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树杨 凌悦
本文试以恒山悬空寺为线索,从文化景观角度着手,先分析寺庙建造样式,后分析寺庙背后的魏晋历史渊源,再分析魏晋思想合流,最后得出其所承载文化的传承与变迁。
一、“寺”之众
寺,乃指寸土之地,所谓寺庙,指人所尊敬仰止处,自有妙法箴言藏于此,为我国灿烂历史文化中一大瑰宝。中国著名的寺庙有浙江杭州的灵隐寺、河南登封的少林寺、姑苏城外的寒山寺、西藏拉萨的大昭寺、陕西西安的慈恩寺等等,寺庙遍及中国东西南北,数不胜数。但本文所分析的并非这些香火旺盛的大寺庙,而是位于中国山西偏僻处的一座小寺庙,它不仅是一处独特的景观,更蕴藏了深厚的文化内涵。
山西素来被认为是中华民族的发源地,获得美誉曰“中国古代文化博物馆”,在此发掘出的遗迹证实了在旧石器时代便有人类在山西活动,先秦时期尧、舜、禹都曾在山西境内设立都城,深厚的历史积淀使得该城市熏染了独特的文化气韵。山西境内寺庙繁多,从五台山的佛光寺到大同古城内的华严寺再到太原的双塔寺以及平遥古城内的双林寺,数得上名号的寺庙达十多个。笔者两年前写生时有幸参观了几座寺庙,这其中大同市浑源县的悬空寺可谓独树一帜。
二、“建”之奇
悬空寺坐落于山西省大同市浑源县恒山金龙峡西侧的峭壁陡峰之间,据历史学家考证建于一千五百多年前。从远处看,这座空中楼阁高高地悬挂于崖壁之上。笔者参观时正赶上零下十八摄氏度的严寒,金龙峡侧壁的水流都已冻结,峡下深谷的水也都结冰凝固,阳光照射在峡谷的岩石上呈现出斑驳的印记,在周围萧瑟景况的映衬下寺庙显得更为庄严肃穆。悬空寺上承一道危崖,下面是一条深谷,有一句俚语直接描述了悬空寺之景:“悬空寺,半天高,三根马尾空中吊”。“三根马尾”形象直接地描述了这座寺的整体外形,即其建筑整体呈“一院两楼”的布局,南有一楼高三层,内有三官殿、雷音殿、纯阳宫与三教殿。纯阳宫内供奉着道教八仙之一的吕洞宾,雷音殿位于南楼的最高处,供奉着佛教各宗。北有一楼亦高三层,内有三教殿、观音殿与五佛殿;五佛殿位于北楼的最底层,殿内供有五方佛,观音殿则位处北楼的中层;顶层的三教殿更是独具一格,同时供奉着儒、释、道各自的教主,中间为佛教创始人释迦摩尼,右侧为道家老祖老子,左侧为儒家宗祖孔子。除了有南北两楼下部的木质结构建筑作为支撑点,两楼间还连有一道“桥”,桥上建有一院,内供有佛。“一院两楼”式布局将悬空寺巧妙地衔接成一个整体,通过木质框架式结构的借受力核心——岩石托力,以力学原理半插飞梁为基础,稳稳的矗立于峡谷险峻的峭壁之上。
观其外景,再溯其源流,悬空寺又作玄空寺,原名玄空阁,“玄”乃道教教理,“空”为佛教教义。因“悬”与“玄”同音且整座寺院如悬挂山峡之上,故改作悬空寺,被列为恒山十八景中的第一胜景。在《恒山志》中详细记载了该寺历史:悬空寺建于北魏,天兴元年(398)北魏建都平城,北魏天师道长寇谦之提出要建一座空中寺院,以达“上延霄客,下绝嚣浮”。此后天师的弟子们遵守祖训,于北魏太和十五年(491)建成此寺。
“悬空寺”并非仅此一家,在国内还有另外多处,如山西广灵的小悬空寺,该寺也建于北魏,一人宽窄的石板通向高达十米的悬崖,洞内供有观音、地藏佛等;又如陕西陇县的龙门洞悬空道观,丘处机便是在此创立了道教龙门派,此处始于春秋,建于西汉,盛于金元;再如河北井陉苍岩山的福庆寺,该寺建于清朝,内有金刚像、天王殿、公主祠等佛教布道壁画;还有云南昆明西山罗汉崖的三清阁,相传建于元代,为梁王的避暑宫,经过明清扩建形成了如今的规模。这些悬空寺都以独特的悬空建造方式称奇,但殿宇内所供塑像却大相径庭。我独以恒山悬空寺称奇,概因尽管所属朝代不同,上述四所寺庙所供奉教派都为单一的佛教或道教,但独有恒山悬空寺同一殿内所供奉塑像包含了儒释道三教教主,实可称奇。
三、“源”者繁
汉魏交接时期,两朝思想领域出现了新旧价值观的冲突,汉武帝时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成为当时社会的统治思想。但物极必反,随着对儒学的一味推崇,在东汉时反而出现了“博士倚席不讲,儒者竞论浮丽”的局面,被东汉统治者奉为圣典的儒学随着被拔高至极端的地位而走向了衰落。儒学无法在当时发挥出维护封建统治与满足士大夫文人信仰的作用,这促使了在汉魏交接之际的统治者、士人开始寻找新的思想归属。因此汉末时期,曾经在先秦后湮没的诸子之说开始复苏,道家、五行家、墨家、兵家、纵横家、阴阳家精彩纷呈,此时大盛的建安文学所表现出的风格便是此时思想发生转变的佐证。魏晋南北朝是我国历史上的第一次乱世时期,仅在西晋时期出现过短暂的大一统,此后出现的十六国、南北朝都伴随着社会主流思想与外来思想的激烈碰撞。
曹魏时期,玄学开始产生。玄学指的是对《老子》《庄子》《周易》所进行的理解与研究,这其中的代表人物当属何晏与王弼,这二者均主张无为“乃万物之本”,但此时的无为是入世的而非出世,他们的主张与后世完全的玄虚有着很大的区别。在王弼的思想中,他将孔子尊为圣人甚至高于老子,但此时的孔子是作为玄学家的圣人而并非是儒家的圣人。到了竹林七贤时期,嵇康主张儒道对立,认为对儒学应该坚决反对;而阮籍虽认为儒道有别,但大可不必如此排斥;王戎则视儒道为一派,在《晋书·阮籍传》中就记载:“(阮瞻)见司徒王戎,戎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瞻曰:‘将无同。”王戎认为老庄与孔孟的思想在旨意上并无什么区别,他的这一思想也是对王弼思想的传承。
魏晋时期,佛教也开始发展起来。早在汉哀帝时期佛教就已经从天竺传入了中国,但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的传播一般都有统治者的支持。但佛教作为外来宗教在许多方面与统治者的要求不能达到一致,因此无论南方还是北方对于佛教都有持反对意见的人群。在南方主要表现在思想争论上,比如刘宋的何承天就指出佛教的因果报应之说完全是无稽之谈;《梁书·范缜传》中也记录了齐梁的范缜批评佛教的因果报应说,文中如此说道:“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堕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此意为人生富贵之事就如同同一树上的花朵,虽然都在一根树枝上,可一阵大风刮来,有的花瓣飘落于富贵人家的坐垫上,有的则落入厕所里,花若此人亦若此,谈何因果?这些南方学者通过自己的语言结合儒家思想来批评佛教,但此时的北方却发生了两次毁佛运动。其中之一就发生于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时期。公元444年,太武帝下诏:凡有私养沙门者,二十五日内未遣送官府的主人家,将与沙门满门抄斩。公元446年,太武帝在长安寺庙中发现藏有武器与其他违法物件,于是佛教被下令禁断,并且下令毁掉所有的寺院与佛塔。第二次灭佛运动发生在公元574年,北周武帝宇文邕不仅熔化佛像、焚烧佛经,还强迫僧人还俗,将佛寺都变为俗宅,给当时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除了玄学与佛教,道教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也起着举重若轻的作用。道教在东汉时期就已经形成与发展,东汉末年道教在民间传播甚广,汉中有张鲁等人的五斗米道,青、徐等地则有张角的太平道。到两晋之际,葛洪编著的《抱朴子》就从理论上反对原始的道教,他所提倡的道教是能够符合统治阶层需要的,书中如此说道:“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在他的思想中,道儒是可以结合起来的。葛洪改造后的道教开始在上层社会传播。到齐梁时,出了一位名家陶弘景,他为葛洪的道教带来了进一步的发展。陶弘景编著了《真诰》与《真灵位业图》,为道教理论增加了新的内容。但其实《真诰》是其参考佛教《四十二章经》后的产物,他晚年还宣扬自己的前世乃佛教菩萨,今世是投胎下凡普渡众生的。他的思想不仅融合了佛教与道教,同时主张儒释道三教合流。
四、“理”所融
寇谦之于公元424年献道于太武帝拓跋焘,他极力倡导道教的改革。但如今看来他并非是导致太武帝灭佛的元凶,他对佛教徒并非秉持着敌视的态度,他不仅改变当时流行的原始道教,提出新的教义,还宣扬了一些儒家的思想,对太武帝灭佛的活动甚至提出了反对的意见,认为佛教义理于道教是有益的。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可以窥见儒、释、道这三教是有可以互相融合、学习之处的。太和十四年(490),孝文帝拓跋宏年满二十三岁,在冯太后长期的严格教育下,他精通儒家经典又知晓百家故事,丰富的政治经验促使他完成了青史留名的北魏孝文帝改革。孝文帝于公元467年继承皇位时对佛教已经不存在敌视的态度,在思想方面所实行的政策均是向汉化靠拢。学者牟钟鉴就曾将魏晋南北朝时期儒、道、佛三教定为在互动与争论中求同的阶段。所以说在魏晋这样的年代出现三教合流的思想,可以说是一种相对进步的表现,也是三教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内在需求。魏晋时期,三教或者二教兼习成为当时的社会风气,孝文帝便是于“五经之义,览之便讲”,《魏书》中还记录了其“善谈《庄》《老》,尤精释义”;北方大儒刘献之晚年“注《涅槃经》未就”;另外有儒学大家卢景裕于道家经典《老子》中注语以表对道家经典之认可。
魏晋之际,三教之间又常以儒为主,佛、道为辅。综合有关文献,笔者理出以下佐证:其一,儒家用以维护政权皇道,佛道接受政府有关部门的管理;其二,佛道二教一般不干预国家的政治,而儒家经典、孔孟之道乃是治国凭证;其三,社会风气仍将儒家的三纲五常作为核心理念,而佛道相关经义所约束的仅仅是部分信众。恒山悬空寺三清殿内三尊塑像的摆放也有一定的道理。按照魏晋时期左尊右卑的座位习惯去解读塑像,左侧塑像便是儒家宗祖孔子。但在这样的主辅关系中也有不同,梁武帝萧衍便是站在最高封建统治者的高度去寻求儒释道三教的平衡点,他认为三教各有妙用,儒学叫人恪守礼法,道教教人不与人争、宽以待人,佛教引导人前往极乐净土。他认为佛学对麻痹大众作用更大,因此将佛学奉为国教,说儒学与道学均源于佛道,在《舍道事佛文》中如此讲:“为佛一道,是于正道,其余九十五种,各为邪道。朕舍邪道,以事如来。”他企图构建的是一个以佛教为主体,儒学、道教为辅的“三教同源”世界。
五、“染”其远
魏晋南北朝时期思想的融合对当朝熏染久远。文学方面就有建安文学中的著名诗人“三曹”与“七子”,除此之外在文学、美学评论方面也出现了儒释道三教融合的产物,即刘勰的《文心雕龙》。魏晋南北朝还是艺术的繁荣期,艺术在绘画、雕塑、书法三方面都有极大发展,比如佛教传播时出了个善画佛像画的曹不兴,他时常模写天竺传来的佛像,可以说是中国佛像画的鼻祖。此外出现的著名画家还有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等等。在绘画理论上,宗炳的《画山水序》、谢赫的《古画品录》都对后世艺术创作有着巨大的影响。书法则出了家喻户晓的“书圣”王羲之。另外值得一提的还有当时别具一格的佛教建筑,无论是敦煌莫高窟还是麦积山石窟,都精彩纷呈。
从汉末儒释道分别出现与发展,到魏晋三教互动争辩并求同的阶段,我们会发现思想合流从不是单例,而是一直存在的。在隋唐时期,儒释道成三教鼎立的态势,并且成为常制经义。到了宋辽金时期,儒释道又进行了深层融合,同时还出现了学说创新的高潮。魏晋时期三教之间自由互动、争辩求同的状态,对后世的思想也有着深远的影响。无神论和科学的发展也得益于此时的宽松环境,比如说陶弘景的《本草经集注》、范缜的《神灭论》、葛洪的《肘后救卒方》都出自道教大师之手;张华的《博物志》、何承天的历法学都出于儒学家。旧时的宗教学终被科学取代,但不可否认宗教学在旧时代所带来的影响以及其进步之处对当代科学的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
[作者简介]任树杨,东南大学中国画研究院、江苏哲学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东南大学中国画研究基地科研助理。凌悦,南京航空航天大学艺术学硕士,东南大学中国画研究院、江苏哲学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东南大学中国画研究基地科研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