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日 星期五 阴
这是一桩打了八个年头的案子,因为拆迁引发的纠纷,至今尚未结案。当事人异常辛酸地奔波在漫漫无期的诉讼路上,从区法院奔到市中院,从市中院跑到省高院。这官司任凭怎么打,怎么审,怎么判,都结不了案,为啥?输官司的不服呀。不服咋办?那就一直打下去吧。这种打官司就成了一场没有终点的苦楚旅程……
据说,八年前这些拆迁户去区政府了,找分管拆迁的官员说事,可是,手握权力的领导就不照面,最后区政府派出一个办公室副主任接待,那副主任听过拆迁户的诉说,脸一仰,眼一瞪,嘴一歪,说:“这事嘛,政府有啥法子哩,你们找错门啦,去吧,去那地方。”他的手一挥,将竖起的大拇指与伸展的食指构成个小手枪形,准准地对着位于政府东南方的区法院。
“找恁政府不中,找法院能中?”来人中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试探地问。
“咳!我说——这事是你懂还是我懂,像你们这事,我见得多了,都是走的法院这条路,也只有这一条路,去吧,去吧……”
从此,走进法院的告状人络绎不绝了。
在律师引导中,一个个当事人发下誓言,“不打赢这起官司誓不休战”!他们相信真理在自己一边,法院若判得不如意,肯定是没遇见“包青天”。一个个、一群群当事人就这样带着官司必胜的信念一直折腾得没完没了。
还是省高院的法官高明。他们对找上门的当事人说,你们回去吧,别来回奔波了,回去找南至市中院,他们会把政府的人和你们拢到一块,进行协调的。这样奔波解决不了问题,太劳民伤财了……省高院的同人电话中告知我这起案子的缘起……
其实,对这类所谓的案子,只能协调双方,达成案结事了的效果。既然协调,就不再作为案子。也就是说,这本不应该成为案子的案子,只能采取“谈判”解决,使双方在对话中互谅互让,最终获得解脱。
事先,我与承办该案的行政诉讼庭庭长官仁切磋了一番,已有了协调思路。
西方的法官说过,最蹩脚的调解也比最公正的判决好!为什么?因为调解(或叫协调),这个过程是征求双方意见的过程。作为调解人,会使用一切手段使双方各自一步一步地退让,案子如果继续弄下去,双方皆知对谁都没好处,虽说政府一方是强势,但告状的弱势们天天叫着、喊着政府当官的不讲理,以权欺侮百姓,或更有利害的人身攻击,尽管那些词语都是查无实据的玩意儿,但脏水是要泼湿身子的,哪个当官的愿意沾这种晦气。而原告会在调解人真诚恳挚善良的规劝中,渐渐醒悟过来,即使退让一些,案子了啦,赶紧去干事挣钱好好生活才是正道,何以天天弄这种淘力不赚钱,尽赚一身气的生活,干球呀!傻呀!
是的,这种结果,对我来讲,是有把握的。但必须有耐心,有韧性,且有得当的方法和手段。我交代了行政庭庭长和两位资深法官,怎样协调今天的矛盾事端,但是,我必须列席旁听,去抓第一手资料。我知道,这种事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案结事了的,我做着打持久战的准备,又提醒自己,虽有持久战精神准备,但要树立速战速决意识!
时钟指到8:30时,当事的九个人准时踏进了行政庭会议室。
四十平方米的会议室,摆放着一方比乒乓球案子要长些的长方形会议桌。案子的外侧是让九个当事人落座的,另一侧是中院行政庭的庭长官仁、资深法官宋平萍、书记员小民,还有我和分管行政诉讼的副院长。
可以说,南至中院最精锐的行政诉讼队伍都到场了。官仁是自法院设立了民告官的行政庭之时,就进入了这个陌生领域的。以往的百姓庶民,哪里敢告做官的人呀,虽然背地里会有骂官员的声音,但一到大庭广众面前,则都哑口无言了。更别说到堂堂的法院去公然告官人,所以,当官的听到的多是悦耳顺气的“音符”,很少知真实民声,除非真正关心百姓又深入基层的官员。可以说,官仁对南至市的民告官案例了若指掌,凡发生在这里的行政案子,大多经他参与了审理,积累的经验相当丰富。另一位到场的女性法官宋平萍,是著名的法律专业大学毕业的硕士研究生,她虽年轻,但办案理念与专业理论可谓佼佼者。遗憾的是,当年南至中院二审这起拆迁案子时,官仁正在党校学习,宋平萍尚未进入南至中院行政庭,两个人皆没有参与审理。今日,又让分管行政诉讼的副院长宪献到场,有利于当场拍板定夺已明白无误的事端,不至于再走不必要的汇报和研究套路,能达到速战速决,短平快地拍出的结果。
人们就序入座之时,小民开始为每位到场者沏好明前毛尖绿茶,这是我事先安排好的。
双方各自介绍了与会人员的身份、姓名之后,这次特殊的交流与沟通就拉开了序幕。也是当事人得悉今天有这么权威的人物出场,他们有点受宠若惊了。其实,这本是十分正常的工作,却在南至市变得稀缺罕见,即常态的模式是能解决问题的实权人物往往不出场,出场的人物往往缺乏权力。又往往是双方即使有幸谈成的话题,出场的人还要向对方说,待我汇报汇报,研究研究再回示你们。又往往是待汇报躲在幕后的掌权人之后,那人只要嘴一撇,小指一挥:“这种弄法不成,告诉他们,就甭想跟政府耍花招,玩手腕,老老实实听政府的话,别无出路,要不然,我动用政府行为,看他们能翻个啥浪。”说最后一句时,这当家人还将整个右臂伸展,由髋骨部位直举上头顶,然后又狠狠地砸到了髋骨这个地方,给人一种斩钉截铁,彻底砸死的感觉,弄得去汇报工作的“小跑”晕了,方知道这种谈法,或是给对方稍许的让步就不应该,更不该向领导汇报,只能拉起硬弓,使百姓就范,如此这般,才能让领导顺心欣慰呀!
如此下去,几经较量,百姓与政府就产生一种对抗情绪,某些官员心中,维护政府利益就是削减百姓利益,百姓多得了拆迁赔偿费,就是政府的损失。其实这是一种谬误逻辑,我必须竭力校正,无论百姓,无论政府,作为拆迁赔偿,应当公平公正,合情合理,有意倾向任何一方,都当引发不安定的苗头……
第一个说话的是一位年过古稀的长者,准确地说,从面相上判断,他已是耄耋之年,着一件破旧的黑色夹克衫,花白的几根银发似几根苍白细弱的野草,很不稳当地粘在枯黄瘠薄的土地上面,黝黑的面庞显得干瘦干瘦的,给人一种干瘪的感觉。老人开口道:
“大伙都叫我先说,是看我岁数最大,要说,资格是最老,落得也最惨!抗美援朝那年,俺高中就要毕业了,刚18岁,报名参加了志愿军,到朝鲜就学会开汽车,当志愿军的司机了,所以这些年打官司,有时大家对钱,借人家个大车,叫我开着车带着人东奔西跑。那年咱南至搞拆迁,宣传车上绑着个高音喇叭,天不明就跑到俺住的家园,嗷嗷叫地喊,南至拆迁出重拳,定要拔掉钉子户,就像战争一样,一下子拥过来三四百人(都是专门来拆迁的),连喊帮叫的,和着高音喇叭刺耳的声音,扎进人心窝里,没见过世面的老伴被吓得心惊肉跳,要犯心脏病啦!我当然不怕,在朝鲜啥场面没见过。他们拆迁队这三四百号人算个啥呀,能跟全副武装的整个师的美国兵比,那场面面对的是真枪真刀真炮弹啊。可女人家不行呀,吓得脸都煞白煞白的没了一点儿血色,心跳都不正常啦,我赶紧往她嘴里塞速效救心丸,谁知到这时候那铲车已开到俺房子跟儿了,房顶上竟也上去人了,把迎门大房间的顶捣了个大窟窿,瓦块泥巴哗哗拉拉地掉到客厅啦,外边高音喇叭叫喊着,限定时间马上把东西搬出来,要不,时间一到,铲车可不认人,就把这房铲了……唉,苦命的老伴呀,胆子也太小了吧,也怪他们,这法也太孬了啊,俺老两口咋能想到,拆迁办能干这事,这不是土匪吧?刹那间,老伴断气啦!拆迁队的王八羔子一看死人啦,事弄大啦,才手软啦,当天没拆俺的家,停几天还是硬给铲了呀!好好的一幢房子呀,全部家当都在里面,他们拆迁队的闯进家里,掂着家什就往外撂,俺个老头子和一个儿子,势单力薄呀,能抵挡得住吗,这以后就更惨啦,儿子愤愤不平,从那以后啥也不干了,就专门上诉告状,谁知在省城会遇上车祸,孩子叫汽车撞死啦,到现在还找不到凶手。那开汽车的一看闯祸了,就跑啦,哎呀呀!没人帮俺们破案呀!”老人说到这儿,似乎有点儿口吃了,他瘦削的脸上仅有的那点肉在激烈地抽搐着,从耳根到嘴角,突地突地向后一拉一拉地滑动着,每一次拉动都特别吃力,又十分吃紧,有一种没法形容的难受!
老人要求的赔偿已突破我所掌管的法律范畴,我仅用一个院长的权力是无法解决的。他要求给予拆迁房屋一个说法,并赔偿老伴和儿子的性命,当然,房子的合理赔偿是必须的。倘若我吃了豹子胆,就是照审理程序,判决了,能执行吗?我在认真地听,认真地想。边示意官仁庭长,要耐着性子,叫人家把话说完,即使有些过激的甚至不讲理的语言,也别顶回去,人家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咱们为什么不能替人家想一想,这种事搁到谁身上,能平平静静吗?果然,那老人说的结束语就有点不讲理,不,是不现实了。他说:
“要是政府觉得赔不起(他罗列了他认为的合理赔偿价格,其中人命两条,要求赔偿抚恤金,房舍一幢,特别有一项,叫差旅费,即为打官司和上访,八年间奔波于这条特殊的没有终点的路途,其中乘火车、坐汽车、自驾开车、骑自行车及徒步跋涉等等,加起来数目也十分可观),还有一种办法,就把俺原来的房子恢复了,还在原来的那地方,跟原来的一个样,把俺老婆和儿子还给我,只要是活的,就中,我一分钱也不再要,啥屌差旅费、抚恤金都不再提啦。”说罢,用眼光扫视一下对面的几位法官,方端起小民为他沏好的毛尖茶,大口大口地喝个干干净净。小民立即站起身,去为他添水。他后边的话,分明是气话,人死了,能活过来?房子拆了,原来的宅地早已修成宽阔的高速公路了,别说在原地方盖房子了,地都变性质了……
也是事先我对官仁几位同人打过预防针,预料到出现这种场面时,切不可动肝火,当场辩驳起来。以往在省高院也曾接待过一些当事人,言辞过激,不堪入耳是这些告状人的通病,也怨长时间煎熬于打官司的征途,积累的怨气和愤懑。但是还不曾遇见今天如此震颤的场面。
我注意一下书记员小民,她不只是在迅速地做着会议记录,而且那个袖珍式录音机也正在运转。这就好,待下午政府的人来了,原告的话有些是要放录音的,叫他们认真地听一听。像这样的协调,开始不宜让双方坐在一起,这不是庭审。若坐在一起,不知哪一句话就会成为导火索,把炮点响,使双方短兵相接,刺刀见红,弄得不好收拾。
接下来,有一个三四十岁的妇女,连哭带诉地道出她家的境况,则更离谱,更不可思议:
“俺家的三间门面房,拆迁队要拆,拆迁办的人只跟俺按一间门面房作价赔偿。俺男人哪能愿意啊,俺的生意做得好好的,就这,拆迁办的人跟俺来硬的,说俺是钉子,得拔,那天他们来了一大帮子人,二话不说,有人进屋就往外扔东西,有人开铲车去掀墙,谁知俺那房轰地一下,塌了个角,把一个来拆迁的小伙砸死了。就这,政府的人怨俺男人,非要叫俺赔偿死了人的家一笔钱,这咋能赔呀,也赔不起呀,他们就隔三差五地来逼俺男人,也是真没办法了,俺男人那天当着政府的人一气喝下了一瓶农药,死了啊,呜呜呜——”
“别哭,别哭嘛,哭能解决你的问题吗?今天是来解决问题的,咱们院长、副院长、庭长都来了,这么多年你们遇到过这场合吗?咱们法院忙啊!院长能抽出时间听你们汇报,还不赶紧把想说的话和要求说出来呀。好了,快说吧,我这里也做着记录呢。”
宋平萍提示这个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的中年女人,她知道,照这个女人的节奏,九个人一上午弄不完事;下午还要听政府那边的人咋说哩,兼听则明嘛。听后再制定协调方案和具体手法,事多着呢,不能叫一个人占的时间太多。
“俺的要求就是俺原来是三间门面房,拆迁办的人非要按一间来赔偿,说俺那两间是后来自己接的,没有证(房产证),没证的只能按民用住宅房算,还说,因为没证,只能算小产权房,也是非法建筑,就是按民用住宅赔,也只能赔三分之一,就是三间房才按一间赔偿。照这样去弄,俺那两间门面连一间住宅都顶不上,亏大了呀。再说,这两间门面是俺自己接的不错,可那时候是经过管事的领导同意的呀。要不同意,那高高大大的房子能盖起来?要不同意,新门面开业时管事的领导能去捧场?要是非法建筑,那时咋不非哩,这会儿拆迁啦,赔钱啦,才非啦,呜呜呜——”这时女人又哭起来,小民赶紧递过去抽纸,让她擦泪。不过,很快,她克制住了涌动的感情和泪水,接过那抽纸却没用,只是叠起来握在手中,用右手背抹拉一下湿润的眼窝和面颊,接着说,“俺家顶梁柱没啦,家里只剩我跟闺女啦,就是个没了天的家呀!这事咋说,要不是政府来拆迁,要不是政府逼俺赔偿那条不该赔的人命,要不是他们一伙接连闯进俺家大吵大闹,吓得俺一家没法过呀,俺男人能寻死吗!这是,逼死人命的事呀,总不能没个说法吧,总得赔命呀!一条命多少钱?咱虽没吃过猪肉,可见过猪走呀!就在离俺不远,煤矿塌方,死一个矿工,赔家属几十万哩,也是有价的呀,俺男人比一个矿工值钱吧,做生意赚的钱不少呀!在俺那地方隔壁邻居都知道他是个小老板……”
接下来是个四五十岁的壮年男子,身躯很是魁梧粗壮,眉宇间透视一种剽悍,说话嗓门极大,音质又响亮异常,似阵阵洪钟:
“我这儿的赔偿简单,拆迁时没死人,只是跟那帮子地痞(指政府雇用的拆迁人员)打了一架,毕竟他们人多势众,胳膊别不过大腿嘛。打得鼻青脸肿,房子还是拆了。我那方小院一共是500平方米,盖的两层小楼一共有350平方米。我要求不高,就四点:第一,重新划一块地,面积不能少于原来的500平方米,地角不能比原来那地方差,政府要是跟我弄一块远郊的地,人气不旺交通不便,市场不热闹,又少学校医院,那肯定不中,没法做生意。划好地,政府得跟俺办妥建房许可证,这手续不办好不中。第二,合理赔偿俺那被政府拆除的350平方米房子,赔的价嘛,一定得按现在的房价啦,还一定得照着我那房子在的地盘的价,要是照拆迁时的房价,那钱少了,不中!还有,我那房,虽说是二层小楼,可都是门面房,楼下楼上生意火呀,谁不知道,我那麻辣川菜,楼下大厅,楼上包间,不是门面是啥?这个价都是透明的,定死的,谁也别想装孬。第三,就是这些年的差旅费,为这拆房的事,政府赔钱不合理,光跑在打官司的路上就花了十万零八千了,政府不赔,还能叫俺自己垫款不成?最后,就是第四了,这么多年,耽误我的生意,光顾着打官司了,正常年头,我一个月的纯利润是这个数……”他没说出来数字,用手指比画了一下,大概是二十万?还是多少?反正小民有记录,回头细问,“就按这个平均数,这八年下来,损失大啦,这损失咋办,谁管?当然是政府啊,政府要不拆我的饭店,谁敢来拆,政府要不拆我的店,生意会越来越火的。唉,就这吧,咱不能打死和尚要和尚,我也吃点亏,政府也松松手,就都摆平了,要不,就再闹下去,反正我如今已一无所有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乖乖,这人看来是另一类,与刚才那俩还不一样,他说起话,不只摇脑袋挥巴掌,还不时从座椅上站起来,来回走几步,端起杯子呷口茶,再稍停顿停顿,扫视一下我们几个法官的表情,接着再说他那一套独特的见解。他可能不知道别人认不认他的说辞,也许他是故意这样,像做生意的卖家,一下子把卖价抛得上了天。再等买家讨价还价慢慢降嘛。是啊,林子大了,是啥鸟都有的。这时间,我们的方略是听,是叫人家把“苦水”倒完倒净,摸准对方的底线和胃口,才好对症下药,开出有针对性的药方。
…… ……
没有想到,当时钟指到12:30时,第五个拆迁户才诉说完她的苦衷,这样,我临时决定,余下的四位拆迁户到下午“诉苦”吧,政府的人得明天再沟通。尽管明日是休息时间,为这事加个班是应该的,得叫告状的人把话说完,把他们的委屈倒净,把他们对法律的见地,即使是偏见,是谬误,也要叫人家说。这样,方能避免再做“夹生饭”。
5月9日 星期六 多云
昨天是听百姓的心声,百性百性,就有一百个性格或个性。这是流传在南至的民间说法。同样都是对待拆迁,对怎么赔偿也不尽一样。今天要接待政府官员,就是当下执政的人。我想,他们肯定不会像那九个告状的人,长篇大论地倾诉愤愤不平的心声。昨天我重点是倾听,并不发言说话,要仔细听听告状人到底有多少冤情与不平。今天我可能要说话,还可能讲出刺耳的让听者难受的词语。我明白,这起案子倘若没有政府参与,是一道十分复杂又无法了解的难题,而且必须是南至市政府。虽然拆迁的房屋在那个xx区,但真正指挥拆迁行动的是南至市政府拆迁办公室。
8:30时,南至市政府一行三人准时来了。法院出场的人与昨日一样。政府的人落座后作了自我介绍,其中有南至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市拆迁办公室副主任胜行,市政府综合科副科长兼拆迁办秘书凡人,拆迁办工作人员小章。
协调会开始,先由小民打开昨天录制的九个人的发言实录,当然是只播放有实质内容的话语,不然占用时间太多了。为提炼成这个精简版本(发言记录),听说宋平萍和小民加班了三四个小时。按照昨天发言的顺次,一开始,是年纪最大的那位长者的声音。他的话还没说完,凡人就让关住录音机,对这位耄耋老人予以迎头痛击了:
“他说那根本不对,他老婆死了不错,跟咱们政府拆迁有啥鸟关系,她要没心脏病,哪会死呀?那么多拆迁户,怎么没死的?他儿子叫汽车撞死不假,跟咱拆迁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了,他是到省城被车撞的,谁知道他跑到省城干啥?许是找朋友玩,许是去旅游,许是跑自己的事,他叫车撞了,我们政府也很同情,同情归同情,可他的死赖到政府身上,说得过去吗?法律是讲证据的,谁能为他儿子的死因提供证据吗?提供他儿子是因南至市政府拆迁办故意伤害,故意引诱,或威胁打压致死的吗?他肯定没有这种证据。”
“凡科长,你们先听完再发表意见,好吧?”官庭长制止了凡人的插话。倘若政府拆迁办的人随时插话发表高见,恐怕这事一天也完成不了。因在场的宋平萍,或是小民都会指出他们言辞中的不当之处,甚而迎头抨击。这是政府的人与法院的人职业不同,习惯的思维与观念都不大一样吧。场面稍停顿片刻,官庭长补充道,“刚才我没跟大家讲清楚。咱们一个一个地听,当对方的人把话说完,胜秘书长,凡科长,咱们再谈看法。这里面肯定会出现分歧,没关系,有分歧是正常的,能统一看法达成共识当然好。达不成共识就先放一放,冷一冷,这么多年积累的矛盾,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嘛。治院长讲了,对这种案子,要有耐心,还要有方法,最最重要的是态度!好了,咱们继续听。”
小民打开袖珍录音机,那位耄耋长者沙哑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大约过了10分钟,他说完了,小民咔嚓一声关掉了录音机。
这时宋平萍微笑着,平静地看着政府的三位与会者,说道:“他昨天说了整整四十五分钟,我们把那些虚的东西,还有过激的言辞都删了,请你们听的是最本质的内容,与咱们的官司有关系的也是双方分歧的东西,删节后的版本可谓压缩版。虽然压缩了,实质的内容一点儿都不会删节的,为的是节省时间,提高办案效率。政府的人嘛,都忙得很啊,好了。”
“是这样,”还是科长凡人先发言,他现任政府拆迁办专职秘书,这种场合,他当然要打第一炮的,“我首先表态,感谢法院的同志这么理解政府的难处,知道我们都忙得很啊!谢谢!何止是很,是忙得要死!特别我们拆迁办的人,天天干的都是这种烂事呀,都是挨指责、挨谩骂、挨诅咒的事呀!唉,我们是天天挨骂天天干,背着骂名加劲干!这种拆迁的活,不加劲干能行吗?能干得成,拆得动吗?那些光知抨击政府拆迁,骂我们的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闲人,叫他们到拆迁办干干试试,可以断言,弄不了三天就熊瘫啦!怎么,政府是救世主?是万能的魔术师?能把他死去的人变活?能把已建成公路的阳光大道恢复成先前的家园?笑话!咱一个一个说吧,这个老人的老婆咋死的,他说是拆迁他家房子时被吓着了,心脏病犯了,就死啦。不能他咋说政府就咋办,他老婆早就有心脏病,在拆迁前夕就很严重了,看好拆迁时你病重去世了。有那么多拆迁的户,其中也有有心脏病的,人家咋都没死?你死了,肯定是病症要了命的,怎么能赖到拆迁办身上呢?至于他儿子的死,我刚才说过了,那更是赖到我们头上的无稽之谈了。要说赔偿拆迁的房屋,这是应该的,不过,政府有政策,按政策赔偿,没啥说的。”
坐在凡人一侧的胜行紧接着说,凡人的意见就是我们的意见,也是拆迁办的意见。这个老拆迁户,政府的人都熟悉,他当年是当过志愿军,是为抗美援朝做过奉献和牺牲,可是不能因为这就享受特权吧?我们的赔偿是一视同仁的,公平合理的。但是,处于人道主义,政府领导说过,如果老人家生活有困难,可以通过政府民政部门,予以救济,但是他得主动写申请。
胜行是今天到场级别最高的官了,也就副县级吧,这种场合通常是谁的官大谁说了算。当身为政府副秘书长兼市拆迁办副主任的话音落地,场面瞬间静默下来,政府那边没人说话了。
本来我想等到将9个当事人的录音放完,待拆迁办这方把想说的话说罢,再发表看法。可是,眼下的态势是拆迁办定的基调太偏,若如此下去,待他们把9个人的处理意向说完道尽,再来扭转局面就太被动了,根据经验,这种协调,只有双方的分歧接近时,方可能成功,要达到接近,开始时则不宜弄得天差地远,这时间,谁来给对面降降温呢?我随意瞥视一下官仁和宋平萍,很理解他们此时的心态,其实他们有许多话要说,且认为真理在自己一方,但却担心,恐镇不住对面坐的这几个人物。我赤膊上阵了:
“我说几句吧。拆迁办的三位同志,今天能来参加这个协调会,我代表法院表示感谢。据说,你们以往是不参加这类会议的,理由是案子由法院判决才是正路。是的,只要是法院受理的案子,最终是要判决的。但是,判决的目的不是为判决而判决,而是在判决之后,达到案结事了的社会效果。有些案子,用判决手段达不到目的,就要在原告被告双方之间进行调解,只要协调成功方可取得好的效果。像今天的协调,首先是你们政府出场的人,与法院就不对称,法院的一院之长,我能来协调,你们政府,至少分管拆迁的副市长应该出场吧,即使政府一把手,现任的市长光临也是应该的。你们知道啥叫一府两院,刚才这位同志(指拆迁办秘书凡人),看来并不是法盲,明白办案是以证据为依据的嘛,既然这样,你更应该懂,政府与法院是平行的,彼此谁也不被谁领导,各自有各自的职责。既然是来磋商调解,早日了却这起老大难拆迁案,首先应端正态度,说话算数的分管拆迁工作的副市长就应该到场。你说是吧,胜行同志?”我停顿一下话语,正视着对面的政府副秘书长,等他回答。
“是——是——不过,市长确实有事,上级领导要来视察……”
“不要替你们的领导开脱。这时间,还有什么比处理一起拖延了八年的案子更重要的事?对你们分管拆迁工作的副市长来说,他的天职和责任是什么?他应该比你懂吧。是接待一位来视察工作的领导重要,还是尽快处理直接影响着社会安定,直接涉及庶民百姓的切身利益的案子重要?你回去转告市长们,就是我,院长治男轼讲的,再遇这场合,凡说我出场的事,必须有与我级别相当的人出场。这里我不是强调这种规则,而是强调务实,强调协调的效果。像今天的事,哪一件你秘书长,还是个副的能做主拍板呀?一件没有,你来干什么?回去后向分管市长汇报,恐怕得先向拆迁办主任秘书长汇报吧,再由他往上汇报,汇报后再搞什么会议研究,研究时又没人拍板定夺,再做出个不尽如人意的扯皮结论,唉,这事我遇到的多了。回去告诉你的上级,首先是端正态度,态度决定结果。所谓态度,并非虚无,什么样的态度都表现在一举一动的行为上、一言一行的实践中。这位同志(我对视一下拆迁办秘书凡人),你刚才讲的那段话颇是精彩。如果是对那些不懂法或一知半解的老百姓,还真能蒙得他们晕头转向。一个正直的人,有良知有人情味的善良的人,这时间会怀疑老人老伴的死因与拆迁无关吗?要找证据吗?去找一找她们的左邻右舍,一个小区或大院的邻居,问一问当时拆迁房屋的场景,肯定能有真实的回忆,这是不是证据?还有,他儿子上省城上访告状,叫汽车撞死了,你说没有证据证明他儿子是去上访告状,去省城干什么可能性多了去了,如找朋友,去游玩,去办其他事等等。是的,你说得没错,以法官的视角来看,这些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他去干什么,现在都没有证据啊!可是你懂不懂,他儿子被汽车撞死五个年头了,刚才我在卷宗中查寻到的记录,五年了,至今他的儿子连被谁撞死的都不知道呀,撞他儿子的是一辆汽车,是在白昼的热闹繁华的大街,是有许多行人围观了的现场……难道这种撞死人命逃匿的案子会破不了?除非压根没人去破这案子,甚至定的调子就是对这起人命案不管不问。如果南至市公安局将其列为要案大案,成立破案小组,再与省城公安部门联手,破这种案子十拿十准,注意,是十拿十准。不是十拿九准,在那种场面,无论是通过监控找肇事车辆,还是从现场目击人中找证人(那地方两侧有多个门面房正在营业),一点都不难呀!这是渎职呀!首先是南至市公安局的渎职。据说当天老人得知儿子车祸身亡,就跑到公安局报案了。我甚至想到不应该想的一种结果,是不是南至公安部门与政府拆迁办一直联系沟通,当得知是钉子户家死人了,故意冷处理而导致至今肇事人逍遥法外啊!你们回去向分管公安的副市长汇报,尽管人已被撞死五个年头了,依然要力争破案,抓住凶手,予以赔偿……当然,老人的有些说法是胡搅蛮缠,不可能实现的,是故意出难题的。死去的人怎么能活过来?已经改建成交通大道的地皮怎么恢复原来的样子?这些不讲情理的言辞,如何对待,切不可简单粗暴迎头痛批,而应该换位思考。当一个人失去了亲人,甚而失去了家庭,连屋舍都被拆除了,这时间,即使有些过激行动,有变态心理,我们应该予以更多的理解,而不是冷酷无情的抨击。好了,我的话暂告一个段落。”
场面静得没一丝声音,也没人接话,我示意官仁,继续进行录音播放。
小民打开录音机,开始了第三位拆迁户的发言。这个身躯壮实魁梧、嗓门极大的汉子留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他的话特别有锋芒,有些地方很刺激人的神经,要不是事先强调会议秩序,这篇话语中,拆迁办的人肯定杀将进来几个回合了,会把他抨击得狗血喷头。是的,整体来讲,拆迁户是老实本分的,但其中不乏狡诈与刁蛮者,这个人就属此例。也是这种缘故,我事先安排官庭长,待第三个拆迁户的话毕,咱们行政庭先表达一下看法,不要等拆迁办的人进行长篇大论的批驳与上课式的抨击,否则那样太耽误时间,且无什么实际效果,另一方面,也是让政府一方认识到,法官是以法律为准绳办案的,决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宋平萍此时出场了,她没等跃跃欲试的凡人发出声音,就先声夺人了:
“我说说对这个拆迁户的四点要求:第一点,重新划地,当属于合理要求,与原来的土地面积一样,也属于合法的。至于土地规划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不是他说了算,而是政府根据可能的情况定夺。第二点,赔房屋款,当然属于正当要求,但是怎么赔法,则要根据法律有关条款进行。他说他的房子全是门面房,门面房评估价比住宅高多了。其实在法律中是能找到房子性质的根据的。政府赔偿是赔偿有合法权益的房产,对有土地证,有房产证的房子按照规定赔付,对门面房按照门面房的评估作赔付,门面房是有证据的,从建设用地开始建房,就有住宅房和营业性质的门面房之分,从以后经营中,无论税务部门或工商部门,皆可查到作为门面房面积的数字。拆迁户报出的数字,对我们只是个参考,最终确定照什么性质赔偿,是由法律去定性的。第三点,是赔偿他为告状、上访花的车旅费。八年了,确实花了不少钱,但其中也有漫天要价的,不能因为乱要价就否定他们付出的真实代价,况且这个差旅费,也是九家共性的问题。我们行政庭研究过这事,这件事最需要双方协商,我们暂不谈看法,想听听政府的想法,不过你们三位肯定也定夺不了,待回去后认真向市长汇报汇报,等市长予以回示再说。最后一项,他讲的第四点,说如果他的房子不被拆除,饭店经营至今,根据当年经营的利润,他计算出一笔很大的钱款,企图让政府赔偿。这一点,我们予以否定。在有关赔偿的法律条文中,明确只赔偿直接损失。什么叫赔偿直接损失,举个例子,假设你有一头怀孕的老母猪被打死了,肇事人只赔偿老母猪,因为老母猪怀有小猪崽,评估价格会高于一般的母猪,但是不会赔偿它生下的多个小猪崽。至于这些小猪崽长大了,以后又要下猪崽,以至于产生连带的经济效益皆不在法律有效的赔偿范畴。这一点,不用你们拆迁办的同志去与对方商谈,我们会通过法律做好他的工作。无论是他房屋的面积、性质、赔偿额度等,都要依法操作……
以下的沟通交流,进行得还算正常,也是因为我开始定准了基调。拆迁办的人对每一个拆迁户的诉述和要求,谈了他们的看法。但是他们三个人的看法没有实质效果,每次随着话语终结,最后两句都是回去向领导汇报,以领导定夺的赔偿方案为准。
当第九个拆迁户诉说完毕,胜行道出几句官话和客气的套话之后,我做了协调会总结,这种场面少不了无用的套话与虚假的客气。
“我十分感谢南至市政府,能在百忙中派人参加协调会。我想,倘若能在八年前就认真地使政府与法院交流,同心同德地处理这些疑难杂症,不,那时间开始重视老百姓告政府的事实,就不会使之成为今天的疑难杂症。我们错过了多少黄金时机,能将疑难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的时间。不过,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从今天的案子看得出,我们的人民政府是多么强大,多么权威!拆迁户的所有问题,都涉及我们的政府,像土地局,对,近来与地矿局合并改为国土资源局了,城建局,规划局,房管局,工商局,公安局等等等等。要处理对拆迁户的合理赔偿,牵涉这么多的部门,这些单位都是政府的职能部门啊,也可以说,市长可以向他们发号施令的。如果说,政府抱以为人民服务,做百姓公仆的热忱,去公平公正处理拆迁问题,许多争端是可以迎刃而解的。反过来说,我们倘若萌生一点儿邪道邪念,就能以一个小拇指的力量,打得这班拆迁户蒙头转向,甚至家破人亡!这不是危言耸听,是血淋淋的现实。试想,八年前,如果我们的拆迁工作有充分的准备,有预防各种恶果出现的方略,有人文关怀的合情合理的方法与措施,能出现今天的闹剧吗?其实这是完全可以预防的恶果,是不应该出现的局面。谁能做到这种预防?政府,人民政府,只有人民的政府方能做到。如果政府至今依然不承认自己的失误,当然能找出一百个理由为自己辩解。倘若政府动用权力杠杆打赢了这场官司,这种赢是十分可悲的,可怕的!不该赢的官司赢了,不该输的官司输了!结果是赢者赢了官司,输去了良心,输掉了公信力,输丢了民心,输跑了可贵的信任啊,明白吧,信任危机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汇积成一种顽疾啊!平时政府爱讲,维稳如何如何重要,稳定压倒一切云云。其实善待百姓体谅百姓就是最大的维稳,就是根治不稳的良药!为人民服务,做人民的公仆,是有真实扎实朴实的内容的,绝不是标语口号。我的话,你们记住了吗?一定不要‘贪污呀,哈哈,原汁原味地传达到市长耳中呀!”
“放心吧,治院长,我都录下来了。”是坐在凡人一侧的小章说,他指了指别在衣兜上的录音笔。
“太好了,叫市长仔细听听,欢迎对我的话提出批评。下次沟通,一定叫当家人来啊!哈哈哈……”
5月15日 星期五 阴
这一个星期,依然是看不完的卷宗,听不完的汇报,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案子,又那么难以定夺,这是为什么?如今的人何以能创造如此复杂荒诞的“故事”?又何以能将它包装得合情合理呢?啊!不得了!有人说,这是江湖骗子有了文化啊!如今江湖人捧起了圣贤书,书生却热衷于江湖!他们是虔诚地读书吗?他们是以圣贤的外衣包装江湖的内核罢了!不然,咋能将荒诞离谱的故事诠释得合情合理啊!
今天,我不想像以往再记录眼前的案子了,也不想记下为案子的公正审理而去呕心沥血、苦思冥想的手段与策略了。我在思索,在反省,在搜肠刮肚地觅寻根治这种“顽疾”的药方。我知道,即使法院用九牛二虎之力去公正公平地判决一个又一个案子,能在与邪恶的阴暗的心理博弈中艰难地胜出,那只是治标的小胜,而非治本的成功。治本是让肮脏的垃圾案子不可能出现;是将其邪念歪想扼杀于摇篮之中,埋葬在萌芽之时。怎能使其长成参天树木,酿成庞然大物方去治理,那执政能力哪里去了?是的,一位优秀的司法者,不啻是以正直善良的心态弘扬公平正义,更应该力求做出预防性措施,使那些恶性案件不再上演。当然,这是一桩庞大的系统工程,只有社会全方位行动起来,方可见到成效。
要开药方,先得弄清病因与病症吧。有人说,时下最大的危机是“人性危机”!
人性!竟然危机!世上还有什么比这种危机更危机?真的有这种危机吗?在一定的社会制度和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人的本性,也谓之人所具有的正常感情和理性。这种对人性的诠释,就是人的本质,也是一个人应具有的理智和感情。倘若说我们面临着人性危机,危机发展下去,就是缺少人性或没有人性,当人不再有人性,那是什么东西?那又是什么社会?作为堂堂法官,我能接受这种危言耸听吗?当然,我知道,持这种论点的人,也只是说这个民族中的一部分人,应该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缺失了人性!我能接受这种现实吗?在省高院时,一次法官的文化交流联谊活动,那是德国一家省级法院与我们江北省高院的例行互访,这种活动每年举办一次。当到访的十名德国法官与我们出场的十名法官的交流沟通进行到第三天(前两天是听典型案件庭审与到当事人处访谈),彼此之间已少了陌生与障碍,这时间开始了法官相互交谈沟通,谈话是自由的,没有规定题目,可以海阔天空地漫游。日耳曼民族是坦荡的,开朗的,他们眉宇之间的阳光之气清晰地告诉我,他们的内心没有阴谋诡计。这种交流不单是法律的互动,也是对文明与经验(办案经验)的共享,是对愚昧与落后酿造的恶果的教训的共同警惕!双方不必遮遮掩掩,只有敞开胸襟,坦然相待,方可达到互惠共赢,取长补短。到场的一位德国年轻法官突然问道:
“你们这里是江北省的省会城市,没错吧?”
“不错,是的。”
“怎么会在大街上,就是马路上写着办证,还有电话号码,我们询问之后,知道这种办证,都是违背法律的证件,是假的。正规的证件只能由政府的职能部门办嘛。听说大学毕业证、机关工作证、职称证,都能办,还敢办身份证。这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不过,办这种证的人多是无业游民,正规的队伍没人干这事。”我们的一位法官应答道。这种交流,是双方互访,我们也会在适宜的时间,以相同的人数和相等的时间到德国去访问或调研或交流。双方都是以诚实的态度接待的。据说,德国人接待我们的法官,从不避忌什么,有些家丑照样外扬,不过,他们的家丑与我们的大不一样。
“既然是非法的办证,为什么不去制止,竟在阳光照耀的大路上做广告,太奇怪,太奇怪啦!”
德国人的疑问使到场的我很是汗颜,幸亏这个问题没让我回答,我真不知道咋个应对啊!因为我压根就不愿意撒谎。
“肯定公安部门有人去制止过,唉,只是我们中国人太多,打掉了老的,新的又来了。”这位法官的回答不能说有错,也是在维护我们的司法机关的形象吧。
“噢!这个不是理由,绝对不是理由,在我们那里,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类非法广告。不,这属于犯罪的广告,只要敢露头,应该马上铲除。政府应该有这个能力,特别是你们中国政府,我们的印象是特别强大,手腕特硬的。怎么能因为人多就制止不了?”
“是的,有些角落,是有执法不到位……”
这个问题就这样敷衍过去了。其实,这道题连小孩子都懂得该怎么作答卷。我的儿子在矛盾市与务远一家相聚时也问过这道题。不过,这种破事并不归法院管。
一位德国女法官发言了,听说她是德国某行政法院的副院长。
“你们中国是个很了不起的国家,中华民族是个了不起的民族。我们敬仰你们,特别敬仰你们源远流长的文化,我可以毫不保密地告诉你们,我们法学界早就建立了研究中国文化的专业组织,例如,周易研究小组。太神奇了,当我涉足你们的周易之后,我对人生、对宇宙、对世界的认识豁然开朗起来,好像平添了一种卓识远见。周易的阴阳八卦图,用它那阴阳相间、黑白融合的哲理解读了办案中的困惑,先前就找不到答案,是在八卦图中找到了的!伟大的中华民族,你们有太多太多的深奥神秘的文化值得我们学习,值得我们吸收,值得我们信仰。可是,毫不客气地说,你们时下出现的问题,让人匪夷所思的荒诞故事,也打碎了我许多美好的认知。毒奶粉,还有含致癌物质的食品,那都是供人食用的啊!一个敢公然卖给自己同胞有毒食品的企业,一个不惜以残害自己同胞来追逐金钱利益的行为,有底线吗?有不敢做的事吗?谁不害怕啊?就这种现状,是政府没把自己的家园治理好啊,而且我们听说,那毒奶粉,害了那么多无辜的婴儿,使那么多家庭沦入悲伤的深渊,仅仅处理了生产奶粉企业的董事长几个人。这能行吗?与它酿造的危害不对称呀。”
这位女法官,讲得太好了。唉,应该请更多的政府官员来听一听。
活跃的思维使我下意识地跳至另外几起案例,是与当今世风日下有内在联系的案子。一起是因搀扶跌倒老人,而被诬告吃官司的xx案;一起是因反抗暴力强奸致使歹徒死亡,这种正当防卫本应该弘扬奖励的弱女子,却被判刑入狱……如此做法,善良的人越来越少,冷漠者则越来越多。如此现状越来越严重时,不演变成人性危机才怪呢!是的,民间在杀善,法律也在杀善。危机是这样而来的吗?!是不是?蓦地,我的思绪跳进一段警句,记不清是哪位作家写的了,但是记得住那精辟的言辞:
“这里有一种无处投诉的罪行。这里有一种眼泪不足以象征的悲哀。这里有一种绝大的失败,足以使我们的一切成功都垮台。”
6月2日 星期二 阴
眼前是愈怕什么,愈来什么。又一起拆迁案推到面前,又异常地棘手,难以判决,当然我要采取协调的手段。五年之前,案子就发生了,之后就一直打官司,打了五个年头,当事人败诉了,就申诉到省高院。高院审监庭并没有去判决这起缠手的案子,而是采用发回再审(发回南至市中院)。也许他们认为南至中院应该有能力摆平这起争执,更有一种可能,是他们以为我当了南至中院院长,应该能解决先前解决不了的难题。也许高院同人高看我了,俗话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事非经办不知难啊。他们身在高院,那里虽说不上一切风清气顺,虽说也有令人怒发冲冠的时刻,但那种境遇仅是个例或偶发的另类,时间只是瞬间。哪里像南至!咋会这么多的疑难杂症啊!用我曾经接触过的那位德国法官的话说:
“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有的事,绝对不可能呀,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呀……”
是的,这种事在他们德国,也许真没有发生过,也许真的不可能。但是,我们这里,可爱的南至啊,时时都在发生着“不可能”发生的故事。这不,这一起拆迁案,独特得很!
案子原告人,黄嘉丽,一位约50岁的中年女性,上世纪80年代中期毕业于首都石油学院的大学生,如今是某单位的工程师。
被告人,南至市房管局。
本来,凡省高院发回再审的案子,皆由中院审监庭承办。但是,我决定这起案子由行政庭协调处理。今天的协调会,行政诉讼庭的法官都到场旁听。特别是先前承办这个案子的合议庭的三个法官,让他们来听一听,目的是叫他们接受教训,以后别办错案!接手这起案子的法官,依然是不久前在这里开协调会的官仁和宋平萍。
黄嘉丽,衣着朴素大方,稍稍长圆的面庞,隐含着一种忧郁压抑的气色,端正的五官似是时时与压抑博弈,时而又冲出沉沉的氛围,去抒发一种难言之苦。她的形象十分端庄,是那种美丽的端庄。两只明亮的眸子犹存着青春的光彩,可以想象,年轻时的她对未来充满诗意般美好的幻想……她这样开场了:
“我大学毕业,是来支援咱南至的。当时南至发现了大油田,据说蕴藏量很是可观。是时任南至的市委书记跑到我们学校,去招揽人才,本来,学院已将我推荐到一家科研机构,可是,当听了咱们南至市委书记激情洋溢的招揽人才的谈话,我坚决要到这里——”
“你求学的那个学院就是吴副总理毕业的那家大学吗?”宋平萍插话问。据说她很崇拜这位女副总理。
“噢,是的。她是我的师姐,比我毕业早得多了。不对,她是我的老师。我们学院有个潜规则,凡是毕业达四年以上的校友,皆应称为老师,而不是师兄师姐。”
“明白了,您接着说。”宋平萍说。
“因为我是你们市委书记招揽来的人,刚到南至,很受优待。那时住房虽然紧张,还是给我分配了尚好的小套房宿舍。随着我结婚生子,住房也由原来的一室一厅成为三室一厅了。不过这时南至市已换了多次市委书记了。后来的书记我连名字都不知道。拆我房子时,我说你们去问一问市委书记,看看他说应不应该这样对待我。拆房子的人说,中呀,只要市委书记有句话,我们立马停拆,你叫市委书记发话啊。我是不认识现任的领导,现任的领导更不认识我。可是我懂得就是拆除房子,总要有拆迁许可证吧,要有土地征用证吧,要妥善安置被拆迁户的临时住所吧。可是,来拆迁的人一样证明都拿不出来。更加恶劣的是,他们把拆迁的时间选在那一天的午夜。这是什么行为呀,是抢劫?还是偷盗?拆迁应该是光明正大的啊,为何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啊?我要求法官判决他们的拆房是非法行为,是违犯拆迁法的,法律应该对违法人绳之以法。另外,对我的精神损失及财产损失、时间损失应予以合理的经济赔偿……”
这时,对方发言了。今天被告方南至市房管局来了三位干部,是办公室主任和一位科长及一位科员。主任身躯不高,体态敦实又有点儿臃肿,脑袋特大,面庞丰满,肉乎乎的,连接着宽大的上额及稀顶的光头,头顶至脸面像被打了蜡上了光的土黄色皮革,润泽得起明发亮。他先是客气了几句:
“非常感谢南至市中院,特别是尊敬的治院长,能拨冗到场。我们房管局相信这起拖延了5年的案子一定会得以英明判决。”这人的话音十分浑厚,用的是京城方言腔调,虽不是标准的普通话,但由于这位房主任(暂且这样称呼)对发声的轻重缓急把握尚好,有一种某位小品演员表演的效果,“本来嘛,我们的郦局长应该亲自来的,可是她正在休产假,还差20多天哩,按说分管这事的姚副局长应该补这个位,可是他在江浙地区考察还没回来。再说,就是他来了,也不行,他才调咱局几天,以往的事是一问三不知啊。这就叫下雨不打伞——轮着我了。嘿嘿,不过,我也才到岗一两年吧,以往的事也不大清楚。好歹有怀科长在,他在咱房管局几十年了,是活字典了,哈哈,嘿嘿……哎……对不起,跑题啦。先讲一讲这次拆迁的性质,也是补充这位原告黄女士房子拆迁的背景。当时,南至市规划一条主干大道,好贯通南北走向,便于老百姓出行和职工干部上下班,减少城市拥堵。这些年咱南至发展得快呀,光私家车都嗖嗖地成倍翻番猛增,政府总不能不叫老百姓买车吧。政府做出这样的规划,拟建南北大街,这条街贯通南至的北端到南端。政府出了红头文件,强调全市人民要顾大局,舍小家,为大家。南北大街冲撞着谁家的院落房舍,要以大局利益为重,以众多百姓利益为上,以服从市委市政府决策为己任,全力支持南北大街的修建。当然,作为政府,也会给予被拆迁户房舍的适当补偿。但是有一点要说明,因为南北大道的建设属于公益事业,并不直接产生经济效益,所以在经济补偿方面,我们政府不能按实际损失赔偿,只能说是经济补偿,既然是补偿,肯定是不够房产的评估价的。这一点,大多数被拆迁的市民都接受了。政治第一嘛。好了,我先说到这吧,其他问题,我还不是知根知底,由我们局的活字典怀科长说吧。”
怀科长的长相很有特点,人小个头低身子瘦,脸盘小且瘦,耳朵小嘴巴小,眼睛更小。这五官镶嵌在干瘪少肉的面庞上,很像几个小耍物轻轻地粘在一块紫膛(怀科长的皮肤颜色)色面具上,猛一看,这人的长相像闹着玩儿的。
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尊敬的治院长,在坐的法官朋友和当事人,刚才房主任已表示了我们房管局对法院的敬仰和厚爱,我就不啰唆了。我只说说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因为这种扒房拆院是为了南至市全民的利益,所以说这是为了公益事业而做出的牺牲。原则上讲,为修路去扒房的公益事业就不叫赔偿,应该是补偿。”他怎么会这么说,虽然他的嗓音特别沙哑,不,应是嘶哑的吆喊,尽管音调不高,却有一种声嘶力竭加歇斯底里的气象,“我们政府出台了予以拆迁户适当的经济补偿的方案,已经够意思了。刚才黄女士讲,我们是在三无条件下拆迁的,不对,我们有土地征用证,有房屋拆迁证,也为拆迁户做了临时住地安置,只是有的人不愿意去……”
“不对!”黄嘉丽打断了怀科长的话说,“你们的拆迁许可证、土地征用证,都是一年之后才补办的啊!法官同志啊,你们知道不,拆我房子时什么证件都没有啊,他们只说这是政府行为,叫我们以大局为重,否则后果自负啊!后来因为我到法院告了他们,他们才想起来自己的行为违法了,才去补办的证啊!”
“黄嘉丽,等一等,待怀科长把话讲完,会安排你充分发表意见的时间的。”官庭长制止了冲动的黄女士。
这时的怀科长打了一个长长的喷嚏,端起他自带的水杯,呷下一口,说,“还有句话,我原本不想说的,这会儿想了又想,还是说吧,咱们行政诉讼庭是专办民告官的案子的,当然是告有专政职能的机关。只有政法系统的机关,才有这种强拆的职能,我们一个小小的房管局,能干这事吗?能干成吗?说真心话,官庭长,这个案子压根就不归你管,它就不属于行政诉讼的范围嘛,唉,忙活几年,瞎啦……”
怀科长两拳相击,之后两手分向两侧,还上上下下地摆晃五六下,然后慢慢放下,面庞中现出一丝奸笑,颇有幸灾乐祸的得意感。
官仁立即反问:“这房子是谁去拆的?怀科长,你不是说过(是案子卷宗里记录的事实),这房子拆除时是你带着人干的嘛。”官庭长用右手食指点一点放在面前的卷宗,很明显,是在提醒他,以往承认的事实是不能赖账的。是你怀科长带人去拆房子的,肯定是得到政府有关人员的指示的,你房管局应该把幕后的指挥人说出来吧。
此时的怀科长,像被一手重拳击中要害,一时有些蒙啦,犹如在拳击台上被击得火冒金星,蒙头转向了。但怀科长毕竟是怀科长,这么多个寒暑一路走来,倘若没有两把刷子,肯定早就被打蒙而一蹶不振了。怀科长是老谋深算的,职场的竞技斗智他自有一套随机应变的手法,政策与法律的空隙也能摸个七七八八,实在不中,就装孬耍赖,不要脸了,还怕办不成事?只是转瞬间,他犹如拳击台上的一个被击倒者在裁判读秒的最后时限,一个扑棱翻身跳跃,突地站立起来,用右手抹拉一下面庞和头部,对视着官庭长,一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线,十分缓慢又清晰地说道:“不错,我是带拆迁队去拆她们那一排房子了,卷宗上有记录,白纸黑字,能赖得了吗?不过卷宗上并没写明白我拆迁了黄嘉丽的那栋房,我带的拆迁队拆的是她的左邻右舍共八栋房,不错,就拆了八栋。”
简直是传奇故事,太不可思议了。一排八栋房舍,他们只拆了两边各四栋,中间的这栋房呢,该不会再找一个拆迁队来吧,太不可思议了。“照你这说法,你们左边也拆,右边也拆,中间的房子也是同个时间段被拆迁的,那不是你们干的,是谁干的?”官庭长步步进逼,要问怀科长个究竟。
“南至市多大呵,上万平方公里啊,南至市人多啊,一千多万呵,南至市有多少拆迁队啊,你问我,我还问你哩。咋的,南至市离了我带的这个小拆迁队,就停摆了?没人再拆房子了?笑话,我有权力管那么多拆迁队吗?我管是谁拆黄嘉丽家的房子,那不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嘛。”
场面突地像下瓢泼暴雨,将正在相互热烈的交流与争论浇灌得无声无息,一时间呈现出一片死寂和静谧。
其实,这时刻怀科长知道自己说的是假话,那黄嘉丽的家就是他带人去拆的。他之所以敢说这房子不是他带人拆除的,因为他以为对方找不到证据,那些拆迁队的人本来都是临时雇用的,早几年都四零八散销声匿迹了。去找人证自然不中了,拆房时又无照片又无录音,法庭上是讲证据的。当然怀科长也知道他的这种卑劣之举法官们都一清二楚,他还知道法官们即使知道,也拿自己没辙,因为没有法律效应的证据,更重要的是背后有人为他撑腰,不然,他敢如此放肆?!
场面静默了片刻,没等黄嘉丽的话出口,宋平萍说话了,也是事先意料到,一旦出现胡搅蛮缠场面,决不能让歪门邪气蔓延。
“听了怀科长的一番高见,我发表点看法。首先说,房子的拆迁许可证与土地征用证,据黄嘉丽说是一年后补办的,也就是说拆她的房子,用的先斩后奏的手段,待房子拆罢了,才去补办证件。当然,我相信政府的人要想办成这种事,是能弄成的。但是怀科长说是拆房子前就办妥了证件。也许你们都认为这种事双方都找不到证据,那就是谁厉害谁说了算。其实法律不相信势力,只相信真理。法律能否有效取决于证据,这件事我们可以找到证据,根据现在的技术手段,可以鉴别证件的字迹,甚至纸张出现的年份。一旦鉴定出来文件出台时间,一切都大白于天下。这件事当然由法院去做,而且要将文件送到外地去做,我们南至没有这种条件。另外,怀科长讲的最后一件事,我个人以为是天方夜谭,黄家的房子不是你带队拆的,是谁去拆的?以往在审理这个案子时,你并没有说过这房子不是你们拆的,今天你以为我们找不到证据,是吧,放心,只要认真去做,一定能够弄出真相的……”
官庭长注视一下双方在坐的人,作了简短的收尾语:
“今天的协调会到此告一段落,虽然是个没能达成共识的结果,这也在预料之中,拖延了五年的案子,仅用一两次协调能案结事了吗?我们有耐心,也有决心奉陪原被告双方,把这场马拉松赛事进行到底。希望你们双方回去多多反思,反省自己的过错,特别是房管局,要端正自己的态度。好了,下边请治院长作指示。”
“是的,刚才官仁同志讲了,我们的同志要端正态度,许多事能否办好,其实是态度决定的。是的,法律是冷酷的,那是对故意混淆是非,企图颠倒黑白的不老实的人,但对正直善良的人,法律是有温度的。我相信,你们的案子会在双方的诚意中得以合情合理的解决,谁想在法律面前耍小聪明,钻法律的空子,结果只能是弄巧成拙。官庭长说得好,回去后多多反思,特别是房管局的同志,一定三思而后行呀……”
6月10日 星期三 阴转晴
尽管我在南至市已经遇上两起棘手的拆迁案子,可以说是因为政府的工作不到位,甚至有失职渎职嫌疑,方弄到积重难返的局面。如此看来,凡拆迁工作造成的问题,以至于酿成的悲剧,都怨政府吗?问题并非这么简单。回想起我在省高院任审监庭庭长那三年间,接触过这样一个案子,是江北省的旭阳市中院二审的一起拆迁案,判决后,当事人培敏敏不服判决,申诉到了省高院,她嫌赔的钱太少,与她期求的赔偿数额相差太大。政府一方却认为,对培敏敏的赔偿已经到位了,不能再添加了,她是在胡搅蛮缠。
政府的理由是:第一,培敏敏的房子交易有问题,因为政府的拆迁行动开始九天之前,她才办妥所购置房产的所有证件,政府怀疑她是在获得房子要被拆迁的信息后,方以低价买下房产,以经营饭店的名义,让政府赔偿她的门面房,可是门面房就没营业;第二是对这幢房产的评估价过高,政府怀疑培敏敏从中做了手脚,明说就是贿赂了房屋评估部门,使他们作出违心的价格。
旭阳政府一位干部对我说,如果真的照培敏敏要求的数额赔偿,连锁反应会接踵而来,以前已经摆平的拆迁户要来找后账,要求增加赔偿。因为那些已经赔偿过的房产都不比培敏敏的房子差,有的还好得多,无论房子位置优势还是材料结构成分。政府怀疑培敏敏办房产证时有黑幕交易,去追问为她办房产证件的女科长,问题还没得到回答,第二天那个女科长就疯了。有人说她是装疯,就是想逃脱责任与惩处,可是,她是真疯假疯,医院也弄不出个证据,那疯起来真的吓人,要死要活的,万一再弄出个人命,比赔偿房款的事大多了,所以就没再追纠房子交易内幕。再说,这个培敏敏,他大哥就在旭阳市斜门区(培敏敏房子所在区)任常务副区长,政府的拆迁信息机密透露给她也是有根据的,但这事也难拿到有法律效应的证据。他亲哥敢透给妹妹这种机密,就敢不配合政府,而同他的敏妹站在一起。作为政府,也不想扩大事态,现在已经疯了一个科长,若再硬治下去,怕把恶风邪火蔓延得更大更广,弄得更不好收拾残局。唉!对这事,领导交代了,政府吃点亏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吃得离谱,吃点小亏把事摆平算啦,这样整下去,对谁都不好呀,如果她培敏敏就是不讲理啦,一味狮子大开口,非照她的要求赔钱,那好,我们政府也豁上啦。她培敏敏也没尿泡尿照一照自己那张脸,还是十年前那个风骚青春的女人吗?还能吸引骚男人吗?我们政府不怕她闹下去,咱拆迁办有专职干部,其中两个人是专门打官司的,还有常年雇用的律师,怕她个鸟人,看看谁能挺过谁!
显然,这位干部与培敏敏接触时间长了,早就被她激怒了,压抑的怒火时不时就燃爆起来。
可是,难办的是培敏敏也抓住政府的软肋,即这是一次“违法拆迁”!何以违法?因为拆迁之前政府未办好拆迁许可证,就组织了旭阳市的公安局、检察院、法院、房管局、城建局、规划局等权力部门成立了拆迁领导小组,开始行动了。说这是旭阳市的“政府行为”,被拆迁户应该无条件服从。大多拆迁户是听话的,也是习惯于服从上级领导的指示,哪里会跟政府讨价还价,说三道四。但培敏敏不然,也许是她个性特强,从不能吃一点亏,家中又有人在政府做官,悄悄地在背后支持着她,这样一来,她的头自然难剃啦。
当别的拆迁户都遵照着政府的政治动员,舍小家为大家,接受了政府出的赔偿价,纷纷舍弃旧宅,该去干啥都去干啥了,唯独培敏敏一直在纠缠赔偿问题。政府说她漫天要价,她说政府违法拆迁,没办好拆迁许可证就先斩后奏了,政府又说她的房产证压根办得就有问题……双方各不相让,官司由基层法院一直打到省高院。
对培敏敏这女人,刚见面时,印象还算不坏。她和气的微笑与端正的面颊,并没有使人反感。当她在我的办公室刚刚落座,就从自带的档案袋中掏出一个丰满的信封,她扫视一下屋子四周,确实只有她与我俩人,就十分温和又肯切地说,谢谢您啦,治庭长,我这案子弄这么多年啦,早该结了,亏得您来为俺协调呀,谢谢啦,这是一点小小意思,没有别的想法,治庭长,您要看得起俺,一定笑纳啊……
噢,我拿起厚厚的信封,掂了掂,分量不轻啊,这见面礼也太厚道了吧。我心中有数了,这女人真是舍得,就依然面带微笑话语却十分严肃:
“我有个规矩,不收见面礼。这里边不会是案子卷宗吧,肯定是钞票,有三万元吧。”我边说边将信封推了过去,“拿回去吧,有什么要说的话,请讲。要是送礼,就不用讲了,请回去,待协调会上见。”
“哎哟哟——庭长大人,真的是遇上包青天啦,一路下来——俺还真没见过不吃——”她的话语到此顿住了。是失口而出吗?又觉不当,方戛然而止吗?我忍不住地说:
“你下边的话怎么不说呢,我接下去吧,真没见过不吃这一套的,对吧,嘿嘿——今天不是见了嘛,说吧,给你20分钟,把想说的话都倒出来,我的时间有限啊,下边还有要事处理。”我知道,她的实质话语绝对用不了10分钟,给她添油加醋,东拉西扯10分钟,这样20分钟足够了。果然,她云天雾地地海吹一通,最终有内容的只是政府没有拆迁许可证,就擅自动手实施拆迁,属于违法行为,应予以惩处。之后政府补办拆迁许可证,更是知法犯法,应严加惩处。至于自己要求的赔偿款金,是经过法院审理,指定的房屋土地评估机构作出的赔偿价格,完全合法合理,应该遵照评估价格赔偿……
是的,是经过合法的程序,并由合法的机构予以评估的价格,可是这种价格为什么与赔偿同一个小区的房屋价格相差甚远……我当然会想到,是她的见面礼产生了效果。不是吗,她何以说出俺还真没见过不吃这一套的啊!当她见的执法的人都吃了这一套,会不会当歪嘴裁判?会不会吹黑哨?
这样一想,旭阳市政府做得没错,不能相信她那一套。但是,旭阳市政府错的是在拆迁房屋之前没有办妥拆迁许可证,直到九天之后方才补办,这的确是违法行为,这种硬伤叫对手抓住,能不付出代价吗?唉,怎么那么多人认为政府行为就是圣旨,就是指令,只要动用政府行为,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只要是政府行为,就是维护大局利益,老百姓必须有大局意识!怎么不明白就是政府行为也必须建立在依法行政的前提下呢?倘若政府行政时就是违法的,这种行为是什么后果?
更使我担忧的是,审理培敏敏案子前夕,何以那么多人,关心这个普通的打官司的女性?其中有来自首都的法官,有来自本省的同行。是啊,这一切,应该是当我不吃培敏敏施耍的这一套时,方渐渐地悟出个中奥秘。她玩的这一套当真就那么有效吗?就像一种灵丹妙药,对当今已成为社会性通病——“爱钱”“贪财”病,可谓是对症下药了吧,不然,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物何以为一个普通的打官司的人去费那番口舌,可能吗?不然,那土地与房产评估机构会将她的房产评估出离谱的高价吗……
然,培敏敏这一套屡试屡灵的药方,没能通过我这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没有通过旭阳市中院的认可,这又是何故?我在深思,是她胃口太大吗?以前有官人为她打招呼,她就觉得稳操胜券且表现得盛气凌人吗?还是她已成为舆论中的钉子户典型,惹怒了旭阳领导,方下了狠话,不治服她不行……
当我与旭阳市政府拆迁办的人推心置腹谈培敏敏的案子时,他们表示出一种黔驴技穷的无奈,对这个女人已失去信心,只期盼江北省高院英明裁判,以结案了事。因为她太贪了,眼下的差价是100万元,什么概念,就旭阳市眼下房价,也就在一千多元至两千多元一平方米。她那房子说到哪里,也值不了她要的价。
我对政府的人表达了这样的意思,问他们,政府若能退让,让到什么底线?毕竟这样弄下去,对咱们政府也不好,她上蹿下跳、东奔西颠的,到处造政府非法拆迁的舆论,已经弄得政府满身腥了。咱不能眼看着她乱蹦乱跳乱喊乱叫啊!她不安生一天,对政府的形象就损害一天。
在场的二位拆迁办同志耳语一番,给我的回话是对她的赔偿款可以再添加20万元,这是底线,不能再添了……
我心中有数了,协调有了进展,并非政府先前说的,对培敏敏的赔偿,一元钱也不能再添加了……
我又找来培敏敏,准备与她心碰心地沟通,叫她明白明白,这官司打下去会是个啥结局,不相信她真的一头去撞南墙吧。
她来了,总是多云转阴的面庞有了晴朗的预兆,一丝阳光就写在她的两颊。她似乎更有信心了吗?是因为我主动约她吗?又是一对一的私聊。其实一对一的沟通交谈是很好的形式,这时间,双方更能敞开心扉。当培敏敏又左顾右盼之后,发现屋子里干干净净仅有我和她,就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档案袋,不过,这个袋子比第一次的信封要大得多,她很随意地将袋子放在桌子上,指一指,说:“治庭长,您能亲自为我这个小女人的事扑下身子,我觉得这回真的有救了。治庭长,您就判吧,判成啥是啥,俺服您,不服别的法官。”说着,就把档案袋推向靠近我的桌端,“这点小意思,一定笑纳,治青天啊!”
“噢!”我故作惊讶,索性打开那袋子,将里边的玩意儿统统掏出来,往桌上摆齐了。啊,共十万人民币,崭新崭新的百元钞票,一捆捆的,齐齐正正。这么多钱倘若对一个产业工人,两年也挣不到的,倘若对一个下岗工人,对一个无业公民,那得多久才能攒到啊!可是对于我,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弄到手了。它的代价嘛,就是哨子轻轻一吹,宣判对培敏敏的房屋赔偿款应该是她期盼的数目,或再少个二十万元,她都偷偷乐呢!
是的,诸多官员,当然包括法官,就是这样被打倒的。是的,当一万元你觉得无足轻重,根本不会接受,你很清醒,这钱是不能要的,她就送上三万元,其实三万元对你,也真不那么重要,虽然有点分量,毕竟还是太轻,它晃不动你的初心,当然不屑一顾,那就送上十万元,如还不行,她还会增添。她是根据自己可能的获得来“投入”的呀,她决不干赔本买卖。她已经觉察,这次的协调手段会产生结果,十年的案子也该结了。政府那方早厌战了,别听他们瞎胡喷,什么政府有时间也有人陪我玩,就是赔不了钱,继续玩下去我会弄得他们浑身腥臭;就是一时打不赢,也要叫政府的违法拆迁丑行暴露到更多的地方,看他们让步不让步。除非他们把我抓起来,关进去,谅他们也不敢。我告状上访又没犯法,我不相信他们能硬到底。上次跟治庭长包了个三万元红包,也太少了,对省高院的庭长起码两位数才中呀。我咋那么小家子气,这十万元,他只要收下,我至少赚到五十万到七十万元,(因为双方差价在一百万元),是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下意识地揣摩女人的心理,培敏敏送这个档案袋,是有自信的。从她今天的多云转晴的面庞可以证明。然,她又错了!我该认真地跟她聊一聊了,不能让这个女人再傻下去,这不仅使旭阳市政府烦心上火,损毁形象,更严重的是毁了这个女人的后半生!至今她并不懂这些,她还以为官司愈打对她愈有利哩!
我抽开茶桌的小抽屉,找出尚好的西湖龙井,为她在玻璃杯沏了热茶,当茶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时,她有些激动,也许在奔走多年的诉讼路上,没有法官为一个告状者端茶的,还是散发着一种浓郁的清香的上好绿茶,嫩绿的茶芽在热烫的茶水里上下飞舞沉浮。
“培敏敏,说心里话,这场官司,你还想打多久?”
“只要赔偿到位,我一天都不想打,要是赔不到位,我就要一直打。”
“噢!今天我不跟你说官司,那些事就那么几句话就说清楚了,也说烂啦!咱们顺便也谈一谈官司之外的话。听说因为打官司,这些年你们全家都不和睦了(之前我专门了解了她的家庭情况)。”
“唉,说起家,我伤心透了,明明是政府违法拆迁,还不合理赔偿,我是在维护自身的权利啊。为打官司,我买了不少关于法律方面的书,从律师那儿也学了点儿关于赔偿的东西,可是,老公首先反对我打官司,公公婆婆听老公的,弄得现在都不理我了,孩子也疏远了我。”
“为什么?”
“他们都是法盲,就不懂,政府出的赔偿款根本不合法,太少。老公却说,差不多就中了,人家都接受了,咱咋不能接受。他就不懂,接受政府赔偿方案的都是不懂法的人,我为啥跟这些法盲一样。”
“咱不谈这个了。我问你,听说你的房子买来时,政府已经内定房子在拆迁的小区,当你办妥所有的证件的第九天,政府的拆迁队就开进小区了,后来办案的法官去询问为你办房产证的女科长,还没问上两次,那女人疯了,是怎么回事?”
“她疯就疯了呗,疯子多了,跟我办证有啥关系?这事压根就扯不到一块呀。”女人说这话时,面孔上闪跳着一种无所谓的冷漠,话语尖刻且冷峭。
“噢!”我有些吃惊,明明女科长是为成全培敏敏阴暗的心理(企图让政府赔付巨款获利),方违心冒风险为其办证。当然,女科长是接受了培敏敏的丰厚见面礼的。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不然,她何必为培敏敏冒风险办证呢?房管局事先应该是接到政府拆迁通知的。这时间,她对一个因为她而犯错误又导致精神崩溃的人却无动于衷,不仅没有正常人的同情心,反而一推六二五,竟说这事与她无关。
我稍停顿一下,端起茶杯,呷一口茶,边思索边试探地说,“现在有一种舆论,说房管局女科长得了你的好处,才敢冒风险为你办证件的,为什么呢?是拆迁工程的信息已经传递到房管局了,只是还没正式公示。按照常理,一切证件是不能办的,你却办成了,怎么解释?”
“嘿嘿——”女人冷笑两声,便以攻为守地说,“舆论顶个屁用呀,都是那些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货们胡诌八扯瞎编的玩意儿,法官也敢相信舆论!治庭长,我跟你说,我那证是完全合法的盖着政府大红印的,谁敢说我做了手脚,拿证据来,拿不出来我告他们这乌龟王八蛋,叫他诬告反坐!”
怎么拿证据,女科长疯了,谁敢找她取证啊,听说她见人不是摔东西就是要寻死,有一次竟然顺手抓起一个花瓶就往窗子砸去……也是培敏敏知悉女科长疯了,才有了这种底气。这女人,太嚣张了,得杀杀她的气焰,我故意激激,说:
“也有一种舆论,说为你办证的女科长是装疯,是怕查出她的问题,就用这个损招,唉!怪可怜的,听说她已被弄到精神病医院了,要是真装疯,高明的医生会检查出来的。”
“嘿嘿——嘿嘿——嘿嘿……”这女人仰天冷笑,笑声悠长且瘆人,“嘿嘿嘿……你个大庭长也信这狗屁舆论,告诉你吧,她x科长是真疯了,她爷都疯过,她爹都得过精神病,她的基因里就含有这种因子,遗传的呀,咋能假疯?谁有头发会装秃子呀。我凭啥同情她,她就是要疯的命呀——有啥同情的,人的命,天注定……”面前女人最后这句话使我震惊了,震惊的是她竟然以如此冷酷无情的态度对待一个为她冒风险的人。先不说她们之间的交易正确与否,就是作为人间正常交往处世,能对帮助自己的人没有一点感谢情意吗?也许,培敏敏以为她与女科长之间互不相欠,女科长对她的“恩惠”已经用她给予的贿赂摆平了,这就是金钱外交,一种变态又变味的等价交换嘛!我下意识地去关注面前女人的面颊了,因为她还在不时地冷笑,笑声依然怪异又瘆人。她面部肌肉在一凸一凹地凸起和陷落,两只眼睛突地像两道奇异的光注射入我的视线,啊!她是四白眼,噢,怪不得如此冷酷刻薄。看,她的黑眼珠不仅左右侧有白,上下也有白,且白眼地较多,她稍一瞪眼,眼珠四周都露出了白底。这种上下眼睑和瞳孔之间露出白眼,称为四白。凡四白眼者,多自私冷漠,狡猾执着,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根据我的办案实践,凡遇逢四白眼者,就陷进难以自拔的泥潭,势必要在马拉松式的荆棘满途博弈拼打了。尽管遇上的四白眼人不多,但凡遇上就是一场让我煞费苦心又心力交瘁的“战役”。
我终于“书归正传”,去试探她的底线:
“你这个案子难办,就难办在你要的赔偿太高、太高!我来为你协调双方之间的差距,你是应该让步的,把赔偿降到你的底线,降到对方能接受的地步,不然——”
“治庭长,你没想想,要不是政府拆迁,我那店,下边两层开饭店,上边三层做快捷酒店,一年收入嘛,就是再打折扣也是这个数呀。”她用右手摆出个惊人的数字,“这么多年,不说十年,掐头去尾,就按经营八年计算,政府应该赔偿我多少!我现在要求这个数,是少报着的呀,就这,政府还嫌报得太高,我这数已退到底了——”
“你的算法,从法律上讲是错误的,这一点我相信你肯定懂得,法律的判决只赔偿直接损失,怎么能赔偿并没有成为现实的效益呢?”我将准备好的照片从抽屉取出来,摆在桌上,那是培敏敏十年前的形象,她刚走进法院,苗条的身躯及年轻的容貌焕发出一种勃勃生机。“看一看,这是十年前的你吧。”
“噢!是啊,怎么你有这——”
“在你的厚厚的卷宗里找到的。那时你刚刚走上诉讼路,没想到吧,这一走就是十个寒暑啊!”
“真是你说的,我哪里能想到,官司能打这么长时间。唉,看看,打得我已经满脸枯涩皮了,打得我竟然老啦!唉!”
“要是当年你不打官司,照你的话,吃点亏(实际不一定吃亏),接受了政府的赔偿,这十年,就凭你这劲头,这本事,干啥不成,十年啊,能赚多少钱啊!你想过没有?”
“是呀,是呀,要不是打这官司,唉,耽误了多少事呀!做生意的人,谁不说这年头好呀,只要舍得吃苦,赚钱的门路多啦,就凭我培敏敏这块料,要不是打官司,至少赚到手这个数啦(说这句话时她用手指比画个偌大的数)。我就不明白,政府财大气粗呀,为啥一直跟我较劲,那钱又不是你个人的,为啥叫我一个个体户吃亏?唉,这一弄,把最好的挣钱机会都搭进去了,弄到现在,我还能退让吗?治庭长,希望你高抬下贵手,赶紧判了吧,我有生意去做呀!别再耽误我啦!这么多年,我过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呀!我太难啦!治庭长,你以为我愿意打官司呀,要是开初就知道这条路是这鳖孙熊样,这样叫人辛酸苦辣,哪个龟孙才上这当呀!”
培敏敏说的是心里话,因为打官司,她如今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啊,在家,丈夫、公公、婆婆,就连她娘家人,没一个支持她,都求她赶紧收敛,接受政府的赔偿了事,然后该干啥干啥去。在政府这边,她早成了告状专业户,上访专业户,之后又改为闹告闹访专业户,没人认为她的诉讼有道理……政府早已把这个难治的“球”踢进了法院,法院是万能吗?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吗?如果只是照形成的习惯套路办培敏敏这个案,真不知道这条诉讼加上访之路还有多长,还要走多远。我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你并不想一直走打官司这条道,你以为政府愿意这样无休止地较劲吗?这些年你过的的确是非人非鬼的生活呀,政府的确有对不住老百姓的地方(未办好拆迁许可证就动手干起了),你冷静想一想,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谁呀?你与丈夫,听说因打官司弄得夫妻反目,孩子从上小学至今上中学,你也没精力关心关心,还有你家的老人,唉。”我的话激起她痛苦地回想,拨动了伤感的心弦,一时间她呜呜呜地哭起来。她控制不住辛酸的回忆,暴露出了真实的内心世界。其实她并不像佯装的外表,那么一切都不在乎,要决心将官司打得天昏地暗,不惜一切代价,就是一头撞到南墙也要撞去。其实,这一切只是她的一种战术,是期盼政府能在她的强劲威慑下让步就范。倘若满足一个培敏敏的胃口,立马会引爆不计其数的张敏敏、王敏敏、赵敏敏、李敏敏纷至沓来,后果不堪收拾。培敏敏懂吗?我将桌子上的抽纸盒递给她,她抽出了几张,拭去了泪水,很快又平静了。我知道,这女人是坚强的,她才不愿意在法官面前示弱呢,更不想显现她的“原形”(真实的内心世界)。我将两只杯子都添上新茶,一只杯子推到她面前,说:“培敏敏,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能不厌其烦地苦口婆心地来协调这起案子,以往你没见过这样的法官吧。是的,我的目的是叫你过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回归到一个公民应该拥有的社会和谐、家庭和谐、人际关系和谐的正常生活氛围。而不是当下的你,你自己说的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想一想,是过和谐进而温馨的生活重要,还是为多挣多少万元人民币重要;还有,人民币是可以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与艰辛打拼挣来的,而失去的光阴能挣回来吗?你的未来还有漫长的光阴,你想把宝贵的光阴如此打发走吗?你并非一个未婚的少女,你有忠诚于你的丈夫和可爱的儿子,至少也要为他们想一想吧。”我停下话语,有意让她琢磨一下这些话的含意。她不再接我的话,眉宇间凝聚出一种沉思的气象。看得出,她是在咀嚼我的肺腑之言,我接着说:“还有一种误区,有些当事人认为我们法官是陷入困境,对一起案子不好判决,方去求当事人进入协调或调解的,其实不然,我完全可以像你以往遇逢的办案法官,按部就班办理你的案子,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判决你的案子,因为一切事实都很清楚,没有什么不好判的。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们的判决是终审,无论你再去哪里告状都没人受理了,毕竟对法律的解释权在我们这里,我们的判决是以法律为准绳的,至于你,其实并不真正懂得法律!再说明白一点儿,终审判决你是不会满意的,怎么办?你继续在这条道上奔波吗?三思而后行啊!如果你有诚意,如果你相信我治男轼是个清官,如果你认识到我是在为你,也是在为政府,为你们双方解难排忧,你就把心中要的赔偿款狠狠压一压,挤去所有水分,报给我。我相信,这场马拉松“赛事”当一了百了,从此你就有了换了人间般的好日子。如果你至今还将弓拉得紧绷绷的,丝毫不让,那好,我们法院有的是时间陪着你玩,懂吗,最不怕打官司的人是法官。法官就是干这个吃的,我们怕你们继续打下去吗?不过,可不敢听信那些缺少职业道德的律师,那些人唯恐官司弄不大,越弄得大官司越能打下去,打得长久,他们才偷偷乐哩!还有,到今天你相信法院有清官了吧,我没要你一分钱吧,今天你带来的十万元人民币,请原数带回,不然,我会将这个袋子交给纪检部门的。其实打官司人的钱百分之八九十都花在路上了,都被中间人骗了啊……”
培敏敏没再顶撞我的话语,她似乎安静下来,是在听过我的肺腑之言以后。她可能真的开始了反思与悟道。
这个棘手难办的案子,整个协调的过程,我好像扮演了一个经纪人的角色,为买卖双方的“交易”讨价还价,撮合斡旋。当双方报价终于缩小到只有三十万元时,我当即拍板定夺,宣判原告方退让十五万元,政府方添加十五万元。双方皆欣然认可,并在协调协议书上签字画押,不再反悔。长达10年的案子终于案结事了。
我将这样的办案称为“中国式办案”。并将这个案子的始末忠实地记录下来,我深信《法官日记》有诸多“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它定然会闪射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光华!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焦述,国家一级作家。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会长,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代表作有《市长日记》《房子房子》等。作品获“河南省优秀作品奖”、“河南省优秀图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北方八省一市文艺图书一等奖”、“全国优秀畅销书”等二十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