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舒涵
1
小孩子不要在岸边走,小心被龙王抓走。
这是我们村代代流传的一句俗语,后来又被编成了调子奇诡的童谣。
我们村子四下无邻,地处一座海上孤岛,听说外来的人将这座岛唤作蓬莱。
我从出生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到过外面的世界。
有时候,我会在无人的断崖边,站着,或者坐着,遥遥望着远方的地平线,看初升的太阳染红冰冷的海面。
我相信,在那里,在遥远未知的地方,一定有着神秘奇妙的冒险,等待着我去经历和发现。可爸爸说,我现在的年纪还太小,肩膀也太单薄,贸然出门冒险,并不能证明我有多么勇敢,只会让家里人徒增担心和挂念。
虽然远方目前还不属于我,但岛屿周遭一带却是我的地盘。我有一个独门绝技,那就是水下闭气。我敢说,论潜水,同龄的孩子里没一个是我的对手。
四肢在水里来回划动,我目视前方,忽然瞪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庞然巨物,外形有点儿像丑丑的深海鱼,它拖着肥厚的、长满荆棘的尾巴,缓慢地围绕着这座岛屿打转。突然,它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它看见了我!
我慌慌张张地划动四肢,拼命往岸上游去,急得差点儿呛水。可那个怪物已经跟上来了,而且速度很快!
我把随身携带的救生绳——事实上,这并不是多么专业的设备,而是我从岛上薅过来的一种藤蔓,很常见,也很结实,上面还结了许多细小而坚硬的果实——胡乱向后砸了过去。
这不过是无计可施状况下的选择,我心里并不企盼它能给怪物造成什么行动上的阻碍,只希望多少能够引开一点儿怪物的注意。
结果,我没想到,它真的停下来了!
怪物张开巨口,吞吃掉藤绳,然后,似乎是满意地吐出了一个泡泡。
“这是你送我的礼物吗?”
我居然听到怪物在说人话。我怀疑自己脑袋进水了。
2
怪物的长相可怕,发出来的声音却是细声细气的。
在我浮上水面换气的空档,怪物又出声了:“为什么要送我礼物呢?”
因为本来就不是“礼物”,而是“武器”。但我怕一个回答不好,它听着不高兴就要吃了我,当然不能实话实说。于是,我绞尽脑汁地哄它:“因为我想和你友好相处。如果你接受了我送的礼物,那么,我们就能成为好朋友了。”
实际上,交朋友并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情,哪怕成了朋友,也还有决裂一说。可单纯的怪物没进过人类社会,不懂人类的套路,它信以为真了。
怪物兴高采烈地让新交的朋友坐到它背上,摆摆尾巴,欢快地在附近海域游了一圈。
我觉得新奇又刺激——海风擦过脸颊,连本该升起的恐惧也被吹散了。我仿佛在驾驶一艘来自神秘深海的大船,昂首巡逻着自己的领地。虽然这艘船造型怪异又不大安分,但绝对独一无二,足够帅气!
“我该叫你什么呢?”这个问题让我有些发愁,都变成“朋友”了,我总不能还是一直“怪物”“怪物”
地叫它。
怪物说:“我没有名字。出海的渔民叫我‘龙王,因为我能轻易掀起一场足以掀翻渔船的巨浪。”
我想起了村子里流传的那首童谣,童谣里的龙王竟真的出现了,就在我眼前。我有些发怵地问:“那……
你会抓小孩吗?”我更想问的是……它会不会吃小孩。
幸好,怪物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我松了一口气,但我还是不喜欢“龙王”这个名字,小时候经常被人用“龙王会吃人”吓唬,就算长大了也还是有心理阴影。
“那毕竟是渔民的叫法,”我想了想说,“我叫你‘鲸吧?这个名字更好听。因为你太大了,比我见过的最大的鲸鱼还要大。”
它安静地听我说完,忽然一下子潜入水下,水流迅速漫过它的头顶,把我吓了一跳,我立刻闭眼憋气。
它很快又浮上来,嘴巴在水面下快乐地吐了一串泡泡。
巨大的泡泡迫不及待地上浮,在日光下炸裂,变成五彩缤纷的水花。
鲸答应了。
3
从那天开始,鲸开始给我带礼物。
它给我带了很多它认为很美味的鱼。它的好意我心领了,鱼却一次都没吃进嘴里,全给放生了。
接着,我就发现,鲸变得有些消沉——它沉在水底,伤心得连泡泡都不肯吐了。
我跟鲸解释了很多遍,我绝对没有嫌弃它的礼物的意思。但是,没办法,鲸捉的鱼都是冲着“体形大、吃得饱”这个标准去的,要么是深海鱼,有毒;要么是珍稀海洋保护动物,鲸吃得,人类吃不得。我深刻体会到了种族之间的差别。
我坐在断崖上发呆,注视着平静的海面,有些想要叹息。虽然“交朋友”的说法在当时只是权宜之计,但鲸信了,也非常认真地把我当成了朋友。
朋友要一起玩。朋友之间要分享。
它袒露脊背,载着我乘风破浪。它小心翼翼不咬碎嘴里的食物,将其殷切地送到我手上。
我扯过身后肆意生长的藤蔓,一颗颗地揪下上面茂密坚硬的、连野鸟都不肯光顾的果实,丢到海面上去。海面晃动,鲸从水下冒出,张开巨口,把所有果实都吞吃下肚,又沉了下去。
海面复又平静,但一个小小的泡泡冒了上来。
我忍俊不禁,鲸似乎很喜欢这种植物。我尝试过把藤蔓的果实放进嘴里,味道发苦发涩,马上就吐了出来,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吃的。
“等岛上的第一片叶子开始发黄,我就要离开这里啦。”有一天,鲸细声细气地对我说。
“离开这里,你要去哪里?”我问。
“有另一种美味食物生长的地方。”非常符合鲸性子的回答。
鲸的外表很可怕,我仍然有些怵它,可听到它会离开,我又有些舍不得它。
“我会想念你的。”我说。
“什么?”鲸迷茫又好奇地问。
“感情好的朋友,分开了,会担忧对方过得好不好……这就是想念。”
“这样的话,那我每一天都在想念你。”鲸肯定地说道。
我惊奇地看向它,没想到它会说出这样煽情的句子,听得我都有些感动了。
它接着特别耿直地实话实说:“你的食量太小了,又总不要我捕的食物,我老是担心,在我看不到你的地方,你会不会饿死。”
4
日子就在“鲸努力试图把我喂饱,而我努力拒绝它的好意”的循环当中过去了。阳光一天天变得温柔,分别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但是,没等到岛上的第一片叶子开始发黄,村子里就出了一桩意外。
村长失踪了。
一开始,村民们只是疑惑和忧心,慢慢地,恐慌的情绪散布开来。我们的村子与世隔绝,和平了很多年,从来没出过失踪这样的事件。有人传言,是龙王抓走了村长。这个传言愈演愈烈,最后所有人都这样说。
传言里,把村长抓走吃掉的龙王,性情无比残暴。
但是,我认识的鲸,是条光会吐泡泡的傻大个,连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
对岛上的村民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是一个噩耗。
不仅仅是村长失踪,大家失去了主心骨,也是因为与人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共处多年的龙王,突然具备了对人的侵害性。
蓬莱不再是蓬莱。岛屿变得危险了。
岛上蔓延着恐慌的情绪,逐渐又滋生出了焦躁和愤怒。
“杀死龙王!”有人喊道。
这句话变成了引爆炸弹的星火,犹如瘟疫一般迅速在人群中扩散。
“杀死龙王!”
“杀死龙王!”
“杀死龙王!”
他们想要杀死鲸。我醒悟过来后,拦在他们跟前,拼命阻止。
可村民陷在激愤里,听不进去任何劝阻,不接受“龙王对人友善”的可能性,还说我是“不懂事的小毛孩子”,说什么“这是祖训”。
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否则放任矛盾激化,一定会有一方伤亡。我握紧拳头,用尽全力去思考,我该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我迈开步子飞快地奔跑,衣袖、衣领和衣摆灌进簌簌的风。我跑到断崖边,双手并拢放在嘴边,吹起一声悠长的口哨。
过了一小会儿,鲸闻声露出海面。
今天,它又带来了要与我分享的食物。一条肥硕的海鱼,难得的无毒品种。放在平时,我铁定要好好夸奖它终于长了记性,但现在,我实在没有这个心思。
我冲它大喊:“离开这里,鲸!”
鲸傻乎乎地问我:“你要我去哪里?”
不管去哪里,只要能够避开与村民的冲突。我本想这么说,可又想起了鲸之前说过的话。“就去那个‘有另一种美味食物生长的地方。”我说。
“可是,岛上的第一片叶子还没有变黄……在那之前,我想和你待在一起。”鲸有些难过。因为这一次,我不仅没有吃它捕的鱼,而且还要赶走它。
“但我不想和你待在一起,你得离开这里!”我冷下心肠,语气近乎呵斥。
鲸沉默了一下,然后庞大的身体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沉入水中。
我在岸边发了一会儿呆。
被随意丢在脚边的肥鱼蹦跶了几下,带着鳞片上沾染的泥土,纵身跳进海里,“咕咚”一声,没了踪影。
5
我想,明年鲸回来的时候,肯定不愿意再和我做朋友了。因为我待它那么凶,还总是不肯吃它辛辛苦苦捕猎的鱼。
不过,没关系。这样一来,鲸和村民就能相安无事了。
第二天,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村民一个个拿起了铁锹,扛起了锄头、举起了斧子,在天还未亮的时候,点起火把,成群结队朝着海岸边走去。
我把脑袋探出窗口,本还有些睡意蒙眬,转眼就被这阵仗吓醒了,赶忙换好衣服,跟家里打声招呼:“我出去一趟,早饭回来再吃!”不等回应,就急匆匆跑出了家门。
我有些不放心地跟上去,混在人群当中,暗暗安慰自己,鲸已经离开了,它游得那么快,就算坐船也追不上。
但我没想到,预料中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鲸并没有离开。
或许是村民的嘈杂声吸引了鲸的注意,也或许,它一直潜藏在岛屿附近等待,听到我的脚步声,便开心地浮出海面。
鲸天真地对我说:“我还没有和你道别。”
有人惊异这只怪物怎么还会说人话,有人害怕它狰狞的长相和庞大的个头,有人躁怒地举起火把,冲着怪物大肆谩骂。
“杀死龙王……”
“杀死龙王、杀死龙王!”
事情的发展太糟糕了。我紧张得呼吸骤止,憋着好大一口气,拦在他们跟前奋力喊出声:“等一等!我有话要说!”
离我最近的几个人捂了捂耳朵,大概是被我吵得鼓膜发疼。但是周围总算安静下来,我可以进行交涉了。
“既然鲸……龙王能够讲人的语言,并且拥有一定的智慧,那么,沟通肯定也没问题。”我深吸一口气,尽量有条理地道,“村长失踪的原因不明,大家都很担心,还是先把村长的下落问清楚比较好。”
我的提议通过了。
我向村民讨要了一张村长的照片,指着照片上头发胡子白了一半的老人,严肃地问:“鲸,村长不见好多天了,你看见过他吗?”
如果没见过,鲸肯定会照实说没见过。因为这傻大个光长了吃饭的胃,根本就没有说谎的脑子,我相信能凭这一点打消村民的疑虑。
“我见过。”鲸说,“他乘的船被海浪打翻,然后被我吃掉了。”
6
伴随着鲸的这一句话,各种斧子啊铁锹啊,全都“唰唰”亮出来了。
这边,人类咬牙切齿,目露愤恨;对面,鲸懵懵懂懂,傻傻滞留原地。
我神情紧张地夹在双方中间,心里不可置信,哑着口,连手脚都没地方摆放。
村民说,龙王会吃人。我不信。
可现在,鲸自己也这么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就在武器集结、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遥遥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
竟是村长回来了!
他乘着寒碜的木筏、穿着破烂成好几块的衣服,他的头发打结,像是几天没梳洗,脸上却是满面红光。
看到村长安然回归,村民们激动上前,七嘴八舌地问候。
村长在众人的包围中,一脸骄傲地说:“哎呀,我年轻时,可是出海捕鱼的一把好手,什么野外求生的技巧都难不倒我!”
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太好了,果然是误会,鲸并没有吃掉村长。
那么,村长失踪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几天前,村长坐着小帆船出岛,结果出行不利,驶到一半,海上狂风大作,海浪打翻了可怜的小船——其实到这里还不成问题,因为村长会游泳,船也没沉。
但是,就在此时,鲸出现了。
鲸是被食物吸引而来的。
它当然没有吃掉可怜兮兮的落水村长,可它“啊呜”一口,毫不客气地吞掉了村长所乘的船——这只帆船搁置许久,船身上面长满了蜿蜒的藤蔓,后者恰是鲸的心头好。
鲸吃饱了,把村长载到一个小岛上便不管他了,撒开鳍就溜。
那个小岛,是个荒岛,距离我们村老远。村长被困在上头,求救无门,只好凭借年轻时丰富的航海求生经验,靠海吃海,再就地取材,花了数天,做了个简陋的小木筏。
最后,村长终于驾着小木筏,艰难地回到了蓬莱。
听完村长一席话,我忍不住感慨,真是好一出精彩的《村长漂流记》啊!
然后,趁人不注意,我转头悄悄对鲸抱怨:“你刚刚说的话太容易让人误解了。”大家都以为鲸承认自己吃掉了村长,结果它真正吃掉的是村长的船!
“还有,你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吃?”我接着又数落它,“整只船囫囵吞下去,小心消化不良闹肚子!”
鲸不服气地辩解:“我从来没闹过肚子!”
我还来不及训它,就听到身后有声音响起:“欸,它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吃的。”
一回头,我发现村长正笑眯眯地盯着我瞧。
7
村民已经散开了。
村长问我:“你觉得龙王,也就是你口中的‘鲸,它是什么?”
鲸是什么?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大海里还存在着这样稀奇的、能和人沟通的生物,如今自然也分辨不出它是何物种。
村长又问:“那你觉得,我们脚下的‘蓬莱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奇怪,我被问得有些迷惑。我一出生就在蓬莱;我的祖祖辈辈也在蓬莱。我迟疑地回答:“对我来说,蓬莱是家乡。”
村长负手而立,极目远眺。他收敛了笑容,给我讲了一个相当久远的故事——也是每一任蓬莱的村长用心保守的秘密。
鲸,并非自然演化的生物,而是人为的生化产品。
数百年以前,曾发生过一起严重的实验室事故。
灾难在各地登场上演,异常的生化怪物扰乱了人们的正常生活。
直到创造了数不清怪物的实验室被关停、被捣毁,怪物被回收,世界才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这个事故的影响被压下来,随着时光推移,慢慢被人遗忘,变成了只有少数人知道的秘密。
但,潜藏在深海的鲸和它的同类,却没有被人及时发现和回收,幸运地,或者说不幸地遗留了下来。
“鲸还有其他同类吗?”我问。
“有的。”
“它们在哪儿?”
“其中一头……就在我们脚下。”村长笑着,指了指我们脚下的土地。
我跟着向下望,惊讶地睁大眼睛,心中倍感奇妙。
蓬莱,原来是鲸的同类死去的遗骨。
当鲸的一头同类自然死亡,它的尸骸会沉入海底,上面将会孕育出一整套以分解者为主的循环系统。在尸骸中的有机物质被消耗殆尽后,残存的遗骨就会化作礁岩,演变成海洋生物们的聚居地,同样也成为一座巨大的海底墓冢。以鲸的同类的遗骨为依托,生物残骸的礁体累年堆积,直至露出海面,构成了岛屿。
鲸一族本身就稀少。当岁月变迁,同类一一死去,化作沧海中的孤屿,鲸就成了渔民口中的、唯一的“龙王”。
紧接着,村长又扔下一个炸弹。
他说我们村里的族人,最初其实是一支迁移至此的“看守者”。
8
蓬莱岛上的人是“看守者”的后裔。
那么,被看守的又是谁?
村长回答,是鲸。
鲸看似无比强大与自由,可它仍然被囚于无形的牢笼。
作为生化实验体,鲸的体内永远缺少某种稀有元素——这会促使它在海洋上来回奔波、寻觅,不断渴望和追逐。它能通过吃掉同类的部分尸骸,补充体内必需的元素,从而维持生存。
岛屿是鲸同类的遗骨。这种稀有元素大量凝结在岛上的藤蔓果实里。
所以,每年到了特定时候,鲸都会乘着海浪来到蓬莱;当岛上的第一片叶子开始发黄,它又会离开,去寻觅新的同类遗骨——因为这个时候,藤蔓已经光秃秃一片,不再结果实了。
我突然想到,村里每年都会开展一次割草行动。
割的就是这种肆意生长在路边、爱绊人的藤蔓。割完了也不烧毁,而是成团成团地丢到海里去。我忍不住猜想,这个行动应该是村长的意思吧?
只要蓬莱不灭,鲸永远都会再次回到这里。
如果鲸不攻击人类,双方就可以永远相安无事下去;一旦鲸显露出伤人的危险倾向,当任的村长就会带领族人将其灭杀。鲸再凶悍强大,本质上还是人造的生化产品,其死生一直掌握在人类手中。
村长讲完了故事,笑眯眯地叫我保密。可听完这个故事的我却有些沉默。
傍晚,我来到断崖边,鲸给我带了礁石上的鸟蛋。
很大,很肥美,而且能吃。
鲸看见我终于收下了它的礼物,扎进水里,快乐地吐了一连串泡泡。
看着鲸傻乐的模样,我突然问:“看见你的同类都变成了一座座岛屿,你会伤心吗?”
“伤心?”鲸从水里探出脑袋,思考了好半天,回答,“我想,我是有点儿伤心的。”
因为很寂寞吧,我想。没有同类,天上、海里,无论到哪儿,都只有一个孤孤单单的自己。
“因为我的体形太小了,”鲸沮丧地说,给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答案,“而且过了好久、好久,我都长不大。”
鲸说,藏在岛屿附近的水下时,它一直在踌躇打量,并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够一口吞掉这座岛。
我被噎了一下,想象那个画面,又忍不住笑起来。
如果鲸真的长到那么大,当它在海底吐出一个泡泡,连岛屿都会为之震荡吧。
那肯定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到那个时候,沧海桑田,蓬莱不再,我的家乡也不再。
但长大了、游累了的鲸,会变成旧世纪的遗骨,也会成为崭新的蓬莱。
9
鲸每年都会回来看我。
有时携着温暖的洋流,有时挟着融化的冰川;有时在背上穿一枝来自深海的美丽珊瑚,有时在嘴里含一枚来自浅湾的五彩贝壳,它总是带着不同的异乡气息,不远万里,奔赴而来。
它总是游得很急,掀起海浪,水花激荡,漫过岛屿断崖的岸边。
我遥望波涛翻涌的海面,然后脱下鞋子,憋足气,一跃跳进海里。冰冷的海水覆盖了我的视野,我看到海面下潜藏的庞然巨物在缓缓靠近。
鲸亲昵地、眷恋地用脑袋蹭我的手掌,细声细气地说:“我很想念你。”
我乘着鲸,破开海浪,在猎猎风声中,在波澜壮阔的奇妙冒险中回应:“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