在荒山野岭中昼伏夜行。饥渴无情地折磨着她,她只能靠树皮草根填充肚皮,她的身体已极度地虚弱,曾几次晕倒在地上。直到几天之后,在山野间发现了一处泉水,她这才把自己身上沾满的泥土彻底收拾干净,打扮成普通的农村妇女模样,以寻找丈夫为由,沿途乞讨,最后来到甘肃重镇酒泉。
酒泉的风光是美好的,但这美好的风光却不属于苏南英,她眼下的处境坏到了极点。她身无分文,衣衫褴褛,容颜憔悴;她极度饥饿,没有吃的,偶尔乞讨来的一点点残菜剩饭,怎么也填不饱辘辘饥肠;她没有栖身之处,一到夜晚,她只能东躲西藏,悄悄地诚惶诚恐地蜷缩于别人的墙角檐下,或草丛洞穴之中。
她思念战友,思念部队首长,她渴望着能找到他们,重新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为此,她曾经穿行于街头巷尾,出入于茶坊酒肆,奔走于田野阡陌,以寻找丈夫为由,试图能打听到有关红军的一些消息。墙上残留着的布告,半条标语,乃至一张小小的纸片,总之,凡是上面有文字的东西,即使只有只言片语,她也要打量思忖一番,决不轻易放过。她想,只要能得到红军大部队的确凿去向,那么,哪怕是天涯海角,历尽千难万险,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追寻而去。可是,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祁连山山麓的冰雪渐渐消融了,路边白杨树的枝头又冒出了新绿,而她收获的却是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她感到自己如同断线的风筝,失群的孤雁,迷途的羔羊,身陷酒泉,飘零乞讨,焦虑彷徨,进退无门。
更让苏南英焦虑不安的,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孩子,是她眼下最大的甚至是唯一的安慰了。为了迎接孩子的到来,苏南英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大着肚皮,走村串户,四处乞讨。一个山芋,一张布片,一点针头线脑,只要是能吃的,能穿的,能用的,她都会千恩万谢,然后统统接收下来,把它们藏匿在附近较隐秘的地方,一有空闲,她便亲自动手,将讨来的破布烂衫改制成婴儿的衣裳、裤子、裹腿、鞋袜或被子等等。
一天,苏南英来到酒泉东北边一处名叫野马沟的地方。这里山峦起伏,草木丛生,沟壑纵横,方圆数十里,杂处着汉、回、藏等不同民族的人们。放眼望去,山腰间,小溪旁,歪歪斜斜地散落着一些茅屋草舍,青葱苍郁的竹树丛中,偶尔也能见到青砖碧瓦的高墙大院。
此时已是晌午时分,苍白的太阳有气无力地飘浮在几片乌云之间,山上山下,远远近近开始升起缕缕炊烟。这里那里,不时传来几声牛羊的啼叫和公鸡的打鸣声。苏南英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她今天除了要讨一些吃的之外,最主要的目的是想能收获一件适合婴儿穿的小棉袄或者羊皮衫之类的东西。因此,她强忍着饥饿,穿行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朝着有炊烟的地方急匆匆地走去。
在这西北酒泉地区,野马沟原本也算得上是比较富庶的地方了,可是,在国民党反动派的残酷统治和地主官绅的层层盘剥之下,这里的人们也同其他地方一样,常年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因此,苏南英接连走了好几户人家,却收获甚微,所到之处,人们听了她千里“寻夫”无果而流落他乡的不幸遭遇之后,虽然也为之动容,但大都爱莫能助,除了给她几个煨熟的红薯、山芋或一些破布烂片,此外也只能摇头叹气,陪着她洒一把同情之泪了。尽管如此,苏南英仍旧感到了莫大的欣慰。因为她从中看到了人民群众那一颗颗永远纯洁善良的心,也看到了一种潜藏在他们身上的伟大的力量。因此,每到一处,无论有无收获,或收获多与少,临别之时,她都要向他们表示深深的谢意。
太阳已经西斜了,苏南英来到了一条溪流旁。大半天的辛劳奔走,使她早已筋疲力尽,饥渴难耐,又困又乏了,于是她决定稍稍休息一会儿。
她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来,将讨来的一小袋东西放在地上,从中掏出一个煨熟的红薯。苏南英的家乡也盛产红薯,她从小就是靠着吃红薯长大的。她最爱吃的,还是她手中这种用柴草的火灰煨出来的烧红薯,它格外香,格外甜。此刻,她翻来覆去地观赏着手中的红薯,似乎总也看不够,其间,她曾几次都将它送到嘴边了,却又几次收了回来,最终将它装回了袋子里。
她走到溪边,艰难地蹲下身去,捧起溪水,大口大口地狂饮起来,然后撩起溪水,用手洗了洗汗津津的脸,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打量着面前的小溪。
这小溪不知源于何处,又流向何方。它不过四五米宽,溪水清凌凌的,明镜一般,清晰地映照出苏南英美丽而瘦削的脸庞。一缕阳光冷冷地洒在水面上,几条细小的鱼儿在水中嬉戏追逐着,它们忽而箭一般地飞出水面,忽而又“哧”的一声扎入水底。
抬头望去,小溪的两旁野草繁茂,竹树丛生。上游不远处的水面上横着一排石墩,沿着石墩可以通向小溪的南岸。苏南英想,那附近也许有人家吧,于是她站起来,提着袋子,急急忙忙地朝那里走去。
来到那排石墩处一看,上游三四百米远的地方,一处高大的庭院赫然耸立着,在竹树的掩隐之下,四围的高墙或隐或现,高墙之内偶尔还传来马嘶的声音。苏南英收回目光,望见小溪对岸的山坡上也住着一户人家,从那低矮的屋檐,一看就知道那是穷人居住的地方。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从溪边一直向山坡上延伸而去,渐渐掩没在草木丛中。苏南英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墩走过小溪,满怀希望地向着山坡上的人家走去。
山路崎岖陡峭,七弯八拐,十分难走,当苏南英爬到那小屋前时,早已是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了。
喘息未定,苏南英便开始打量起来。
这的确是一户十分贫困的人家。两间矮小的泥墙土屋和一个简陋的牛棚,上面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茅草;两扇木板门已被烟火熏成了黑黄色,一扇用绳索草草地拴在门框上,一扇则半开半掩着;门边的墙上斜挂着一支灰尘扑扑的猎枪。屋子前边有块小小的土坝子,坝子的一边铺着牛粪,一边放着半张破席,破席上面晾着少许的燕麦和青稞,一只母鸡正东张西望地窥视着,企图染指其间。坝子外面是一块菜地,里面杂乱地种着山芋、青菜、莴苣和葱蒜之类。
苏南英看到这里,几乎不忍心前去叩门相求了。她犹豫了一会儿,正要转身离去,却见一个妇女牵着一头大黄牛从房屋旁边的林子里走了出来。她三十岁出头,中高身材,两只大眼睛笑盈盈的,微黑的鸭蛋脸上泛着淡淡的高原红,除了腰间系着一袭长长的藏裙之外,其余穿着打扮与汉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看见苏南英疲惫不堪的样子,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苏南英的肚皮,连忙招呼道:“妹子,进屋喝口水吧。”说着迅速地把大黄牛赶进了牛棚,推开那扇半掩着的木板门,从屋子里拿出一只圆圆的厚厚的草墩子,放在坝子中央的空地上,向苏南英招了招手:“妹子,来,快请坐。”接着又端来一木瓢水,递给苏南英。
开初,苏南英看见妇女那身似藏非藏似汉非汉的装束,不知道她是汉人还是藏民,又听她用熟练的川西话向自己打招呼,一时间更加估摸不透了。但她那一连串麻利而自然的动作却给苏南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热情好客,更让苏南英心里暖乎乎的。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那妇女的邀请。
苏南英虽然一眼就看出那妇女是个心地善良、热情好客的人,但她们毕竟是初次见面,而且环境陌生,出于军人高度的警惕性和自我保护意识,苏南英并不打算多说什么,仍旧只是以寻夫无果、流落异地、生活无着、故尔四处乞讨之类的话相告。那妇女也很乖巧,绝不随意打听,只是默默地专心地倾听着,不时地摇摇头,叹口气,抹一把眼泪。听完苏南英的诉说之后,她急忙从屋子里拿出一些东西,对苏南英说道:
“妹子,我家里也莫啥拿得出手的东西,这些都是你用得着的,你千万不要嫌弃。”说完,便强行塞在苏南英的怀里。
苏南英一看,两个糌粑,一个燕麦面馍馍,一件显然是用军用棉衣改制而成的婴儿穿的小棉袄,此外还有一张麻灰色,十分柔软暖和的兔子皮。
苏南英心里明白,这些东西不只是她自流落酒泉乞讨度日以来所收获的最慷慨、最实惠的施舍,它更是这位妇女一份真诚的情意。所以,她没有推辞,也不忍推辞,而是将它们全都装进了自己的袋子里,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
收拾停当,苏南英便起身告辞。那妇女把她送到旁边的小路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妹子,你稍等一下。”说完飞快地跑进屋子里,拿来两只生鸡蛋,塞在苏南英的手里,说道:“妹子,你拿着,补补身子。”苏南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紧紧地抓住那妇女的手,哽咽道:“大姐,你是我的大恩人啊,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的。多谢了,大姐!”说完,依依洒泪而别。
太阳离山只有一竿高了,西边天际泛起一片浓黑的乌云。苏南英别过那妇女,沿着来时的路匆匆地往回赶。刚走过小溪,她突然“哎呀”一声惊叫起来,脸上一副后悔不迭的样子。原来,她忘记打听那位妇女的名字了。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位大姐给了我这么大的帮助,我居然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真浑啊!
苏南英这样想着,为自己的疏忽大意深感不安和愧疚。她很想再返回去,向那妇女说声“对不起”,然后再将她的名字问个明白。可是太阳快落山了,她还得赶回十里外的山洞去过夜呢。无奈之下,她只好一路自责着,继续往前走,心里沉甸甸的。走着走着,她眼前突然一黑,身子晃了两下,倒在了路上,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误入狼窝
不知过了多久,苏南英呻吟一声,苏醒过来。
“你终于醒了。”这时,旁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苏南英吓了一跳,急忙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宽宽的额头,白皙的长方脸,高挺的鼻梁,一抹浓黑的胡须,略显疲惫的眼神,眉发间斜伸着几根长长的寿眉。无论怎么看,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都不失为仪表堂堂的谦谦君子。
尽管如此,苏南英仍旧大为惊骇,浑身如同遭了芒刺一般,翻身就要爬起来。
“你别动。”那男人见状,立即欠起身,一只手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劝阻道,“你的身子太虚弱,需要卧床静养。”接着朝门外喊道,“王妈,你来一下!”
喊声刚落,那位叫“王妈”的便急匆匆地从门外跑了进来,脸上毫无表情地看了苏南英一眼,对那男人说道:
“老爷,你有什么事请吩咐?”
苏南英本想不顾那男人的劝阻,强行从床上挣扎起来,但她的确是太虚弱太虚弱了,整个身子像散了架似的,酸软,生疼,一点力气也没有。听见那男人喊“王妈”,她心里稍稍踏实了些,可王妈的一声“老爷”,使她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她想,眼前这位被称为“老爷”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这妹子今后的吃住就在这里了。”苏南英正在猜测,却听那男人对王妈说道,“她身子很虚弱,需要调养,你要好好照料她,她需要什么,你尽管告诉我。”
“是,老爷。”王妈答道。
那男人说完,站起身,向苏南英礼貌地点点头,便告辞而去。
其实,王妈的年龄并不大,最多三十来岁,长得周周正正的,腰间虽然系着围裙,但是仍可看出她苗条的身段,只是,她的眼神里似乎隐藏着一丝忧伤。因此,苏南英很是奇怪,那男子的年龄比她大多了,怎么会喊她“王妈”呢?
“哎哟,妹子,”待那男人一走,王妈迅速地关上门,顿时,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亲热地坐到苏南英的床头边,拉着苏南英的手,说道,“你可终于醒来了!你知道你昏睡了好久吗?两天两夜,两天两夜啊,差点把我吓死了。”
“啊,两天两夜?”苏南英一听,很是惊吓和后怕,急忙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呢?这是什么地方?那位你喊他‘老爷的男子是什么人?还有……我的东西呢,我的东西哪儿去了?”
王妈见苏南英一口气问了这么多,禁不住笑了,说道:
“妹子,你先别急,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再说,你问的这些事情也不是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以后我再慢慢地告诉你。”说着,像哄小孩似的摸了摸苏南英的头,然后起身走了出去,并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王妈一出门,苏南英立即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活动身子,一边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
这是一间木质结构的楼房,大约有三十平米。南北走向,两边都镶嵌着镂有花纹的窗棂,窗户上垂挂着薄薄的半透明的窗纱,上面绣满淡绿色的竹枝图案;家具也全都是木质的,一张宽大做工精美的镂花架子床,上面罩着印有鸳鸯戏水图案的丝织罗帐;沙发、茶几、衣柜、梳妆台、穿衣镜等等,应有尽有,全都漆得油光锃亮。屋子的一角摆着一张小圆桌,一只鼓形坐墩和一个圆形的做工精美的小竹箩,竹箩里放着剪刀、尺子、针线、绣花的绷子及零碎的丝绸、布片之类,一看便知道那是做女红的地方。房间前后各有一道门,从前门出去,经过走廊可以通向楼下和正屋。打开后门,外面是宽敞的阳台,阳台的边缘悬在厚厚的围墙之上。在阳台上,可以踱步,可以观花,可以赏月,可以听山泉、闻鸟语。
苏南英正欲走出前门去看个究竟,门外的走廊上却响起了脚步声,随即王妈推门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盛着一大碗莲子粥和一盘糕点,见苏南英站在屋子中间,笑着责怪道:“哎哟哟,妹子,你不好好躺着,怎么就起来了嘛!”
“大姐,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苏南英也笑着说道。
一声“大姐”,让王妈乐得什么似的,她将托盘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笑盈盈地催促道:“来来来,妹子,快吃点东西。”说完便走了出去,刚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关照道:“妹子,我的卧室就在你隔壁,有啥事就喊我一声。”
“好的,谢谢大姐。”苏南英答应着,待王妈一走,她立即在茶几边坐了下来。
第二天,苏南英感觉身子好了一些,可以走动了,便打算告辞而去,因为她既不知道那位被王妈称作“老爷”的男人的底细,也不习惯这里的环境和生活方式。她虽然饱尝了流浪乞讨的艰辛,很希望有个安定的栖身之所,但她不愿像现在这样寄人篱下,不明不白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活着。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王妈,王妈一听,急忙劝阻道:
“哎哟妹子,你快莫提走的事。你的境况和心思我都明白,既然你喊我一声‘大姐,我就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这里肯定不适合你,我也不希望你在这里久留下去。但你现在不能走,一是你的身子实在太虚弱,再出去东奔西跑太危险;一是看样子你很快就要生孩子了,你即使不顾自己,总该为肚子里的娃娃作想啊!”
王妈的这番话,言辞恳切,情深意长,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深深地刺痛着苏南英的心。她沉默了。
“妹子,”见苏南英没做声,王妈又说道,“你昨天问我的那些事情,今后你都会明白的。你要是相信王妈,真把王妈当作大姐,你就暂时留下来,只要你大姐在这里一天,你就尽管放心。”苏南英还能说什么呢,她向王妈点了点头。
王妈真是个十分称职的用人,心灵手巧,心地善良。苏南英看到王妈整天都只在为自己一个人操劳,给她做饭、送饭、洗衣刷碗、收拾屋子等等,她简直于心不忍,甚至有些惶恐不安。可是,当她提出有些事由她自己来做时,王妈却说:“你看你大着个肚皮,身子又虚弱,行走都艰难,能做这些粗话吗?再说……这也是老爷的吩咐。”
“老爷的吩咐?”苏南英一听,心里再次疑窦丛生。这位所谓的“老爷”为什么要这样善待一个素不相识的落难女子呢?他到底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苏南英真的好生纳闷,她急于想弄个明白。可是,这位“老爷”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接连几天都再也不曾来过了,而问王妈呢,她总是那句话:“哎呀,妹子,你着啥急嘛。我已经给你说过了,这些事情你都会弄明白的。别再问这些了,等你身子养好了,孩子生下来了,看情况再说哈?”
苏南英甚感无奈,但她又不能不相信王妈的话,她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的,于是,为了孩子,她决心耐着性子暂且留下来。
在最初的几天里,苏南英几乎足不出户,王妈也不让她出去。她常常躺在床上,或者半靠着沙发,沉入到深深的回忆之中,或者去到后面的阳台上,走动走动,看看墙外的花草,听听山间的鸟鸣;实在无聊的时候,就向王妈要一点布料,给即将出世的孩子做件内衣、披风什么的。王妈虽然再三说“没这个必要,孩子穿的东西到时候有的是”,但她还是有求必应,给苏南英弄来了不少布料,棉的缎的绸的都有;有时候实在拗不过,也让苏南英帮着自己收拾收拾屋子了。正是在这样的相处之中,两位年轻女性的心渐渐地越靠越近了。苏南英从王妈不时流露出的忧郁的眼神和偶尔的一声叹息,断定她一定有过什么不幸的遭遇;王妈则从苏南英的机敏、沉着、坚韧的性格和与一般妇女迥然不同的言谈举止,以及她对自己的尊重,从不把自己看着是地位低下的用人,而感觉出苏南英绝非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一天,天气晴好。吃罢午饭,王妈收拾停当后,突然主动地对苏南英说道:“妹子,想不想出去走走?我要去河边洗点东西。”
苏南英一听,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笑着打趣道:“大姐,你不再关我的禁闭了,要解放我了?”
“关禁闭”“解放”,这两个词儿王妈虽然从没听说过,但从苏南英的嘴里冒出来,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它们的意思,于是也笑道:“我是想,你成天在屋子里憋着也不是个事,现在你的身子好些了,出去走动走动,散散心,吹吹风,晒晒太阳,这对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都有好处。”
苏南英十分感动,她跟着王妈,第一次走出屋子。
这是一所旧式的四合大院,坐南朝北,规模颇巨。正面三层楼房,建在高高的青石砌成的台阶上,屋宇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气势恢宏。台阶下面是巨大的天井,一色的青石板铺设而成,上面筑有水池和花坛。天井两旁是两层楼的厢房,左右遥相对应。台阶的正中和两边都有宽大的石梯,将正房、天井与厢房连接起来。苏南英这才看到,自己所住的房间处于左厢房二楼的正中,与王妈的卧室仅一墙之隔。
天井末端的边缘,中间是高大宽阔的院门,院门两边各有一排平房,其中,出门左侧一间是马厩,里面拴着一匹体格雄健、浑身白雪似的高头大马。院门外是灰色石板铺就的平台,两边各蹲着一只一人高的石狮子;靠近平台的边缘处高耸着一座青石牌坊,牌坊正中赫然书着两个颜体的大字——白府。一堵丈余高的厚厚的石墙从院门两边向外延伸开去,将整个庭院围得铁桶一般;高墙外,四周树木葱茏,竹林青翠,花草繁茂,它们构成一道道天然的屏障,将偌大的白府掩藏其间。
“‘白府,看来这院子的主人应该是姓‘白了?”苏南英这样想,跟着王妈朝前走。不一会儿,来到一条小溪边,王妈说:“到了。”
“啥,就这里吗?”苏南英道,“你不是说‘河边吗?”
王妈指着面前的小溪,笑道:“这不是河吗?”
“这也叫河呀,”苏南英也笑道,“在我老家,它充其量算条小溪沟。”
“哪能跟你老家比呀,”王妈愣了一下,把“老家”二字说得特别重,“在我们这些地方呀,有这么一条小溪沟就算天大的福气了。”说完便忙碌起来。
这小溪宽不过四五米,就在白府前面往下大约一华里远的地方,溪水青幽幽的,两岸竹树夹岸,草木丰茂;下游不远处的水面上,横着一排石墩。回望白府,高高的正房的屋顶和围墙隐约可见。
苏南英越看越觉得这地方好生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大姐,这是什么地方?”苏南英问王妈。
“野马沟。”王妈随口答道。
“野马沟?”苏南英心里一惊,难道这里竟是前不久自己到过的地方,那时远远望见而自己不愿去乞讨的那处高楼大院,难道就是眼下自己寄居的白府?
“你们家那位‘老爷是姓白吧?”苏南英又问道。
王妈淡然地点了点头,手里仍在忙活着。直到太阳快下山了,她们才回到白府大院。
从这天以后,只要天晴,王妈都会陪伴着苏南英去大院外走一走。一天,二人经过马厩时,苏南英看见一个男人正在喂马。他二十七八岁,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一脸憨厚之态。看见她们向院外走,他连忙招呼道:“王妈好!”又向苏南英点点头,憨笑道:“这位妹子的身子比原来好多了。”地道的川西话中含着一种特有的刚性。
苏南英心里“咯噔”一声,出了大院,她急忙问王妈:“大姐,这人是谁?”
“哦,他叫路大海,这里的马夫。”王妈随口答道。
“路大海?”苏南英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她想,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了,难道他就是在“13号”房看押过自己和李玉贞,曾冒着“通匪”的嫌疑半夜给我们送水的那位马家军士兵路大海?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和李玉贞是打过照面的,但他并未见过自己呀,他怎么会说自己的身子比原来好多了呢?
苏南英还发现,白府虽大,却人丁稀少,除了那位深居简出极少露面的“老爷”和王妈以及这位马夫路大海之外,其余能见到的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和三五个男女佣工,因此,大院里总给人一种空空落落冷冷清清的感觉,与偌大的白府显然极不相宜。
这些都像谜团一样,苏南英很想立即解开它们,却又不便打听。
半个月后,苏南英顺利地产下一男婴,王妈自告奋勇做了接生婆。小家伙生得虎头虎脑,眼睛又大又亮,煞是招人喜爱。更奇怪的是,他一睁开眼睛,看见王妈抱着他,就冲着王妈直笑,把个王妈高兴得又是亲又是心肝宝贝儿小乖乖地夸个不停,抱在怀里就不想放手。因为她听说过,婴儿冲谁笑,谁就能活一百岁,何况是刚出生的婴儿呢。
苏南英心中的喜悦自然更不必说了,她欣慰地笑着,脸上溢满着幸福。她想,这下总算能给九泉之下的丈夫有一个安慰了,于是她给儿子取名关效勇,意思是希望儿子将来能学习他的父亲,像他父亲关大勇一样,投身革命,忠于革命,将他父亲未完成的革命事业进行到底。王妈不知其中的深意,将“效勇”误听着“小勇”了,乐颠颠地抱着孩子在屋子里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念叨着:“小勇小勇,这名字好,这名字好,一听就知道是个男子汉。呵呵,我们的宝贝儿有名字喽!”
见王妈对自己儿子的那股亲热劲,苏南英深深地感动了。她没有去纠正王妈的误听,也不忍心去纠正。她想,“小勇”就“小勇”吧,喊起来既通俗又蛮亲切的,于是她干脆也随着王妈喊儿子为“小勇”了。
第二天,苏南英正半躺在床上与王妈说话,许久不曾露面的“老爷”突然降临了。他如同自己得了儿子一样高兴,在王妈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对苏南英说道:
“哦,妹子,上次忘了自我介绍。鄙人姓白,名云朗。”
苏南英欠起身,十分得体地说道:
“啊,白先生,实在对不起,麻烦你这么久了,今天才知道先生的姓名。”
“不必客气。”白云朗说道,“云朗今天是特意前来给妹子贺喜的,不知妹子如何称呼?”
“感谢白先生的关心,”苏南英说道,“我叫罗秀英。”
“啊,秀英,恭贺你喜得贵子!”白云朗说着,回头朝门外一挥手,便见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双手捧着一只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白云朗指着托盘对苏南英说道:“这是白某的一点心意,还望秀英妹子笑纳。”
苏南英一看,托盘里竟然是一百块白花花的大洋,急忙谢绝道:
“白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救了我们母子俩,我已经感激不尽,不知怎么报答你了,这一大笔钱,说什么我也不能收。”
无论白某怎样劝说,苏南英坚辞不受,这使白云朗颇有些尴尬。王妈见状,暗中给苏南英使个眼色,然后笑着对白云朗说道:“老爷,秀英妹子的脾气我知道,她肯定不会收这钱的。不过这钱已经送出来了,老爷也肯定不会再收回去的,干脆这样吧,我把它保管起来,今后如有用得着的时候,就用它开销。老爷你看如何?”
白云朗正愁下不了台,听王妈这么一说,连忙赞同:“这办法好,这办法好!”
王妈立即将一百块大洋收了起来。
白云朗与苏南英和王妈闲聊了一会儿,起身走到床边,盯着正在酣睡的小勇,俯下身去,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啧啧”夸道:“这小家伙,真乖!”然后又对苏南英说了些安慰的话,这才带着小丫鬟告辞而去。
从这之后,白云朗隔三差五地便往苏南英的房间里跑。他虽然仍旧是彬彬有礼,没有任何越轨的言语和举动,但苏南英却总感觉到他似乎有着什么不良的企图,因此时时小心地提防着他。
一次,白云朗突然问苏南英:“秀英妹子看来不是本地人,不知为何流落到此地?”
苏南英仍旧以寻夫为由相答。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白云朗问。
“当兵的。”苏南英答道。
白云朗一听,下意识地看了苏南英一眼,又问:“什么兵?”
“当然是国军啊。”苏南英从容答道。
“当兵几年了?”白云朗追问道。
“三年了,去年的这时候回来过一次,这之后就音信全无了。”苏南英装着满脸忧愁的样子。
“哦,如此看来,你丈夫有三种可能。”白云朗显然信以为真,自作聪明地分析道,“一是上前线了,无法联系;二是投靠了共军;还有一种可能——请恕我直言,你千万别介意啊——那就是……为党国捐躯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白云朗继续说道,“即使你丈夫还活着,可现在是抗战时期,前方战事十分吃紧,中国又这么大,兵荒马乱的,你上哪里去找你的丈夫啊。依鄙人之见,妹子你不如委屈一下,暂且在敝府住下来,我白某绝不会亏待你母子俩的。不然,你一个妇道人家,又年纪轻轻的,再这样到处乱跑,万一落到共军手里,那就惨了,他们可是要共产共妻的。”
白云朗的这番话,让苏南英一下子就看清了这位“老爷”的真实嘴脸,心里油然而生厌恶,但脸上却装着一副吃惊的样子,巧妙地问道:“这甘肃一带该不会有共军吧?”
“咳,怎么没有?”白云朗急忙说道,“妹子你肯定还不知道吧,为了抗战,原来的红军已经被蒋委员长改编为八路军了,兰州就设有他们的办事处,共党重要头目之一的董必武便是办事处主任。”
原来是这样!苏南英心想,半年多来,自己日思夜想和苦苦找寻的红军果然还存在着,而且就在并不太遥远的地方,这使她不由得喜出望外,心里顿时便生出了逃跑的念头。
在王妈的精心照料下,苏南英奶水充足,儿子小勇长得又白又胖,一副人见人爱的样子,而且一看见王妈就冲她笑个不停,真把个王妈高兴得手舞足蹈,简直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表达她对这小家伙的喜爱之情了。
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苏南英的身子也完全康复了,原本就漂亮的脸蛋,越发显得俊俏迷人,仿佛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一般。白云朗看在眼里,终于按捺不住了。一日午后,他突然闯进苏南英的屋子里。王妈恰好不在,小勇睡得正香,苏南英也半靠着床头睡去了。“好一个睡美人!”白云朗顿时欲火中烧,浑身血往上涌,心口怦怦直跳。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毫不犹豫地张开了双臂。
却说苏南英虽然睡着了,但多年的军旅生活养成了她特有的敏感,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然惊醒过来,见平时道貌岸然的白某正张着两臂,饿狼似的向自己扑过来,心里着实吓了一大跳,正要厉声呵斥和反抗,却见那几乎就要触摸到她胸部的两只魔爪突然像触了电一般,猛地又缩了回去。于是她赶紧扣好衣服,起身跳下床来。这时,王妈风风火火地进来了。苏南英这才明白,原来白云朗是听到了王妈的脚步声才不得不收手的。
王妈见白云朗一脸慌张窘迫的样子,便猜到了八分,不由在心里骂道:“这老东西,吃着碗里,盯着锅里,真是一只白眼狼!”白云朗见王妈满脸狐疑地盯着自己,他做贼心虚,一声不吭地溜走了。
王妈见苏南英还好好的,这才放下心来,但她知道,白云朗这条披着羊皮的色狼,是不会放过这位如花似玉的少妇的,因此她想,现在是该揭穿白某伪君子嘴脸的时候了。于是她关上房门,将白云朗的恶行向苏南英一一道了出来。
王妈二十年前便来到了白府当用人,那时正是白府的鼎盛时期,白某的父母尚在,几个妹妹还待字闺中,加上成群的丫鬟、男女佣工以及每天络绎不绝地登门拜访的宾客,因此,白府大院里经常是车鸣马嘶,冠盖云集,人流涌动,高朋盈门。白某那时才三十来岁,却已经有了一妻二妾,不料其妻因病早逝,未留下一男半女;两个小老婆争风吃醋,互不相让。结果,二姨太失宠,抑郁而死;三姨太虽然得宠,却又不育。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白某唯恐断了白家香火,成了不孝之子,于是一双贼眼便盯上了王妈。
当年的王妈年方二八,如春杏含苞,豆蔻初绽,丰满娇娆,楚楚可人。一天夜里,白某借故闯入王妈的房间,欲行非礼。王妈开初坚决不从,并以死相抗。狡猾的白某于是赌咒发誓,说只要王妈为他生个儿子,他就娶她为妻。王妈那时太年轻,又生性善良,经不住白某的甜言蜜语,轻易地便将自己的身子交给了白某。不久,王妈怀孕了,白某高兴得什么似的,王妈也满怀希望地期待着。谁知,十个月后,当一个女婴呱呱坠地时,两个人都绝望了。从此,白某绝口不提娶王妈为妻的事,而只把她当作了发泄兽性的工具,王妈有苦难言,只能听天由命,任其摆布了。
且说三姨太发觉丈夫与王妈偷情苟合,又气又恨,寻死觅活,几乎痛不欲生。但转念一想,也就忍气吞声,自认晦气了,因为,谁叫自己的肚皮不争气呢?后来当得知王妈尽管怀上了白某的孽种,结果却是个“锅边转”时,她幸灾乐祸地狂笑道:“这真是天意,天意!白家合该断子绝孙!哈哈哈哈!”
说来也怪,王妈自生下第一胎后,无论白某如何辛勤耕耘,竟再也没有结果,而刚满周岁的小女儿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有人曾经怀疑是遭了三姨太的毒手,但三姨太不久也神经失常,整日里疯疯癫癫,最后也不知去向了。几年后,白某的父母在失望中相继去世,一大批男女用人和丫鬟被迫遣散,从此,白府江河日下,门庭冷落,昔日的风光一去不复返了。
而今,白某做了国民党酒泉县党部高参,因积极反共而颇受其上司青睐,因此,他企图东山再起,重振家业。然而,酒泉的百姓谁都知道,此人满嘴的仁义道德,实则一肚子的男盗女娼,是个十足的梁上君子。于是,根据他名字的谐音,给他送了个“白眼狼”的绰号。
两个月前,白眼狼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晕倒在地上的苏南英,见苏南英年轻貌美,且身怀六甲,于是顿生邪念,命跟随在身边的马夫路大海将其背回府中,企图让苏南英为他传宗接代……
苏南英虽然对白某的举动早就有所怀疑,但听完王妈这番长长的诉说后,她才真正如梦方醒。原来,白某不仅仇恨共产党,仇恨革命,是死心塌地的反动分子,更是一个衣冠禽兽,一条阴险狡猾、卑鄙无耻的色狼。她想,自己九死一生才逃出虎穴,不料竟又陷入了狼窝,倘若不尽快逃走,在这举目无亲、凶险四伏的异地他乡,后果真难以设想啊。于是她暗中准备起来,等待和寻找着脱身的机会。
但是,对于是否将此事告诉王妈,苏南英却很费踌躇。两个多月来,苏南英把王妈当作了亲姐姐,而王妈更是将自己当成了亲生女儿一样,为了照料和保护自己,王妈费尽了心思,她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超出一般的姐妹和母女了。尤其是儿子小勇出生之后,王妈的那种亲热劲,简直比对自己的亲孙子还好,只要一看见小勇,脸上的愁容便一扫而光,抱着,亲着,似乎总也看不够,总也亲不够。这种情感,对于一个落难中的女人来说是何等得珍贵难得啊。苏南英常想,如此深恩,自己怎样才能报答她呢?现在自己想从这里逃出去,如此重大的事情,于情于理,似乎都不应该瞒着她不辞而别啊。
然而,苏南英毕竟是历经革命风雨的红军战士,她十分明白,自己所肩负的使命和将要去从事的事业,是不容许参杂任何个人感情的。因此,思虑再三,她最终决定悄然而去,即使王妈误解和怨恨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忘恩负义之人,她也在所不惜。
十一、格桑·卓玛
自从苏南英得知红军的消息,打定主意逃离狼窝白府之后,转瞬间又是三个月过去了。
在这三个月里,苏南英曾经两次试图逃走而未果。第一次,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抱着儿子小勇,对王妈说出去走走,让儿子晒晒太阳。
王妈亲了小勇一口,爽快地说道:“但我还有事,走不开,就不陪你们娘儿俩了。”
苏南英心中暗喜,独自抱着儿子,小心翼翼地溜出了白府的大门。谁知没等她走出门前的平台,身后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秀英妹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苏南英回头一看,见白云朗正站在大院门口,半眯着一双贼眼,满脸狐疑地打量着她。苏南英若无其事地答道:“哦,是白先生。今天天气很好,想出来走走,让我的儿子晒晒太阳。”苏南英嘴里说着,并没有停下来,只是脚步稍稍放缓了一些。她又说道:“白先生如果不嫌麻烦的话,也一起去走走?”
“啊,不了,不了。”白某自然并不完全相信苏南英的话,只是故作毫不介意地说道,“你随便走走,你随便走走,只是不要太累了。”说完,在门前的牌坊旁边坐了下来。苏南英知道无法脱身了,转悠了一阵子便回到了白府。
此后,为不引起白府中人尤其是白某的怀疑,苏南英很长一段时间足不出户,几乎成天待在屋子里,与王妈说说笑笑,或者逗弄儿子玩耍,一副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样子。她曾几次都差点告诉王妈她要逃走,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王妈的境遇已经够悲惨的了,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而再给王妈增添麻烦和痛苦。因此,她最终还是决定自己伺机逃走。
农历西北的九月,寒风渐起,百草凋零,一行行大雁长鸣着,朝南方飞去。一天清早,四周雾蒙蒙的,白府大院里死一般地寂静。苏南英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于是趁王妈正在厨房里煮早点之际,抱起儿子,轻悄悄地溜下楼去。不料路过马厩边时,路大海正在马厩里喂马。他看了看苏南英一眼,似乎要打招呼,却又突然止住了,只是友好地点了点头,便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走开了。苏南英一时间估摸不透路大海的心思,心里咚咚地跳着,但从路大海那奇怪的举动看,苏南英又相信他不会出卖自己,于是心一横,急速地跨出院门,接着便奔跑起来。
这日的野马沟,方圆数十里,云烟霭霭,晨雾弥漫。苏南英一路疾走,不敢稍停,待到中午时分,她已经逃出野马沟,踏上了通往祁连山北麓的一条山道。苏南英心想,只要再往前走十来华里,进入到莽莽群山之中,那么,即使白云朗发现她逃走而追了上来,他也只能望山兴叹,无可奈何了。
云雾渐渐散去,太阳出来了,惨白惨白的。经历了大半天的奔走,苏南英已是又饥又渴,汗流浃背,四肢酸软,娇喘吁吁。儿子一路上倒十分乖巧,躺在她怀里睡得呼呼的,但这时候也许是因为饿了吧,开始哭闹起来。于是她一边哄着儿子,一边拣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准备给儿子喂奶,自己也趁机休息一会儿,喘一口气。谁知无意间她望见,就在她刚刚经过不久的野马沟的山梁上,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此人骑着白马,手持望远镜,正向着她凝望。苏南英明白,那家伙不是别人,正是衣冠禽兽的白云朗。这使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不一会儿,又冒出来两人,分立在白云朗的旁边。
白云朗显然已经发现了苏南英,只见他放下望远镜,信马由缰地朝着苏南英走过去,另外二人紧跟在他的马后。
苏南英知道,这次又无法脱身了,她叹息一声,索性抱着儿子,倔强地站了起来,愤怒地瞪着朝她走来的白云朗。
“秀英妹子,”白云朗依旧故作斯文和大度,坐在马背上,满脸得意地看着苏南英,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想,白某待你不薄吧?俗话说,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大半年来,白某一日三餐好饭好菜伺候着你,你就是再怎么对白某不满,要走,也该向白某打个招呼嘛,就这样不辞而别,未免也太无情无义了吧?再说,白某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是我亲自带回去的,又在白某府中呆了这么久,白府上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而今你如果就这样走了,神不知鬼不觉,又孤儿寡母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别人问起来,白某我如何交代,别人又会怎样看我白某?”
“还有呢,”白云朗见自己说了这么多,苏南英非但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对他怒目而视,一脸轻蔑鄙夷之态,于是继续说道,“眼看就要入冬了,气候将越来越寒冷,你的宝贝儿子出生才四五个月,你这样带着他到处乱跑,风餐露宿,居无定所,难道你就不担心不心疼吗?所以呀,无论是对我白某人还是对你们母子来说,你都应该随我回去,等你儿子能走路了,那时候如果你还坚持要离开,白某一定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将你母子二人送出我白某的大门。如何?”说完,他右手一挥,随他前来的二人立即冲到苏南英面前,其中一个试图从苏南英手中夺过孩子,却被苏南英厉声喝退了。于是二人将苏南英押在中间,白云朗骑马殿后,一行人沿着来时的路,朝白府大院走去。
苏南英出逃未遂半途被追回的事,在白府里传得沸沸扬扬,然而,除了白云朗一人认为苏南英忘恩负义之外,其余人等私下的议论则几乎是一边倒,都暗中咒骂白某居心叵测,不是好东西,而最着急最后悔的还是王妈。
“哎呀呀,妹子哟,都怪我这该死的脑壳当时没有转过弯来,坏了你的事哟!”王妈后悔不迭地对苏南英说道,“我去给你送早点,发现屋子里空空的,你和小勇都不见了,我吓坏了,生怕你着了那白眼狼的鬼道道,就连忙去查问。哪晓得他听说后也着急起来,二话没说,吆喝起两个人,骑着马就冲出院子去了。哎呀呀,要是早晓得……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呀,我还不晓得他是啥样的人么……”
接连两次出逃都失败了,苏南英难免有些焦躁和沮丧,一连好多天她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再轻易走出房门一步。王妈看在眼里,很是愧疚不安,因此,她除了更加精心地照料着苏南英母子二人外,还暗下决心为苏南英逃出狼窝助一臂之力,以弥补自己的过失。她劝慰苏南英道:“好妹子,你千万别着急啊,不然会影响你的身子,也影响小勇的奶水哟。”
“王妈这一辈子已经被那白眼狼给毁了,也不指望什么了。”王妈继续说道,“不过,你放心,王妈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你受那畜生的伤害的。我曾经跟你说过,这里不适合你,更不希望你在这里长期待下去。我所以没有劝你尽早离开,一是小勇还太小,想让他再稍稍长大一些,一是实在舍不得你们母子俩啊。妹子,王妈知道你的心思,你就再忍耐一下吧,办法总会有的。”
其实,苏南英心里也很愧疚。她想,王妈如此宽厚、善良,对她恩重如山,她们之间虽然不是姐妹,却胜过姐妹,不是母女,却胜过母女,可是,自己要逃走这样的大事,不仅事前没与她商量,甚至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悄悄地走了。尽管这样,王妈不但没有怪罪自己,反而还在为她无意中造成的过错而深深地自责、悔恨和寻求补偿。这样的女性,还有什么不能信任和托付的呢?想到这里,苏南英走到王妈跟前,紧紧握住王妈的手,把自己的真实身份、为何流落到此,以及自己所肩负的使命,一一告诉了王妈。
听完苏南英的倾诉,王妈激动得热泪盈眶,一种爱怜和敬仰之情从心底油然升起。她一把将苏南英揽入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哽咽道:“妹子,你受苦了!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女子。既然妹子信任王妈,把什么都给我讲了,那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也是所有穷人的事,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好吗?”苏南英偎依在王妈的怀里,轻轻地点了点头。
自从苏南英被追回白府之后,好长一段时间,白云朗再没跨入苏南英的房间一步,但他企图征服和占有苏南英的欲望非但丝毫没有消减,反而越来越强烈了。他喜欢带点野性的女人,认为这种女人更有韵味。他见过的女人多了,在他的眼里,没有驯服不了的女人,当年的王妈不就是这样的吗?不过,他也看出苏南英与王妈的确颇有些不同,像对付当年的王妈那样急风暴雨式的强攻看来是行不通的,因此,他决定改变策略,对苏南英进行“冷处理”。
时间很快地走到了一九三九年的春天,苏南英在白府中又度过了四五个月。在这段漫长难熬的日子里,苏南英与王妈相依为命,她们相互间真正是难舍难分了。小勇也越长越英俊,并已经在牙牙学语了,王妈一有空就抱着他,心肝宝贝地喊个不停,给苏南英枯燥沉闷的生活多少增添了一点乐趣。
一天,王妈抱着小勇,看了又看,犹豫了好久,突然问苏南英:“妹子,你舍得你的儿子小勇吗?”
苏南英心里一沉,十分吃惊地望着王妈。
“我已经想了好久了,”见苏南英满脸惊愕,王妈心里也非常难受,心情沉重地说,“要是你和孩子一起走,看来是很难脱身的,如果把孩子暂时留下来,托付别人抚养,你一个人先走,等以后情况好了你再来领他,这就好办多了。”
苏南英一言不发,她心里在激烈地斗争着。她想,孩子就是自己的命、自己的希望,也是丈夫的希望啊,丢下孩子,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丈夫交代呢?可是,前两次出逃的失败,又证明王妈的话是不无道理的啊。带着孩子,不仅目标太大,行动不方便,而且一路在雪山野地里疲于奔命,万一儿子有个好歹,那就后悔莫及了。苏南英思前想后,这才忧心忡忡地问道:“那……托给谁呢?”
“这个人我已经给你找好了,”王妈见苏南英有些松动了,连忙说道,“她的名字叫格桑·卓玛。”
“格桑·卓玛?”苏南英一听很是吃惊,“是个藏族人?”
王妈点了点头。
“她家住哪里?”
“离这里不远。”
“怎么找个藏族人啊,可靠吗?”
王妈说,格桑·卓玛原本是四川阿坝人,父亲是藏族人,母亲是汉人,因不堪当地土司的压榨,五岁时小卓玛便随父母一起流落到了野马沟。不久,她母亲因病去世了,父亲靠打猎和给别人打短工艰难地维持着父女两人的生计。十六岁那年,她与一个为了躲壮丁从大凉山逃到这里的小伙子相爱了,小伙子做了她家的上门女婿。谁知成亲的第二天,她丈夫还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不久就死在了战场上。卓玛得知噩耗,悲愤欲绝,发誓不再嫁人。她父亲因积劳成疾,无钱医治,两年前也去世了。从此,卓玛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她生性善良,无儿无女,特别喜欢孩子,所以,王妈才选中了她。
讲到这里,王妈才回答苏南英说:“把你儿子托付她,你就一百个放心好了,绝对可靠。”
“但是,”听王妈这么一讲,苏南英放心了,却又担心地问道,“格桑·卓玛本人是否愿意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王妈笑道,“我和她已经说好了,她巴不得呢,一听就欢喜得不得了。”
“你们俩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苏南英好奇地问道。
“这个嘛……就又有故事了。”王妈神秘地一笑,又牵扯出一个人来。
原来,王妈与格桑·卓玛早在二十年前就认识了。她们常在小溪里洗衣,一个在小溪这边,一个在小溪那边,相距不过四五米,一边洗衣一边闲聊,有时候还挽起裤腿,涉水跑到一起,相互帮忙,日子一久,便成了“铁哥们儿”。去年的一天,卓玛跟王妈说她有个小叔子,二十七八岁,原本在马步青手下当兵,也是被拉壮丁抓去的。这小伙子老实憨厚,心地善良,好打抱不平,十分不满马家军的胡作非为、滥杀无辜等罪行。后来,他被派去看守两个被俘的女红军,因为给那两个女红军送了一碗水解渴,被另一个哨兵告发了,说他有通匪嫌疑,结果被上司痛打了二十军棍后又关押了一个星期才放出来。一气之下,他寻机狠狠地揍了那告发他的哨兵一顿,便逃跑了。他本想去投奔红军,却又不知道红军在何处,这才来到他嫂子格桑·卓玛处,看能不能找个活,混碗饭吃。恰好这时白府缺个马夫,王妈问他愿不愿意干,他说,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能有碗饭吃,干什么都行,于是他便来到了白府。
“你说的是不是白府现在的马夫路大海?”
“是啊,就是他呀。”王妈说,“你不知道,为了你这件事,他来来回回跑了不少的路,暗中帮了不少的忙呢。”
哦,原来是这样!苏南英心里对路大海不仅充满了感激,而且也进一步了解了他的为人。
不过,苏南英仍旧提出必须与那位叫格桑·卓玛的先见上一面,然后再做定夺。王妈说,那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已经安排好了。
第二天,天上飘着小雪。吃罢早饭,苏南英正在一边给儿子喂奶,一边与王妈聊天,白府大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妇女的叫卖声:“买菜咧,白菜、青菜、萝卜、香菜,又鲜又嫩咧!”
平日里,白府门前不时也有男男女女卖菜的叫卖声,所以,苏南英并未在意,王妈一听,却急忙跑到走廊边,向着院门外大声招呼道:“喂,卖菜的,快挑进来,挑进来,这里要买菜!”
王妈听见这声音,迅速地跨进房里,向苏南英耳语了几句,苏南英立即抱着儿子走出房间,站在走廊的入口处,王妈则一阵风似的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戴斗篷的妇女挑着菜担子从大院门口走了进来。
王妈早已站在正房前面的台阶上等候着了。那卖菜的妇女于是走过天井,登上正房前的台阶,把菜担子从肩上放了下来,看着王妈说道:“这些都是才从地里弄下来的,新鲜得很,你要买什么随便挑。”
“多少钱一斤?”王妈问道。那卖菜的妇女说道:“白菜、萝卜两分,青菜三分,香菜五分,豆苗一毛……”
“哟,这么贵!”王妈说道,“能不能便宜点?”
“对不起,你愿买就买,价钱不能少!”那卖菜的妇女分文不让。
苏南英总觉得这妇女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王妈仍在耐心地讨价还价,卖菜的妇女似乎有些不耐烦了,说道:“唉,你们这些有钱人哪,硬是吝啬得很。算了算了,你看着给吧,反正合适就行了!”
王妈见卖菜的妇女终于松了口,高兴了,于是每样菜都买了一些。
苏南英虽然站在楼梯口,但其位置与正房台阶的高度几乎在同一平面上,距离那卖菜的妇女也不过七八米远,因此,二人的一举一动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发现,王妈在买菜的过程中好像一直在向卖菜的妇女嘀咕着什么,最后付钱时似乎也并没有少给。
卖菜的妇女收好钱,便打算挑着担子要走,这时,王妈突然瞥了苏南英一眼,苏南英似乎才想起什么,急忙问道:“请问卖菜的大姐,有红辣椒卖吗?”
那卖菜的妇女见有人问,摘下头上的斗篷,望着怀抱孩子的苏南英,十分抱歉地答道:“哎呀,夫人,实在对不起,红辣椒是有,但这次没有带来。”
苏南英这才看清了那妇女的脸,四目相遇,一刹间,二人都愣住了,但随即就会心地一笑,微微地点了点头。
苏南英心里亮堂了。她接着说道:“那……大姐,下一次来卖菜,麻烦你带一点好吗?我好想吃点辣椒。”
“好咧,夫人放心吧。”那妇女答应着,戴上斗篷,挑着担子,出了白府大门。不一会儿,远处又响起了她的叫卖声——“买菜咧,又鲜又嫩的白菜青菜萝卜香菜豆苗咧!”
回到房间里,苏南英急忙问王妈道:“刚才那位卖菜的大姐就是格桑·卓玛?”
“是呀。”王妈道,“怎么样?”
苏南英微微一笑,没有回答王妈,却好奇地问道:“你要我问她‘有没有红辣椒是什么意思?”
“那是你和她见面的暗号呀,”王妈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些都是事先和她约好了的。”
苏南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我们像在搞特务活动一样,神秘兮兮的。”
“不这样不行啊,”王妈也笑了,“这院子里有眼睛在暗中盯着我们呢。”
“其实,我早就认识她了。”苏南英这才说道,“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为这事至今我还在责怪自己呢。”
“啥,你们早就认识?”王妈大为吃惊,问道,“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
苏南英于是给王妈讲了曾经去过格桑·卓玛家乞讨的事。
“那看来呀,你们是有缘分的呢。”王妈听后十分感慨,笑道,“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苏南英满意地点着头,又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夜长梦多,趁热打铁,就在今晚上。”王妈果断地说。
苏南英悄悄地准备起来,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时间在期盼与依恋中流逝,夜的脚步渐渐地走近了。苏南英给儿子喂足了最后一次奶,将他哄睡着了,便在屋子里踱着步,静候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王妈则站在后门的阳台上,全神贯注地在凝听着什么。
初更时分,飞洒了一天的雪花停歇了,半轮明月从乌云里探出头来,白府大院里一片寂静。这时,王妈突然从阳台上急速地跨进屋子里,几乎同时,路大海则从前门闪了进来,迅即闩上房门,向王妈和苏南英点了点头,接着从怀里掏出来一条长长的厚厚的军用布带子,握在手里。王妈在苏南英耳边轻轻说道:“妹子,该走了。”
苏南英什么也没说,她“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给王妈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起身又向路大海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毅然从床上抱起酣睡中的儿子,在王妈和路大海的示意下去到后门的阳台上。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着。在王妈的协助下,路大海迅速地用带子缚住苏南英的腰和两肩,从背后将她抱起来,悬在阳台外面,然后慢慢地小心地往下放着手中的带子,不一会儿工夫,苏南英便顺利地站在了白府的高墙之外。格桑·卓玛早已等候在那里了,苏南英双脚刚一着地,她急忙解开苏南英身上的带子,然后接过孩子,便领着苏南英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格桑·卓玛家中。苏南英接过孩子,向卓玛倒身便拜。她声泪俱下地说:“大姐,我叫苏南英,我好浑啊!那次你给了我那么多救命的东西,我却连你的名字也忘记问了,至今我还在悔恨啊,这里我首先向你赔礼了。”
“南英,你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格桑·卓玛见状,急忙将苏南英扶起来,说道,“我们既然是姐妹,还讲什么客套呢。你的情况,王妈和大海都给我讲过了。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子,有你们这样的人在,中国就不会亡,老百姓就有盼头。”
苏南英被深深地感动了,抱着儿子到卓玛面前,托付道:“我儿子名叫关小勇,一年前,为了保护怀着孩子的我和战友们冲出敌人的包围,他父亲死在了敌人的枪口下。现在,我必须去完成他父亲临终时的嘱托和未完成的事业。从今以后,大姐你就是小勇的再生母亲,你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吧。”说完,郑重地把儿子交给了格桑·卓玛,然后再次跪在地上,给卓玛磕了三个响头,算是代替儿子拜了母亲。
格桑·卓玛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无比爱怜地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将他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从一只陈旧的大木箱里取出一堆东西来。苏南英一看,是一件绵羊皮毛制成的男式藏袍、一双藏靴和一顶毛茸茸的藏式防风帽。卓玛对苏南英说道:“这些都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他身材不太高,脚也不大,我父亲舍不得穿,就一直保存到现在。你这一去,到处冰天雪地的,世道又乱,你把它们穿戴在身上,女扮男装,既能防寒,也能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说完便亲自给苏南英穿戴起来。苏南英没有拒绝,因为她知道,这种情意是不能拒绝,也是无法拒绝的,因此,她索性痛痛快快地领受了。
苏南英穿戴整齐,格桑·卓玛又拿出一把带鞘的藏刀,给苏南英挂在腰间,说道:“这也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你带着它,既可防身,也才更像个藏族汉子。”
格桑·卓玛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掏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走到苏南英面前,打开,对苏南英说道:“这是我家祖传下来的一对银镯子。听父亲说,是专供小孩子佩戴的,上面一只刻着一个‘福字,一只刻着一个‘寿字。我不识字,你帮我看一下,有‘寿字的今后我给你儿子戴上,有‘福字的你把它带走,啥时候天下太平了,穷人翻身了,你就拿着它来认领你的儿子。”
苏南英噙着热泪,首先拿起刻有“寿”字的银镯子,亲了一口,放回木匣中,然后才拿出刻有“福”字的那只,小心地将它藏在贴身的衣袋里。
最后,格桑·卓玛将一袋早就准备好的干粮和一小盒珍贵至极的火柴交给苏南英,说道:“妹子,你就放心地去吧。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我们所有穷人的儿子,只要有我在,有我们穷人在,你的儿子就不会饿着冻着,我们就一定会把他抚养成人的。”
苏南英默默地收下干粮和火柴,格桑·卓玛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啊,差点忘了。王妈给你儿子准备了不少穿的东西,还有一百块大洋,让我留着,今后给你儿子用。王妈担心你走的时候东西多了行动不方便,前些日子就暗中让大海送过来了。所以,好妹子,你就放心地去干你的大事吧。”
苏南英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苏南英抹干眼泪,最后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儿子,转身拥抱了格桑·卓玛,毅然决然地走出门去。格桑·卓玛顿时愣住了,待她回过神来,追到门外,她看到的只是一片朦胧的月色,和月色中连绵起伏的群山……
十二、尾声
苏南英一路走,一路回忆着掉队一年多来的种种遭遇,这些或悲壮或激愤或惨烈的回忆,更增添了她的勇气和力量,她的信心更足了,脚步也变得比先前轻快了。
她避开大路,专拣那些僻静的小道。她不与陌生人答话,夜里也不去别人家借宿,而在野外找一处山洞或能避风雪的角落,用藏刀凿开地面的冰层,从中扒拉出一些干燥的枯枝落叶,生一堆火,在火堆边一坐,便是一夜了。
再翻过一座小山,前面就是酒泉了。她已经知道,为了团结抗日,以民族的大局为重,共产党领导的红军已改编为八路军,兰州设立了八路军的办事处,敬爱的董老就在那里。因此,她决定再入酒泉,然后经张掖,过武威,直下兰州,她要亲手把红军的金子交给董老。于是,她满怀信心地朝着前面的小山走去。
就在这时候,苏南英忽然发现身后大约一华里之处,有个雪团似的东西,正朝着自己急速地滚动。“雪团”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苏南英渐渐看出那并非什么雪团,而是一匹浑身雪白的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一个人,那人正扬鞭催马,疾驰而来。
“难道是白云朗这老东西又追来了?”苏南英不由得全身一紧,“唰”的一声抽刀出鞘,心里说道,“此一时,彼一时,要真是这条恶狼,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那白马如四蹄生风,越来越近了,苏南英手握藏刀,拉开架势,严阵以待。突然,那马背上的人扬起手臂,朝苏南英喊道:“喂——前面的人是南英妹子吗?”地道的川西话中带着特有的刚性。
“是路大海!他怎么来了?”苏南英又惊又喜,连忙把刀收了起来。
说话间,路大海已到了面前,他勒住马,跳下马背,倒身便拜,嘴里喘着粗气。
苏南英被他的举动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忙说道:“大海哥,你这是干啥?有什么话起来说嘛。”
“不,妹子。”路大海倔强地说道,“我有个请求,你先答应了我,我才起来。”
苏南英见状,只得说道:“那好,你说吧,只要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你。”
路大海于是说,他要苏南英带着他一起去投奔红军,即现在的八路军,他要上战场杀日本鬼子。
“这是好事呀!”苏南英一听,笑着说道,“快起来吧,我答应你了。”
路大海这才欢天喜地的站起来,说道:“哎哟,妹子,你找得我好苦啊!”
“你也让我虚惊了一场啊,”苏南英笑道,“我还以为是白云朗又追来了呢。”
“哦,对不起,让妹子受惊了。”路大海也笑了,“你放心吧,那白眼狼是再也不会追来了。”
苏南英听出他话中有话,连忙问道:“白眼狼怎么了?”
路大海牵着马,一边走一边讲述了苏南英离开后白府里所发生的事。
原来,苏南英逃走后的第二天,负责监视她的人就发觉了,立即报告了白云朗。白云朗恼羞成怒,怀疑是王妈所为,于是立即从酒泉赶了回来,让他的两个心腹将王妈五花大绑,逼其招供。王妈说,人是她放走的又怎么样?白云朗一听更加暴跳如雷,竟然让那两个心腹扒下她的裤子,肆意糟蹋侮辱。事后,王妈羞恨难当,悬梁自尽了。
路大海说,自从他来到白府以后,王妈表面上对他很淡漠,暗中却非常关照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如同亲生姐弟一般。白云朗霸占了王妈二十多年,既不娶她,也不许她嫁人,活生生地把王妈给毁了。现在竟然又如此污辱她,使其被逼而死,这老东西简直禽兽不如,哪里还有半点人性?所以,为了给王妈报仇雪恨,同时也为了给苏南英的儿子和他嫂子格桑·卓玛消除隐患,路大海宰杀了这条狡猾而凶残的恶狼,匆匆给王妈料理完后事,便骑着白云朗的大白马寻找苏南英来了。
苏南英听罢,深深地为王妈的悲惨命运而哀痛,所幸的是,白云朗被除掉了,她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苏南英望着路大海,很是奇怪地问道:“路大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先走了好几天啊?”
“这得感谢这大白马了。”路大海故作神秘地说,“我以前当兵时见过很多的马,也曾经养过马,所以我能识别马的优劣。这大白马是一匹上等的好马,它通人性,嗅觉特别灵敏,比训练有素的军犬毫不逊色。为了找到你的去向,我从你的房间里找来一件你穿过的衣服,拿给大白马闻了一闻,就让它驮着我一路狂奔起来。起初它往西边跑,一直去到了祁连山地区洪水县马厂沟附近的一座小山上。谁知接着它又转身往东,绕了一个大圈圈,我都被它搞糊涂了,心想,糟了,这家伙一定是弄错了,你怎么会这样走呢?咳,现在还真把你给追上了。你说怪不怪?”
苏南英听后也暗暗吃惊,心想,如果真像路大海所说的那样,这马还真神了。
“妹子,你说,”见苏南英的表情有些怪怪的,路大海忍不住问,“难道你真是这样走的吗?”
苏南英笑而不答,岔开话题道:“大海哥,你走之前去看望过你嫂子吗?”
“当然去了。”路大海颇为得意地说,“让我来求你带我去投红军就是嫂子的主意呢。她说,这样我的愿望实现了,你在路上也有个照应,她才放得下心来。”
“你嫂子真是菩萨心肠,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苏南英感慨道,随即又问,“你看见小勇没有,他乖不乖,哭闹不?”
“咋个没看见,嗨,这小家伙可逗人喜欢了。”路大海答道,“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嫂子的怀里‘喔喔地和嫂子说话呢,逗得嫂子哈哈大笑,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
他们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摆谈着,二人的心也越靠越近,几乎无话不说了。但唯独对前几天自己所走的路线和在“13号”房时就认识了路大海这两件事,苏南英却守口如瓶,也许,她是要让它们在路大海的心中成为永远的秘密吧。
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将面前的小山甩在了身后,前面不远处便是甘肃重镇酒泉了。这时路大海问道:“妹子,下面的路我们怎么走?”
苏南英毫不犹豫地说道:“入酒泉,经张掖,过武威,直下兰州!”
“我们走大路还是小路?”路大海又问道。
“从现在开始,我们走大路!”苏南英斩钉截铁地说。
路大海有些担心地说道:“万一路上有人盘问……咋办?”
苏南英略一思索,果断地说道:“那就说我们是两口子,回娘家探亲!”
路大海一阵脸红耳热,但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突然问苏南英:“妹子,你骑过马吗?”
“当然骑过,”苏南英把头一昂,自豪地说,“我骑马的技艺也许不比你差呢!”
“嗬,那太好了!既如此,”路大海一听,鼓起勇气,拖着腔调道,“娘子——请上马!”说着,他伸开两臂,猛地托起苏南英,将她放在马背上,随即自己也飞身上马,坐在苏南英面前,然后两腿向马肚子一夹,大白马便驮着二人风驰电掣般飞奔起来……
作者简介:
上兵伐谋,本名蒲伟,男,四川达州人。曾在达州、重庆市级报刊发表过短篇小说《乐天爷》《一筐鲜鱼》《买花的和卖花的》《爆炸》,散文《为了那片情》等;散文《春节未至年味浓》、诗歌《您“走了”,但您永远活着》、诗歌《拥抱秋天》,先后入选《今日作家》、中国联合出版社出版的《桃李春风》《江湖夜雨》《剪烛西窗》等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