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宇
时隔两年再读《活着》,对大体情节早有预料,便不再为书中沉郁、悲凉的色彩震撼;反之,原本并不曾注意的内容——福贵与“我”的交谈,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第一次见到福贵时,“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当他讲到自己败尽家产,家珍、凤霞被丈人接走,他“看着我嘿嘿笑了”;谈及自己险死还生回到家中时,又“嘿嘿笑了一下”——此后多次终止福贵讲述时,他“喜悦”,他“微笑地看着我”,最后挽起牛,唱着歌离去,没有痛苦,没有悲凉。
福贵何以如此?他年少时风流浪荡,吃喝嫖赌直至家道中落,不久后父母双亡。人至中年,儿子有庆死于趋炎附势的庸医之手。聋哑的女儿凤霞好容易找到疼她爱她的夫婿,又因难产死于医院之中。家珍病逝,女婿二喜意外暴亡,孙子苦根又葬身于恶疾,一家八口只有福贵幸免于难。回首往昔岁月,他难道不应捶胸顿足、痛悔不已或不堪回首、无语凝噎?
从前未曾察觉,而今我才开始正视这一问题:为什么福贵喜欢讲述自己,而面对悲惨的往事可以一笑而过?
也许这就是余华在自序中所言“时间”的力量:“我想这是关于一个人一生的故事,因此它也表达了时间的漫长和时间的短暂,表达了时间的动荡和时间的宁静”。
时间也许真可以抚平一切,让鲜红的血褪色,让年轻的人老去,让衰老归于腐朽,让浮华终究沉寂。然而时间也使记忆逐渐淡化、消失,以至于人活一世,所能记得的事件总时间只怕也没有几年。时间让人们回首痛苦时可以报以淡漠,可往昔的幸福与欢欣在时间的消磨下也所剩无几。正如“我”见到的其他乡间老人——他们面对往事时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的只记得零星几点”——这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态?人被潮流裹挟着不住向前,是没有工夫向后看的,即使偶尔回想往事,也只能陷入麻木与茫然之中。
我想,福贵之所以能讲好那些故事,几乎以旁观者的视角一笑置之,决不是他冷漠地解剖自己的过去,以至于那般冷静而清醒——也许正是因为他曾那样糟蹋过他拥有过的一切,又在失去富贵荣华、失去父母亲人的时候对仍然拥有的懂得了珍惜,而那般珍视的人的生命却又被命运夺去,因此是那样血淋淋地痛。然而当他失去了一切,似是已了无牵挂,可以终日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也就可以一次次重度此生。也许一开始他有万般执念,对家珍的痛悔、对有庆的遗恨、对凤霞的怜惜、对苦根的不甘……然而逝去的一切终究无可挽回,龙二、春生风光一时却也死于非命,長根飘零如浮萍,队长功过任评说,悲苦经岁月发酵后如陈年老茶,饮之初苦涩无比,细细品尝却有淡淡回甘。苦难与时间起化学反应,由豁达催化而成幽默,由希望催化则得乐观。一遍遍讲述自己、追忆自己,牵着老牛,唱着小曲,无尽的怨谤、悔恨皆成故事。而风雨过后虽无云开月明,却也无雨无晴了。
“活着”,这一书名总容易使人想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活着究竟为了什么?任何答案都无可厚非,却也都不能使人满意。而如果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本身,不免玄之又玄,我之前不懂,现在也终归是难以理解的,也许再过很久很久也不会理解——但说福贵是在生活而非苦难中的幸存者,我却比曾经的自己更能体会了。
正如余华所言:“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的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尽管我认为作家的确当有悲悯之心,却没有理解一切的超然境界,但我从福贵的讲述、余华的文笔中,听到了看到了人们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看到了苏东坡式的“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伸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看到了经历过苦难的超脱与成熟。我仿佛看到了老人与年轻人在草地上相谈甚欢,从正午到黄昏,从烈日当空到红日西沉。老人的生命在他的讲述中从年富力强到渐渐衰微,正如太阳的光辉逐渐黯淡。老人牵起老牛走向黑夜,走向生命的终点、黎明的起点,带着快活,留下粗哑的歌声,一步步,缓慢却坚定。
(指导老师:曾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