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七发》的生命训导和“以劝为刺”

2022-04-29 00:44贾学鸿
文史知识 2022年3期
关键词:太子

贾学鸿

典丽宏侈的汉代大赋,或被认为体现了“诗之恻隐”之义,或被批评“劝百讽一”,淹没了诗的“讽谕之旨”。枚乘的《七发》就是这一文体的开山之作,通过叙写音乐、饮食、车马、游观、田猎、观涛、要言妙道七件事,诱导“病入膏肓”的楚太子参加娱乐活动,体验其中的愉悦。关于《七发》的立意,历来有三种不同看法,一是劝吴王不要谋反,一是谏梁王忠于汉室,三是“戒膏粱之子”。此外,还有从中医养生、心理接受、道家理念、人生智慧等角度的解读。

诸多的争议,是源于文章行文的败笔还是赋体艺术性的提升,我们姑且不论,倒是《七发》的这种模糊特色,使它成为“取之不竭”的资源,让不同时代的人从中汲取营养。今天我们读《七发》,就要拓宽视野,深入开掘,努力将古人的“难言之隐”揭示出来。

一 音乐赏鉴:陶染家国情怀

吴客谈的第一件事是音乐,这在中国古代社会是十分严肃的话题。《礼记·乐记》写道:“声音之道,与政通矣。”通过观乐,可以了解一方的风土民情、社会治理,同时,选择什么音乐,也透视着赏乐者的人格修养水平。

在吴客对音乐的叙述中,有三点需要注意:一是对琴材的夸饰;二是对琴人的拣选;三是对乐曲的描绘。

做琴的桐木,要从陕西龙门山的悬崖峭壁上选取,那里地势险峻,气势雄放,崖高水曲,人迹罕至,此地古桐最为奇异。还要选择饱经风霜雨雪且富含阴气的枯枝老干,久生古桐的音色独特,最具神性。然后用野生蚕茧的丝做琴弦,以孤孝之子的带钩做琴隐,用九子之寡母的珥饰标识琴徽,让生命的沧桑与悲凉,凝于琴身。古人认为,古琴的体制与音色均通性灵,因此才能感天地、泣鬼神,动人魂魄。

关于琴人,要派春秋时期鲁国著名的琴师师挚,于秋冬之际去崖壁上伐取桐材,再由孔子的老师师襄来弹奏圣尧时的雅乐,令最擅长琴技的俞伯牙伴琴而歌。师挚和师襄都是春秋时期的乐官,孔子曾与他们交流琴艺。《论语·泰伯》写道:“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师襄曾与孔子交流欣赏《文王操》的感受,都被周文王的文德所感染。而俞伯牙与钟子期之间“摔琴谢知音”的故事一直是世间佳话。这些人深谙琴艺,精通乐教,是雅正之风的典范。当然,吴客采用了虚拟夸饰之法,以古人和神木来强化音乐的神异性,暗示楚太子欣赏音乐要有选择。

至于弹奏的乐曲,训导意图就相对明显了。《畅》是美赞尧圣的古乐,有兼善天下无不通畅之义,代表儒家理想的贤君人格。相反,俞伯牙所吟之歌“麦秀蔪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表达的是哀伤情怀。《麦秀之歌》即《诗经·黍离》所抒发的“亡国之悲”。《雉朝飞》表现的是老人对家室的渴望。相传战国时期齐国的处士牧犊子年老而无妻,见雉鸟双飞,触景生情,自叹命运多舛,遂寄情于丝桐。

由此可见,吴客是在借“天下之至悲”的音乐,传达家国情怀。身为太子、楚国未来的继承人,要立身谨慎,有责任,有抱负,要以尧为榜样,按贤明君主的标准要求自己,兼怀天下安危,心系百姓疾苦,体恤孤儿寡母的艰辛。最重要的是,要居安思危,有忧患意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前车之鉴不能不防。可见,吴客表面是在讲音乐,实质是人生教育、责任教育、理想教育。

二 饮食、出行:回归生命常态

衣、食、住、行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基本内容,而深居宫苑的楚太子终日“脭肥厚”“出舆入辇”,只知享受却忘了生命之本。吴客便因势利导,以天下的至味、至骏来涤荡楚太子的嗜欲之心。

针对楚太子的“腐肠”之食,吴客提出“天下之至美”的膳食方案:“犓牛之腴”“肥狗之和”,虽然仍属于肥之味,但如配上嫩竹、蒲菜、山耳等爽口的野菜,即可化解油腻;楚国苗山盛产嘉禾谷物,还有果实没有成形的菰米,这是粗粮淡饭,其性黏而易消化,与精工细调的熊掌汤、芍药酱、烤肉片、细鱼丝搭配而食,便成为美味佳肴;秋天泛黄的紫苏老叶、霜露侵蚀后依然新鲜的菜蔬,具有良好的养生功效,加上浸泡了兰花的美酒,既清口又降火;偶尔再品尝一下稀有的山珍野味、豹胎嫩肉等大补食品,仿佛“沸汤沃雪”,既刺激口味,又有良好的药用功能。

吴客不仅是美食家,还是良医。他的饮食方案确实属于天下至美之餐,浓淡组合、荤素搭配、粗细互补、滋养有度,既契合中医养生的辩证思维,表现出一定的科学性,又能满足楚太子的口腹嗜欲,同时,还纠正了太子终日营养过剩的偏颇。

“沸汤沃雪”又称“红炉点雪”,是强热与强凉的中和,可迅速改善“水亏火炽”的虚热之症。明代龚居中曾编辑一部专治虚损痨瘵症的医书,书名就叫《红炉点雪》。道家典籍《庄子》是一部专治世人“精神内热”的书。清人刘凤苞在其《南华雪心编·自序》中说道:“雪心者,谓《南华》为一卷冰雪之文,必索解于人世炎热之外,而心境始为之雪亮也。后之读是篇者,其亦可涣然冰释矣。”(方能点校《南华雪心编·自序》,中华书局,2013,9页)对于楚太子的饮食过度之症,吴客一方面以新奇之物吸引他,另一方面通过寒热调配,使其热症“涣然冰释”,得以化解。吴客配食方案奢华的背后,蕴藏着药理。

生命在于运动,为显尊贵而“出舆入辇”,肢体血脉不畅通,日久自然引起蹶瘘之疾,即腿脚麻痹瘫痪。吴客并不否认乘车的必要性,只是乘什么样的车,选择什么样的马拉车,是有讲究的。

首先要从中原北境盛产良马的钟、代之地选择上好的雄性种马,等它们长到适合驾车的年龄,用早熟之麦将它们喂肥,令它们躁动不安,跃跃欲试。此时给它们套上坚固的辔头,令其在平坦的大路上驾车奔跑,跑在前的马如鸟飞翔,跑在后的马似兽健走。再请擅长相马的伯乐来检验,哪匹马称得上千里驹,让御马能手王良、造父做车御,善跑的秦缺、善跳的楼季两位勇士做车右保驾护航。最后再下个大大的赌注,参加赛马比赛。

不用说参与驯马、驾车飞奔,即便是观看赛马,都能令人活力倍增。吴客以此感召楚太子,要改变出行方式,积极参与竞技运动。伯乐,是传说中上古时代善于相马的人。王良、造父,都是上古时代善于驯马的人。这些背景资料说明,吴客提及的人物都是异常勇武并立下汗马功劳的不朽英雄。点悟太子要以英雄为参照,训练强健的体魄。

三 游观、田猎:彰显生命价值

丰富的阅历,艰苦的磨砺,是成就大业的前提。春秋时晋公子重耳流亡十九年成为春秋五霸之一,是史上美谈。楚太子“宫居而闺处”,视野狭窄,脱离社会生活,如何承担经国大业?因此,到广阔的天地中,去感受大自然的赐予和生命的张力格外重要。游观和田猎都是实践性的活动。出游观景,可认识国家的富饶、山河的壮美;山林狩猎,能检验自己的生存能力,培养战斗激情。

吴客说:“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这实际是从整体上览观楚国江山,希望太子走出宫闱,亲近楚国大地。然后“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也就是竞相作赋,包举宇宙,总览名物,美赞楚国的飞禽走兽、珍奇物产。这种乐,虽然靡丽、皓侈,但广博、雄阔。《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写道:“《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游观中,有对国家的体察、民生的了解,有视野的开放、兼怀天下的深情,还可以检验臣下的才华思想和智慧能力。因此,游观览胜、登高抒怀,不仅是积极生活的方式,也是家国情怀的陶冶。

吴客所述的田猎,包括三个环节,白天围猎、夜晚献祭、山泽交战庆功。“骐骥之马”“飞軨之舆”“牡骏之乘”“夏服之劲箭”“乌号之雕弓”,都是对装备的渲染。骐骥为骏马,飞軨是有窗之车,乘是四骏战车,夏服是夏后氏善射者的箭袋,乌号是黄帝用过的彤弓,都是稀世之宝,以此彰显狩猎队伍的威猛强大,同时,也体现出汉赋侈丽宏衍的行文特色。云林、兰泽、江浔,均为楚国境内的景物之名。“掩青,游清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描述围猎时的惬意。最后,与猎物斗智斗勇的周旋,吓得虎豹、鸷鸟、麕兔、麖鹿等野物,都“汗流沫坠,冤伏陵窘”,不敢现身。最后不损猎物一毫,却收获满车。兵家“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理念,悄然引出。不战而胜,是用兵的理想。

夜晚捕猎,除了渲染威仪,还强调将完好无损的猎物用于祭祀和献给君王,彰显田猎的功绩。最后的林泽之搏,不再是武力威慑,而是短兵相接了。“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硙硙,矛戟交错”,刻画出作战的勇武和惨烈。最后,论功行赏,宴饮庆祝,表达保家卫国、忠诚不二的赤诚。

吴客对田猎的勾画,已经超出打猎的范畴,推衍到保家卫国的战场。打猎如作战,在气势、威猛、谋略、部署上,气质相通,这也是和平年代国家保持军队战斗力的一种方式。作为楚国的子孙,未来的继承人,无德无功,何以寄身楚国?

四 广陵观涛:感悟天地至理

在吴客讲述的几件事中,“八月观涛”似乎最不关楚太子的病情。其实不然,广陵涛的涨落过程,蕴含着天地的精微之道、万物的是非之理,最能彰显“要言妙道”。

在铺染“未见涛之形”的迅猛气势之后,吴客说道:“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恍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瀇瀁兮,慌旷旷兮。”说明广陵涛产生的原因,就像天地之道。语句与《老子》二十一章“道之为物,唯恍唯忽”的表述如出一辙。“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虹洞兮苍天,极虑乎崖涘。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书写涛水发力雄放、总揽天下、气冲宇宙,恣肆之势却难控难料,惟妙惟肖地透出“不知其然而然”的宇宙哲理。

广陵涛最能激起人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无论“淹病滞疾”、驼背聋盲,都要前去观望。于是吴客一语道破:“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就是说,“不言之教”之义即在其中。接下来由于太子的追问,吴客才凭着记忆和想象,以千军万马行军为喻,描绘了广陵涛的涨落过程,虽不乏生动形象,已是“不得已而言”。“要言妙道”就蕴载于“天下怪异诡观”的万象之中。最后,真正要论“要言妙道”了,吴客只蜻蜓点水般拈出春秋战国时期的几位“有资略者”,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还有孔子、老子、孟子。其中多人见于《庄子》,詹何见于《列子》。此时,楚太子终于醒悟,一句“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便“霍然病已”。

五 《七发》的“隐刺”艺术

“讽谏”是中国文学发挥政治功能、干预社会生活的重要手段。对此,清人王先谦曾有十分细致的辨析:“诗有美有刺,而刺诗各自为体:有直言以刺者,有微词以讽者,亦有全篇皆美而实刺者。美一也,时与事不伦,则知其为刺矣。”(《诗三家义集疏·序例》,中华书局,2009,2页)意思是说,诗之怨刺,有直刺,有婉讽,还有寓谏于褒的隐刺,各体的运用因诗体和语境不同而变化,当所描绘之事与现实不相符合时,便是“隐刺”了。借助这种“微言大义”的方式,下对上进行含蓄批评、委婉规劝的礼乐传统得以延续。

在《七发》的“七劝”之中,体现的就是“隐刺”笔法。对于楚太子的病,吴客最初并没有隐瞒态度,而是由病症到病因再到危害,都坦言相告,甚至有些夸大其词,以“与虎牙兽爪为戏”作比,似刀斧,如毒药,并正告太子有“大命乃倾”的危险。然而这种“直谏”,并没有引起太子的重视,只换来一句“然未至于是也”的轻描淡写,轻易就化解了吴客的“耸人听闻”之说。激活太子的精神活力,是吴客的最终目的。针对这种心理性问题,就要从心理上根治。于是,吴客话锋一转,另辟蹊径,选择了欲抑故扬、美刺合一的精神疗法,即让“博闻强识”的贤正君子相伴左右,“承间语事”,讲述生动刺激的趣事,吸引楚太子的注意,使他无暇放纵,心回正道。同时,在行文结构上,这段是对下文的提领,使文章的思想与形式巧妙融合。

自古以来,下对上进言献策,就是人世间的一大难题。《庄子·人间世》就把“颜回将之卫训导暴君”和“颜阖将担任卫太子老师”作为人生最危险的事专门探讨,研究既见成效又能自保的策略方针。相比《老子》的“不言之教”、《庄子》的“行而无迹”,枚乘《七发》“寓讽于劝”的变通之法,更符合人性心理,也更容易为当下读者理解和接受吧。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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