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
20世纪60年代,长沙的一些马路边,种了一种叫苦楝的行道树。这种树到了冬天,就剩下疏疏落落的枝丫刺向天空,上面挂着稀稀拉拉的果粒。我对它有很深的记忆,因为它那开着小小的紫色花散发出的淡淡香味。
那年,我大约十一二岁,春天的某一天,我牵着母亲去散步。忽然,母亲停下步子询问:“好像有什么花香?”我说:“是的,苦楝树紫色的花瓣落了一地。”母亲从兜里掏出手绢,说:“你包点给我。”我摊开手绢,拢了点花瓣包了起来,递给了母亲,她把花凑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两口,脸上有了在旷野乡村踏青般的惬意笑容。
母亲是盲人。正因为视觉不好,所以母亲的触觉、嗅觉和听觉特别灵敏,我们兄弟们的同学朋友,只要来过我家,再来时,一进家门未及开口,母亲听听脚步声,摸摸手脸就说“某某你来啦”,让来人一脸惊诧。她就是靠触摸和谛听来记忆和辨识的。
母亲爱花香,爱诗文,终其一生都不失浪漫气质。
母亲是地地道道的长沙人,可说是名门之后。她的祖父叫王先慎,是清末大儒湖南名绅王先谦的堂弟。她的父亲叫王普生,曾留学日本,是同盟会会员,曾任民国政府的高等法院推事、外交部次长(副部长)等职。母亲幼年曾随其父出使朝鲜,至老仍津津乐道。
母亲闺名王代金,户籍名王琼杰,家中排行老五。因为家学渊源,母亲古文功底好。她曾作五绝《蔷薇赞》:“天晓东窗启,春光入户来。瑞气充眉宇,花向笑容开。”母亲也会写新诗,如:“我的心灵上的窗口/心绪从未安宁/心潮从未澎湃/心花从未怒放/明天现在,现在明天/我也无力去揭,无心去揭,无须去揭/让藤蔓去布满,去攀缘/我心上的光泽/终将通过肉体指向蓝天。”
我外公送她去新式学校读书。我身边留存母亲的唯一遗物,便是一把她在长沙南华女子中学毕业纪念的铜戒尺。母亲九岁时,我外公因病去世。母亲中学一毕业,便匆匆嫁给了小她近三岁、还在读高中的父亲。父亲家在长沙开律师事务所,较为富裕。
父母婚后没几年,抗日战争爆发,父亲一家搬回了老家湖南衡山三樟乡(现划归衡东县)。家族里希望父亲守在老家继承家业,母亲却支持父亲自闯一番天地。在母亲的鼓励下,父亲考取了广西大学经济系,母亲变卖陪嫁的首饰,给父亲充作学费。大学一毕业,父亲入职民国政府资源委员会,从此母亲跟随父亲东奔西走,永远离开了衡山老家。
母亲一生生育了十三胎,长大成人五男二女,我是最小的孩子。生育的艰辛,持家的操劳,加上先天遗传的高度近视,母亲四十岁时,双目完全失明了。
我们家有一个小匣子收音机,是母亲的专用品。母亲用它来收听戏剧、电影、评书,以及时事新闻。当年街道居委会和父亲单位(湖南省冶金厅)组织家属参加政治学习讨论,母亲的发言,总让人啧啧称赞。
母亲未甘于终生做家庭主妇。等几个姐姐哥哥参加工作以后,年近五十的母亲,加入了盲人协会,进入盲人学校学习盲文,并阅读了各类盲文书籍。母亲还进入盲校的按摩班学习,想要成为一名按摩师。她常常在我身上摸索,练习按摩手法,数九寒天练得大汗淋漓。就在她臂力指力渐长时,苦练诱发了肩周炎,双肩剧痛,臂不能举。肩周炎治好了,但身体却不能恢复如初。未能参加工作,成了她一生的遗憾。
母亲永远是我们家第一个起床的,她摸索着一寸一寸地扫地,一寸一寸地擦拭家具。打扫完毕,母亲开始洗漱、穿戴。她对自身形象的注重,几乎达到一种仪式感的程度。任何时候,家里都是窗明几净,地板锃亮,母亲都是衣裳合体,脸面光洁,头发纹丝不乱。
父亲的工资在当年算高的,但应对九口之家的生活,就捉襟见肘了。为了省钱,母亲舍不得每晚多烧一块藕煤,宁可一早摸索着用废纸碎柴生火。我们家衣服都是大的穿了给小的,小的穿不下再往下传。衣服虽舊,却被母亲缝补浆洗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我们出门总是干净整洁。
生活虽不易,但磨不掉母亲积极生活的意志,我们家总是有笑声和诗意。每逢周末和节假日,是全家欢聚的时光。哥哥们回家了,叙说时事新闻和生活趣事。母亲满怀兴致地听着,或颦或笑,或赞或叹……在外地工作的两个姐姐每年回家,就成了我们家的节日,全家一起上街下馆子是必不可少的。
母亲是诗书人家出生,总要儿女们多读书。我们从小在传统文学里浸润,幼年识字就从谜语开始,年龄稍长,母亲即教授唐诗宋词。但母亲并不是让我们死记硬背,而是伴以逸闻趣事,帮助我们理解记忆。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母亲在吟诵“一蓑一笠一渔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歌一拍还一笑,一人独占一江秋”时,一拍手一仰头,微微一笑。
“文革”中三哥下放海南岛,母亲作词勉励:“春节到,寒梅对雪笑。微微春意到江南,可惜江南人已少。辜负春光了……”1977年,我在下放当知青六年后,参加高考被湖南师大中文系录取,家人均写诗致贺。
我遍访名医,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母亲重见光明。可是母亲的眼睛因为失明多年,视神经已经萎缩,无治愈复明的可能了。1992年底,母亲突然发病,不久骤然去世,当时八十岁差几个月。
我守在母亲身边,看着监测仪上的心跳波纹成了一条直线,久久不能相信,母亲竟永远离去,那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撕心裂肺。如今我也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一想起母亲,仍如渴望依靠的孩童,心中充满了敬仰和深爱。
前不久我翻捡旧物,看到一张拍摄于20世纪60年代的已经泛黄的照片。照片中的我大约十五六岁,坐在家门前阳台上给母亲读报,母亲手端着茶杯,面带微笑聆听,整个画面洋溢着满满的温馨和暖意。我的心瞬间被击中,泪水夺眶而出,几丝记忆里的苦楝花香依稀飘过……
编辑/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