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的完成与未完成

2022-04-29 00:44王丽云崔悦洋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艺术家绘画创作

王丽云 崔悦洋

有关艺术的完成与未完成的讨论,早在古罗马就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当笔者翻阅众多文献,发现相关话题的研究往往集中在对艺术作品(即创作成果)的讨论。而创作到什么程度才算完成,却难以引起人们的关注。绘画艺术从刻划在岩石表面的线条,到与巫术—宗教—哲学有关的再现真实,再到如今,绘画逐渐失去了它的神秘和崇高,成为一种体现艺术家精神活动和表达的语言媒介。在西方古典艺术时期,绘画大多作为商品而存在,一幅肖像订件显然有着明确的绘画目的——即在二维的画布中再现三维人物的光影和造型。因此人们很容易分辨什么程度的描绘能使画面逼真,什么样的绘画可以算是完成,创作者也对什么样的成果足以交付订件有着较为清晰的把握。随着时间的推移,古典绘画再现真实的完成度标准早已成为过去,那么在当下,当我们再次讨论绘画完成与未完成的话题时,我们究竟谈论的是什么?

如果说一件作品的创作过程是从无到有,那么可以将其比喻成一条射线,在这条可以无限发展的线中,作者必将面临一个问题:该在什么时候停止创作?

一、绘画怎样才算完成

观看一件绘画作品时,很容易察觉到,有的作品带有明显的留白或残缺,却不影响理解;而又有很多作品看似丰富,却不明所以。通常情况下,观看者在自己都难以意识到的情况下,抱持着某种固有的标准来评价绘画,在这些固有的标准中,完整、不完整,完成、未完成,这样的概念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们的审美判断。对于观看者而言,能否从绘画作品中阅读出内涵,画布表面是否被颜料填满,又或是绘画是否符合艺术家以往作品的一贯风格等,都是观看者评价绘画作品是否完成的潜在标准。

对于艺术家来说,选择在创作的某个阶段停止工作,是因为这时的作品达到了创作者的预期。但现实情况是,就连创作者本人也很难说明自己对创作的预期究竟是什么,或者说,创作者的预期往往随着创作的推进而有所改变。无论在什么阶段停止,作品也只能是无限地接近艺术家的理想,却难以真正地达到。

在更复杂的语境中,观看者还将对绘画作品进行再创作,而艺术家在创作中也反反复复地经历着观看—创作—观看的过程,但无论情况如何,我们都能够大概明白,评价任何绘画作品完成的硬性标准实际并不存在,即完成的标准对于绘画作品来说没有普遍性可言。

既然如此,难道作品的完成度问题是不可谈的吗?若是这样,那是不是等于说,我们可以就此随心所欲地在创作的某个阶段停止,并声称完成了作品呢?是不是任何就作品完成度问题发表的见解,实际上都没什么意义呢?

在笔者看来,尽管当我们谈及作品的完成度而被问及“完成的标准是什么”时,我们没法举出一条完善的定义,但并不是说我们无法谈论一幅画作的完成度,即谈论作品画面是否成立、表达是否充分,亦或是创作结束得是否草率。就创作者自己来说,我们从不需要去定义完成,就已经在创作中对怎样才算完成有所要求。我们通常不会在意一件作品是否完成了,而令我们在意的往往是一件作品的未完成,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对完成是什么没有概念,相反,这恰恰说明我们对完成的意义很熟悉,以至于完成这件事才不那么引人注意,我们不能用“完成的标准并不存在”来消解掉自己对于完成的领会。

我们在看作品时,不会去判断一个作品是否完成了,相比较来看,未完成才更接近于一种判断。我们会花一点工夫去思考这件作品怎么没完成,但“认定一件作品是完成的”这件事却轻而易举。应该说完成是种多么理所应当的感觉,以至于它根本不在我们对画面的观看过程中占有一席之地。但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观看也是一种再创作的过程,那么可否这样想,完成或未完成也是观看者的创造力发挥之后的一个结果呢?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因此倘若从这个层面去认识绘画的完成与未完成,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地说,没有一件作品算得上真正地完成。完成与未完成这样一对具有互文性的概念,就如同好与坏、爱与恨等许多我们难以说清道明,却又有所把握的概念一样,被我们以某种方式领悟着,我们仍然可以在一个略微有些模糊的范围中去谈论它。

二、“未完成”话题的由来

我们这里所说的未完成是扩展到一切关于艺术创作的未完成态的思考,最早有文献可考的关于未完成概念的讨论可能出现在古罗马时期普林尼的《自然史》一书中,这本书用专门的篇幅记载了一系列艺术家未完成的作品。普林尼将未完成的作品与完成的作品进行比较,认为未完成的作品别具魅力,因为未完成的作品提供了对艺术家创作方法和过程的窥探。

不同于古罗马时期关于未完成的片面记载,更使笔者感兴趣的是来自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未完成概念。在文艺复兴时期,未完成概念对应的意大利语为“non-finito”,最早作为一种雕塑技法被多纳泰罗发明,指艺术家只粗略地雕刻了一部分形象。大量的文献研究汇集在雕塑巨匠米开朗基罗的许多未完成的作品上,众多证据将结论指向这位天才艺术家有意地保留了作品的未完成状态。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期,有些艺术家会在作品上使用动词形式签署名字,表示作品是未完成的。

为了理解“non-finito”的具体含义,我们不得不结合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做进一步的阐述。柏拉图的理型论将宇宙分为理型世界和感官世界,他认为尘世之物都是理型世界中永恒概念的影子,因此以再现事物为目的的艺术创作只能算是在模仿永恒概念的影子。新柏拉图学派的普罗汀(Plotinos,205—270)则认为,世界说的从来都是一个世界而不是(理型/感官)两个世界,这一个世界只是横跨了两极。一端是他称之为“上帝”的神圣之光,另一端则是完全的黑暗。这样的世界概念与我们如今的世界概念有所不同,它更接近于一种“秩序”的意思。世间万物都按照秩序井井有条地排列在这两极之间。

原本在柏拉图那里,永恒的灵魂最终归属于理型世界,物质归属于感官世界。但在普罗汀这里,灵魂来自于神圣之光的照耀,在这两极之间,人是最接近于神圣之光的,其次是鸟兽虫鱼,再其次是草木花朵,最遥远的则是泥土、水与石头这类冷冰冰的物质。在这样的层级中,距离上帝之光越是遥远的事物受到上帝之光的照耀就越少,直至最遥远处,也就最接近于世界黑暗无光的另一极。然而普罗汀认为,不存在一丁点光亮都接收不到的绝对黑暗之处,就像繁星穿越整个宇宙,仍向我们分享微弱的星光一样,世间万物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上帝之光的照耀,即便在一块石头之中也能窥见微弱的上帝之光。

与柏拉图的理型观念不同的是,普罗汀认为世界之外并不另外存在一个永恒世界,永恒之光或者说“上帝”存在于万事万物之中,我们从任何事物上都能寻找到永恒性的显现。

因此以再现为目的的艺术创作在这样的观点中不再是创造影子的影子,而更像是一种“寻找”。雕塑家在无序的、冷冰冰的石块中看到了某种东西,并循着这样的感觉将那样东西从石块中“寻找”出来。艺术家看到的那样东西是什么呢?寻找工作凭借的是一个怎样的蓝本呢?究竟寻找到什么地步艺术家才会停下来呢?停下来是否意味着已经找到呢?

有理由相信,如果那时的艺术家受到新柏拉图主义的影响,那么他们一定认为他们透过无序的事物表面所发现的那个东西,或者说他们之所以能发现那个东西的原因,与神圣的光照有直接的联系。要么,艺术家发现自己或许在距离上帝之光最遥远的事物中,直接看到了事物所受微弱之光的闪烁,于是寻找那道光芒,就是要让一块石头是其所是地显现;要么,艺术家意识到石头中闪烁的那个东西之所以如此耀眼,并不是因为石头本身而是艺术家自己,他也就认为自己具有将无序之物赋予秩序的能力。这种能力得益于照耀,得益于自身是最接近那道光的,他也于是意识到那道光只能通过该能力才能显现,因此他得通过不断地将作品完善得更加极致来开展“寻找”工作。

然而事实上,艺术家的观念并不是单纯地处于这两类之一,而是二者兼顾,他既看到了事物本身所闪耀的的那部分,也看到了自己的能力在事物上反射那部分。他无法彻底确定他的工作究竟是要将一块距离上帝之光最遥远的石头抛向那道光,还是通过这些工作寻找那道永恒之光本身。因此在艺术家意识到这些之后,艺术创作究竟为了什么,不但没有清晰起来,反倒变得更加讳莫如深了。因此,有别于因客观因素造成的创作终止,“non-finito”显然承载了艺术家对创作的思考与表态。

到了近代,随着学科的发展,许多关于未完成的美感、不完整结构的意义的相关理论不断被提出,如接受美学。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研究接受美学的学者提出,没有被读者观看和解读的作品都是未完成的,其中著名的论调有伊瑟尔在《文本的召唤结构》一文里提出的“召唤结构”,以及尧斯提出的“期待视野”理论。接受美学将作品离开作者的“死”,引向读者再创作的“生”,并试图将艺术创作的重心移向作品产生的现实意义之上。而二十世纪出现的格式塔心理学则从心理学研究出发,证实了人类审美过程中存在一系列“完形”现象,即人在审美活动中积极调动感知觉的参与,将作品独立的、外在的、个别的局部在自身的内部心理活动中进行审美补全,进而呈现为一个完整的艺术品。在格式塔理论下,不完整的作品能在每个读者那里引出一个完美的想象,因而未完成的作品可能为读者提供更高的审美趣味。

三、绘画中“未完成”的表现

在笔者看来,在使用符号进行叙事,绘画作为行为来留下精神表达痕迹的现代绘画中,在一个鼓励多元,放弃统一标准,甚至毫无标准的当下,作为绘画创作实践者,如今我面临的最大困扰,便是难以完成绘画的叙事与表达。

当然,即便我们知道,任何一名艺术家都处于与笔者相同的境遇,都将在艺术创作中与问题迎面相遇,但相同的问题显然会被一部分艺术家忽视,而对另一部分艺术家产生更大的影响。这些艺术家在创作中,通过不同的方式或多或少地揭露这个无法忽视的问题,或是在作品中留下自己的困惑。这其中就有我们耳熟能详的提香、莫奈,在生命的尾端,这些艺术巨匠的创作不再考虑市场,而更多地关注自身,一改往常潦草和凌乱的笔触似乎只为了留下一些反叛的痕迹,像是一种不顾一切的激进改革。

而在现代绘画中,我们处处可见充满“问题”的作品:有些作品过于潦草,有些作品经历了过度的覆盖,有些则是在放弃或保留符号的细枝末节上踌躇不前。如今,我们越来越难以从艺术家的单幅作品中获取足够于理解的信息,换言之,现代绘画似乎正在变得不知所云,这与当下信息碎片化、图像泛滥的时代环境不无关系。现代艺术家们越来越偏向散文式的表达,创作的不可完成性也越来越突出地显现出来,因此,现代绘画除了提供直接的视觉感受和情感把握之外,越来越要求读者保持耐心,从单个作品中发现艺术家的线索,从系列作品中阅读艺术家的表述。

四、“未完成”:绘画在路上

制作一把椅子怎样才算完成,椅子的存在仅仅是为了提供人休息的功能,但对任何一个有理想的设计师来说,一把好椅子绝不只是达到应有的功能。从最初的手工艺人到如今的家具设计师,人们不停地设想着世界上最美观和舒适的椅子,并至今仍在朝着各自的方向努力。尽管如此,我们可能还是没能让理想的椅子的形象清晰一点儿,因为理想似乎也在无限地发展下去,但每一把椅子的诞生,都是一次尝试。也许我们此刻坐着的也正是一把“未完成”的椅子。

本文自始至终关注的,并不是绘画作品中由于不完整的造型和创作者有意或无意的留白、空白等造成的作品似乎未完成的表象。而是针对创作者面临的表达困境和创作心理的一次漫谈,通过揭示这样的问题而为读者欣赏绘画作品提供一种更有张力的角度,这也是笔者身为艺术创作实践者对自身面临的实际问题的一次梳理,更是一次发问。

站在一名绘画艺术实践者的角度来谈,理想的情况是,一幅画可以不停地精进和修正,无限地画下去,无限地接近于理想。但更真实的情况是,艺术家根本无法真正地完成一幅画作,那些画面看似完整的画作并不意味着创作者完成了他的表达,这些充满了意味的绘画痕迹,是在向着一个模糊的发展道路上骤然截止,在创作者的诸多困惑和遗憾中草草结束……

[作者简介]王丽云,女,汉族,福建人,天津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表现性油画。崔悦洋,男,汉族,天津人,中央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实验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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