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巢

2022-04-29 13:38江清明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8期
关键词:林风金项链天桥

天桥底下,林风把一捆捆半干不湿的瓦楞纸往人力三轮车上搬,瓦楞纸搬完后又搬被压扁了的金属罐。不远处的傻妞一直冲着他笑,目光随着林风身子移动也跟着移动,傻妞的笑很善良,不是那种做作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林风对傻妞说:“美女,明天见!”傻妞看着林风融入到城市的人流车流里,笑得更甜,更灿烂。城市里没有人和她说话,更没人叫她美女,只有林风和她说话,还叫她美女。

林风把三轮车骑到废旧回收站,卸下金属罐和瓦楞纸。丁是丁,卯是卯,金属罐和瓦楞纸分开来卖,金属罐是论个卖,一个5分钱,瓦楞纸则是过磅称,一斤8角钱。废旧回收站年轻的老板嫌纸湿了,118斤纸要扣除18斤水分,也就是抹去了零头。林风不干,说只是湿了点,也不至于有这么多的水分,顶多只能扣8斤。年轻的老板很固执,坚持扣除18斤,犟瘌痢的林风就不打算卖了。说是买卖公平,其实压根儿没有公平可言,就像现在,林风明显处于弱势。卖吧,又压秤,不卖吧,附近只有这一家回收站,相当于独家经营。送到别处回收站去了盘缠少了路线,还耽搁工夫。林风悻悻地想。

“晒干再卖。”是傻妞的声音。林风这才发现傻妞不知什么时候跟着来了。傻妞不等林风表态,就动手把捆瓦楞纸的包装袋子解开,一张张摊在回收站旁边的空隙处。林风说:“是呀,我咋这么笨!”

傻妞傻不傻还不好说,在刚才扯皮拉筋的情况下,纸晒干再卖是解除纠纷的明智之举。“哥,你去捡破烂吧,我在这里看着!”傻妞又说。

林风身子一热,这一声哥叫得好亲和。林风自从离家后就没人叫他哥了,虽说白天天桥底下是他的落脚点,傻妞也常在那里,相互一个眼神就算是打了招呼,偶尔说上几句,但从没叫他哥。林风的眼神停留在傻妞身上,有了刚才的一声哥,怎么看傻妞都觉得她不傻,不仅不傻,还有点小聪明。这会儿,倒是林风傻了,怔怔地愣在那里。

“哥,你走吧,这里有我,放心得了。”傻妞好像是林风的妹妹,催促道。

林风这才醒过来:“你在这里,别乱跑,我一会儿就来。”林风骑着三轮车离开了。

林风说是捡破烂,其实更多的则是收破烂,两者兼而有之。不一会儿,林风的三轮车装满了旧报纸回来了,傻妞真的履行诺言,坚守在岗位。半干不湿的瓦楞纸经风一吹太阳一晒,也干个差不多了,一称110斤,只减少8斤。林风对年轻的老板说:“我估摸没那大的水分,该不假吧?”

“也只有几块钱的事。”老板讪讪地说。

林风说:“几块钱在老板的眼里不算钱,在我的眼里是命根子,起码能把晚饭糊过去。快餐饭10块钱能搞个肚儿圆。”

日至西斜,正是下班的时间,大街上的车流人流多了起来,摆夜摊的也纷纷出摊了。林风花9块钱买了3个公婆饼,自己留一个,递给傻妞两个,傻妞坚持只要一个。林风说:“瓦楞纸多卖了9块钱,有你的功劳。”傻妞还是只要一个,说:“你做活累着了!”林风鼻子一酸,多暖心呀。

天黑该回家了,街两边霓虹灯争奇斗艳,闪烁不止,还贼亮。城市的夜晚不属于穷人,更不属于像林风这样捡废品的人。林风骑着三轮车要回家,傻妞就喊:“哥,等等我。”林风把车子停下来,回头问傻妞:“还有事?”傻妞说:“哥,带我一程。”

“上车吧!”林风说。肚子打了底,力气增加了几分,林风把三轮车骑得风一样快。路过天桥,林风叫傻妞下车,因为傻妞常在天桥底下过夜,天桥底下犄角处是她的家。傻妞不肯,笑着说饼子也吃了,没事坐哥的车子兜兜风。

快到城乡接合部,街两边的路灯渐暗,林风说:“美女,下车吧,我要回家。”傻妞像一个调皮的顽童:“哥,我晓得,去你家看看不行吗?”林风说家里只有他一人,不方便。傻妞说,有啥子不方便,她也不是老虎,吃不了哥。

到家了,林风打开门,摁亮电灯,把三轮车推进屋里,傻妞也随车进屋。说叫屋,其实是棚,大小四间:一厨一厕,一厅一房。

这儿叫泥湖荡,先前是村办砖瓦窑,泥土就地取材,天长月久就无泥可取,准确地说不是无泥可取,是泥取深了成为塘堰取不动了。大塘连着小堰,雨水季节一到就成了千岛湖,砖瓦窑不得不闭窑熄火,昔日热闹的场面没了,只剩下孤零零的烟囱向世人述说过去的辉煌。泥湖荡周边没多少居民,社区也没派人来打理,就这样荒废着,像是遗忘了。捡破烂的林风也不是泥糊荡人,他是本市上乡人,父母早亡,家里有哥嫂,是嫂子当家,嫂子苦心,没把林风当人看,也不管林风的事,林风便来市区以捡破烂为生。破烂好捡,只是找一个落脚的地点好困难,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就像傻妞,也睡过天桥。当林风捡破烂捡到泥湖荡,眼前一亮,这好的地方居然被人遗忘,没有人烟,有土丘,有湖水,可种菜,可养鱼,还有废砖块,可码矮屋。传说中的有巢氏是筑巢而居的始祖,人类文明进步也是从那儿开始的,可见栖息地和住所是多么的重要。眼下林风最大的愿望是有屋住,天赐宝地,林风买来泥刀和灰桶,自学成才当泥瓦匠,一刀一刀抹泥,一砖一砖砌墙,反正只有一人多高,不要好高的标准,垮不了就行,石棉瓦盖顶。有了栖身之所后,林风又追求生活质量,先前的柴火灶被液化气灶取代,厕所的蹲坑换成抽水马桶,还拉了两根电线照明,空调、冰箱、彩电都是捡破烂低价回收的。旁边还搭了一个鸡埘,散养十几只芦花鸡。有屋才有家,有家才有烟火气,有了烟火气日子才有个好盼头。

傻妞好奇地在屋前屋后转着玩,林风也不管她,打开煤气灶,煎了4个两面黄鸡蛋,再在屋后的菜地里扯下几片青菜洗净,下了半锅面条。一人两个鸡蛋,一人一海碗,林风喊傻妞吃饭。反正是熟人,傻妞也不客气,捧起碗就吃。吃完嘴一抹,就表扬林风:“哥,你饭做得好,下的面条好吃。”

吃完饭,林风问傻妞怎样回天桥,傻妞磨磨蹭蹭的像是不愿走,说你不用管,她还想在这待会儿,还说了一句很有诗意的话:“哥,你屋很温暖。”

其实傻妞并不是很傻,只是蓬头垢面,样子看起来傻乎乎的,再加上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以天桥底下可以遮风挡雨的角落为家,天桥一带的人才叫她傻妞。没人知道她家在哪儿,有人问她也不说。

傻妞命也苦,是邻县人,父母亲一个是瞎子一个是瘫子,她是家里的独苗。常犯胡病(间歇性精神病),不发作还好,发起作来满田满畈走,日不归家夜不落屋,嘴里还不空,一直喃喃自语,不知说什么,没人听得懂。傻妞从邻县“云游”到天桥后,就再不云游了。跟她接触最多的是捡破烂的林风,时不时也帮林风捡被人丢弃的易拉罐。

“美女,我送你回天桥吧!”林风见天色已晚,催促她回去。

“哥,莫乱叫,我不是美女,我有名有姓,叫陈兰,以后叫我兰好了。”傻妞陈兰好认真,纠正林风对她的称呼。

“好好好,就叫你兰。兰,我送你回天桥。”

“我不回天桥,天桥冷,这儿好暖和。”

“兰,听话,回天桥,这是我家。”

“也是我家。”傻妞说。

林风怔怔地望着傻妞,不知道她是说胡话还是有意这么说。

“哥,跟你住一个屋不好吗?”

“肯定不好。”

“妹妹住哥家里么样不好?”傻妞问。

林风说:“你也不是我的亲妹妹。”

“哥,你把我当成亲妹妹不就是了?”

“我只有一张床,怎样睡?”

“好睡,你睡床这头,我睡床那头。”

“瞎说,这辈子除娘带我睡觉外,没和第二个女人在一起。”

“除爹外,我也没和第二个男人在一起。”

正说着,原先好好的天突然下起了雨,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林风没理由再赶傻妞走,只是不理她,和衣坐在床上看电视,傻妞也坐在床沿上看电视。

夜深了,林风坚持不住要打瞌睡,就和衣睡觉。傻妞也跟着和衣睡觉。这一夜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一对苦命人就这样机缘巧合睡在了一起,不过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

天刚亮,林风先醒,醒了就起床,林风蹑手蹑脚,生怕打扰傻妞。让她多睡会儿吧,天桥底下可不是入睡的地方,虽说他家不咋地,跟天桥比起来毕竟相隔十万八千里。傻妞睡得很沉,很香,有细微的鼾声。“咯咯咯”,一只公鸡扇着翅膀追赶母鸡,把傻妞吵醒了。醒了的傻妞对正在扫地的林风说:“哥,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醒了也不叫我一声。”林风只顾扫地,没回她,傻妞又说:“哥,昨夜睡得好沉,还做了一个甜梦。梦见你牵着我的手,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里到处跑,还有好多的蝴蝶和蜻蜓跟我们飞。跑呀跑呀,我俩都跑累了,你坐在草地上,我躺在你怀里睡着了。”

林风像是没听见一样,只管做他的事儿。“哥,让我来吧!”傻妞一骨碌爬起床。从林风的手里抢过扫帚,像是女主人一帚一帚地清扫房子。在清扫的同时,随手把乱七八糟的家什理得顺顺的。做完这些,傻妞就去洗脸,洗完脸的傻妞像换了一个人,那脸模子和身段儿还有点周正。傻妞洗完脸就去做早餐,林风也不拦她,随她去,连睡觉这种大是大非的事都拦不住,还有什么事能够拦住她的呢?看着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房子,看着傻妞忙碌的身影,林风的心里像是平静的湖面上,被一个顽童丢进了一颗石子荡起了波纹。屋里是该有个女人了。

过完早,林风就骑着三轮车从家里出来,直奔天桥。天桥附近一带有两个捡废品的,另一个年龄比他大许多,快七十了。林风从不与他争地盘,有时还故意留些废品让他捡,所以林风不急,都是早上在家随便弄一点吃的,再说街上早餐贵。傻妞幸福地坐在车上,一脸笑容,林风骑车背对着她,自然看不到傻妞的灿烂。今天的阳光好暖人,天空也碧净,两边呼呼而过的风也不像往日一样刮人,好柔和。

一条汗巾三尺三,

绣个凤凰戏牡丹。

牡丹绣得好,

凤凰绣得妙,

时刻不离郎的腰。

一把扇子两面黄,

一面乖姐一面郎。

打开郎恋姐,

折拢姐恋郎,

一张纸儿隔鸳鸯。

一面明镜二面光,

里照乖姐外照郎。

外面郎想姐,

里面姐想郎,

两人何日才成双?

傻妞唱着山歌儿,既像自个儿哼哼,也像是有意唱给林风听的。

到了天桥,林风的三轮车就停着不动了,傻妞还是稳巴巴坐在车上,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林风说:“你家到了,下车吧。”傻妞不下,说这不是她家,她家在昨晚住过的泥湖荡。真是继父老子叫爷,蜘蛛网捕鸣蝉粘上了,林风到哪儿傻妞跟他到哪儿。也好,有个做伴说话的,搭把手,有什么不行呢?林风捡破烂就更加起劲。

从此,晚上的天桥底下再见不到“栉风沐雨”的傻妞了,城乡接合部的泥湖荡里多了一个人。孤男寡女,日久生情,两人算是正式在一起了。马克思说,人世间真正的爱情存在社会的最底层。两个生活在底层的平民当然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一个叫马克思的人,更不知道伟大的马克思说过这句话。反正他们在生活的摩擦中碰撞出了爱情的火花,这火花还不世俗:没凭三媒六证,没要定亲礼,没办一席酒,没拜堂,没领结婚证……

结了婚傻妞就是主人了,开始操持家务。傻妞说毛坯子屋要装修一下,比如墙壁上做个仿瓷,水泥地贴上地面砖,厨房安一个抽油烟机等,林风都一一照办了。民间有冲喜一说,不知傻妞因为结婚冲喜了,还是因为本来病不重,自打进泥湖荡以后,胡病就没发过。傻妞像变了一个人,随便一装扮就清清爽爽的。

泥湖荡属东门社区管辖,有居民向社区反映,泥湖荡废弃的砖瓦窑生活着一对逃避计划生育的夫妇。其实不用反映,社区早就知道泥湖荡里有外来人口居住,张向明主任曾亲自来过泥湖荡,还碰到过林风,林风出示身份证亮明身份,社区的流动人口登记册上有林风的基本信息,以便社会治安和计划生育管理。

明明看到的是单身汉,怎么有一对夫妇?也是的,单身汉不可以有女人吗?张向明这么想着就到了泥湖荡,是骑摩托车来的,一看傻眼了,原来破旧的房子粉刷一新,窗明几净,一垄垄菜地平整有序,白菜香葱一片碧绿,塘堰里大白鹅和麻鸭在戏水游弋,散养的本地土鸡和芦花鸡在刨土觅食……

“有人吗?”还未到屋,张向明就扯起嗓子吆喝开。

傻妞在家。自结婚后,林风就心疼女人,让女人在家看屋,不让女人风吹雨淋。傻妞出来,不知对方是哪路阎王,问:“你是……?”

“我是社区的。这是你的家?”张向明表明身份后问。

傻妞点了点头。

“一个人?”

“不,还有我男人。”

“男人呢?”

“捡破烂去了。”

“你男人叫什么?”

“林风。”

张向明就自个进屋坐在椅子上。林风他登记过,有印象。

“你叫什么?”

“陈兰。”

“有身份证吗?”

傻妞摇了摇头。

“你是哪儿人?”

“外县人。”

傻妞泡了一杯茶递给张向明。张向明接过茶杯放在桌子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傻妞高低起伏的胸部。傻妞不好意思低着头。

“有孩子吗?”张向明问。

傻妞摇了摇头。张向明陡起色心,一把抱住傻妞要亲热,傻妞用力挣开跑到屋外,张向明也跟着到屋外。这时捡破烂的林风回来了,见张向明就打起了招呼:“张主任,你怎么来了?”张向明来过,林风认识。

“有人反映你俩超生,来看看。”张向明心不慌脚不乱,是个老油子。

“还没怀上呢,要是有娃儿还要请张主任喝喜酒。”

“你们结婚了?”张向明开始挑刺了。

林风说:“前些时结的。”

“领证没?”

“还没呢。”

“没领证不受法律保护,是非法结婚。”张向明普起法来。

“结婚是我俩自愿的。”林风对傻妞说,“是吧?”

“他是我男人,我喜欢他!”傻妞说着就去挽林风的手臂。

张向明说:“只有领证才是合法的。”

林风说:“我屋的兰没有身份证,领不了。”

“没身份证去办呀。过几天我再来,没有结婚证和准生证是要罚款的。”张向明说完,望了望满脸绯红的傻妞就骑着摩托车走了。

还别说,张向明这一提醒,林风觉得还真有必要把他所说的这证那证办齐,更何况还从没去过傻妞家。第二天,夫妻俩“欢欢喜喜把家还”,拜见岳父岳母。身有残疾的二老自然是喜出望外,在二老的心里女儿早就不在人世了,现在眼面前的女儿不仅活生生的,还带回了一个女婿,村里的人都来恭喜看热闹。捡破烂的林风出入大街小巷是见过世面的,回应起亲戚们的关心十分得体。去派出所申请身份证很顺利,半个月后即可拿到手。

回到泥湖荡,傻妞就不愿一个人待在家里,她要随林风一起去捡破烂,林风不让去,傻妞却坚决要去。林风发觉不对劲,以往傻妞可不是这样的,就问傻妞为什么这么坚决,傻妞说一个人在家好害怕。林风问她大白天的怕啥,也不是有鬼。傻妞说社区的张主任好坏,她怕张主任。林风心里打起了闷头鼓,原来是张向明这个活鬼惦记着媳妇陈兰。

林风不打算去捡破烂了,他要留在家里陪媳妇。转而一想又觉不妥,心疼女人不愿媳妇跟着一起去吃苦,留在家里不做事就等于喝西北风。对了,不是过半个月要回媳妇娘家拿身份证吗?把生活不便的老两口接过来,既是养老,也是和媳妇做个伴儿,有人在家,就不怕狗日的张主任惦记了。老两口本来就有低保,不会增加负担。林风打算不去捡破烂了,他要再盖一间房子,为两老准备。当林风把想法告诉傻妞时,傻妞整个人就像是浸在蜜罐里,甜得不得了,她知道遇到了好人,这一辈子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房子快盖起来时,张向明就来了,问林风是谁批准盖房的。林风戗他,说这荒地空着也不是空着,屁眼大一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张向明脸一乌,说你给我立即停下来,土地是国家的,不是你林风的。傻妞忙泡茶递给正在发脾气的张向明,张向明不仅不接,还把茶杯打落在地上,惊得一群散养的鸡扑腾着翅膀飞开。

见张向明发脾气,林风蔫了下来,说张主任大人有大量,放过他一马,只盖一间细屋,是为有残疾的岳父岳母盖的。这泥湖荡以后国家要是有什么用处,他自动拆除。张向明说:“先停下来,要是还做就叫城管执法的来,连同先前的屋一起拆掉。”说完就走了。

这句话就像炸子儿一样好有威力,几间矮屋确实没经过任何部门任何人同意,是私建的。林风停下了手里的泥刀,一脸沮丧,要是把张向明主任惹毛了真的拆除,莫说是接岳父岳母过来住,单就夫妻俩就无处安身。傻妞提醒林风:“哥莫急,晚上我俩去张主任家上个门认个错。”

“光认错有用吗?”林风问傻妞。

傻妞说:“哥,你也不是个苕人,么能光认错?包个红包呗!”

伸手不打笑脸人,晚上夫妻俩找到张向明家履行完“红包程序”,张向明就松口了,说只允许做一间细屋,别得寸进尺。夫妻俩保证不会,说张主任给了这么大的面子,怎能不听话再添麻烦?

细屋盖好后,里里外外一收拾,差不多半个月了,夫妻俩去拿身份证的同时,顺便把二老接过来,并去民政局婚姻登记中心把结婚证也领了。林风依旧去捡破烂,家里有人,再不担心张向明惦记傻妞了。日子恢复了平静。和父母亲在一起,傻妞很高兴,低矮的房子时常有欢声笑语,还有山歌。

黄鸡公儿尾巴拖,

乖姐在家唱山歌。

哪个不想有屋住,

鲤鱼争流好产子,

麻雀也想做个窠。

二老来后,似乎给泥湖荡带来了福气,常有干部模样的人来这里指指点点,随后就看到有人架着稀奇古怪的机器像是在对着某个目标瞄准,时不时有蜜蜂一样的无人机在低空盘旋、拍照。傻妞就凑拢去看热闹,问这是做啥子。对方说他们是市规划局的,市政府计划要在这里建设一个大项目,大项目可能建成,也可能建不成。傻妞希望建成,那样这里就热闹了,她这一家子就不孤单。

这天,张向明又来了,但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坐小轿车来的。开车的人五大三粗,颈上套着好粗的金项链,手臂上文有龙的图案,就像是黑社会。张向明向傻妞介绍说,来人刘总是他的老表,没别的事,是想和你们谈一笔生意。傻妞云里雾里,就一个捡破烂的,有什么生意可谈。

金项链说,他这人天生是吃四方饭的,喜欢交朋友,就是想和你们交个朋友,当亲戚来走。张向明说:“你把林风叫回吧,让刘总认识一下。”

傻妞说也没什么正经事,叫回做啥,把工夫耽误了,一大家人还靠林风做事呢。金项链说:“还做个球,买卖做成了顶捡十几年的破烂。”傻妞就更不相信,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就只顾做事,不理他们。

晚上金项链是一个人来,还带了水果,见到林风就像是多年不见的亲戚,开口就说:“兄弟,我是专门来看你的,白天来你不在。”

傻妞把白天的事对男人说了,林风并不感到突然,但不知道对方的来意,哪有这么好的生意,顶他捡十几年的破烂,就是捡钱也要弯一下腰呀。林风不语。

金项链说:“是这样的,我这人呢喜欢安静,也喜欢钓鱼,我想用我城区附近的小两室一厅换你们的房子。”

夫妻俩一惊,几间细屋也不是别墅,怎会值这么多的钱。林风说:“老板,你是说胡话吧?”

“我说的是真的,不是闹着玩,只要你肯,可在公证处公证,还一并办好过户手续。”金项链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傻妞说他们在泥湖荡住长了,就像人一样有了感情,一时半会儿舍不得,要考虑。

“那好,你们好好盘算,这么好的事去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我明天再来。”金项链说完就走了。

夫妻俩一夜未眠,说是做梦吧,这活生生的人,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说是真的吧又不符合常理。

第二天一大早金项链就来了,没等男人开口,傻妞就说这房子拿金饼子她也不换,天生是捡破烂的命,住你那商品房不便于捡破烂,不捡破烂日子怎么过。

金项链万万没想到一个捡破烂的居然对这等好事说不。莫非是走漏了风声知道个中缘由,看样子又不像。“这样吧,你们不同意我也不勉强,再好生想想,想好了给我打电话。”说完留下一张名片就走了。

当天夜里,就有瓦砾石块向细屋飞来,屋顶的石棉瓦砸破了好几块,铝合金玻璃窗也砸得稀里哗啦响,没等夫妻俩出门查看,几条黑影就消失在夜色里。林风忙打110,警车倒是来了,只是简单询问几句和拍几张照片就走了。在警察眼里,这些不上斤上两的事每天有好多起,根本就不值得立案。夫妻俩在脑子里反复搜寻与人接触的点点滴滴,再怎么搜索也没发现与人红过脸吵过架的,更别说有仇有冤。

天一亮,张向明就来了,开口就问跟他老表的事谈得怎么样。林风实话实说不同意。张向明说两个活苕,这么好的事还不肯,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总有一天是哪天,其实根本等不到“总有一天”,家里先是停电,后是停水。去找社区,社区说他们也不管水电。去找变电所和水厂,回答得就像拍电影说台词:有故障是正常的,会有人查看。林风回到家里,左等没人来查看,右等也没人来修理,再去问,说夏季是水电使用高峰期,人手少,忙不过来,叫他再等等。林风气不过就去找街道办事处,门卫不让进,说水电也不是街道办停的,真是找得巧。林风说水电部门去找了好几次,就是没人管。林风就要往里闯,他要找头儿讨一个说法。门卫说,急什么,主任这会儿忙,你先登记吧。登记后,门卫居然把林风放进去了。门卫大都是闲不住的退休老人,也许是出于同情才放进去的。可进去找谁呢?街道办一个人也不认识,更别说头儿。林风一间间屋找,见人就问,刚好有一领导模样的人从主任办公室夹着公文包出来,问林风找谁。林风说找头儿,对方问有什么事,林风便把诉求说出来,对方便把林风让进办公室里,递上开水后,随即打了一个电话:“张向明吧?你们社区林风来上访,说水电停了,是怎么回事?这么热的天,没水电怎么行!”

这时有人来办事,开口称对方文主任,对方示意等会儿,林风这才知道对方是街道办的头儿文同辉主任。文主任说,市里已规划在泥湖荡设立一个工业园区,要不了多久就要召开动员会,启动园区的征地拆迁工作。到那时,希望林风积极配合,舍小家顾国家。林风如梦方醒,原来金项链换房就为这,有可能是张向明点的水,因为拆迁会获得极大的补偿,常有一夜暴富的。

还真灵验,人没到屋,水电就通了,还是上访有效。林风把见到文主任的前后经过一说,傻妞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要找坏蛋张向明算账,说这次让着他,以后更会得寸进尺。林风拦着不让去,说一个外来户,拿鸡蛋向石头砸不值得。拦是拦不住的,傻妞倔,执意要去,林风也没办法。林风提醒傻妞莫乱来。

傻妞本想去张向明家,思考再三还是公事公办去社区。社区离泥湖荡不远也不近,办公大楼好气派,一共四层,一层是便民服务厅,张向明的办公室在三楼。傻妞见到张向明就质问屋是谁砸的,水电是谁叫停的。张向明堆着一脸笑,说问得好巧,他怎么知道,让傻妞坐下来消消气,有话慢慢说。张向明随手把门关上了。傻妞明白张向明又想打她的主意,便向门边走去。张向明一把抱住傻妞,在傻妞的脸上又亲又啃。傻妞正要喊,张向明腾出一只手来死死捂住傻妞的嘴,傻妞趁机用长长的尖尖的利爪挖向张向明,张向明脸上随之有两道血痕。

“你要再敢欺负我试试,就去你家里闹,看你要脸不要脸。”傻妞说。

“你敢?”

“我就一个捡破烂的,怎不敢?”

“给老子滚!哪儿凉快去哪儿!”张向明捂着脸,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败下阵来。

林风怕自己的女人吃亏,也赶来了,看到傻妞一脸喜气知道胜利了。

正如文同辉主任说的那样,市里要在泥湖荡建一个工业园区,动员会一开,征地拆迁的人马就在规划区内挨家挨户测量评估做工作。拆迁实行包保制,社区干部每人包7户,两个月时间,不完成拆迁任务要诫勉谈话。冤家路窄,林风家由张向明包保。

张向明来到泥湖荡,阴阳怪气的:“恭喜你中奖发大财了!”

夫妻俩都在家,林风说穷人哪有发财的命,一人不拗众,只要按政策来一碗水端平就行了。张向明便开始宣传拆迁政策,既可以1:1.2比例房换房,也可以按市场平均房价实行货币拆迁。但林风家只有一层,顶上是石棉瓦,不是现浇结构,计算面积只能算一半;且林风一家属于外来住户,房子是违建的,面积又要减少一半。经测量5间屋132平方,按四分之一算只有33平方,装修另外补偿。

张向明拿出房屋拆迁合同让户主签字,林风坚决不肯,说这样算不合理,什么违建,就是有合法手续的房子拆了跟他家一样,什么也不是了。要是按一半66平方算,不需做工作立马签字。张向明说没这个政策。傻妞说那我就不拆。张向明说这由不得你,同意要拆,不同意也要拆。夫妻俩懒得争,把张向明晾在家里,骑着三轮车一起捡破烂去了。其实夫妻俩心里就像明镜似的,拆迁政策根据实际情况有一定的伸缩性,要不然为什么金项链要以房换房?如果只按33平方算,那金项链可就亏大了。如果金项链拿去了,与张向明里应外合一勾结,说不准也会按全面积132平方计算。林风夫妻俩没那大的黑心,只想66平方。

征地拆迁工作进展很顺利,大部分都签字画押同意了,钉子户数量随时间流逝逐渐减少。张向明被诫勉谈话了,街道办文主任批评张向明政治站位不高,工作不细,办法不多,限期一个星期内做工作拆除,否则要受到停职处分。张向明拿出了杀手锏,先是停电,后是停水,不签字拆迁,看你还能坚持多久。林风夫妻俩认为补偿不合理,决定硬杠到底,没电就点蜡烛,没水就用湖水,湖水放在桶里撒一把明矾即可使用。拆迁是件头疼的事,既不能打,也不能骂,还要赔着笑脸说好话,张向明一计不成又来一计:断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风买回几根杉木搭了一个便桥。真是办法使尽了,林风还是未“投降”,张向明毛了,找来拆迁队霸王硬上弓:强拆。一套人马把两个老人和林风夫妻俩团团围住不让动,另一套人马三下五除二就把屋里的家什搬了出来,挖机哐哐几下,五间矮屋顷刻间变成了废墟。夫妻俩看着遍地瓦砾,泪在流淌,心在滴血。

屋拆了,张向明说,对不起,他也没有办法。张向明拿出事先拟好的拆迁合同让户主林风签字,屋都拆了,还犟什么,林风正要签,傻妞拦住不让签,并把合同撕了个稀巴烂。“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傻妞说。

张向明安排拆迁队把老人和家具用一卡车拖进了拆迁安置点,转来一看,林风夫妻俩不见人影。张向明急了,要是去市里上访问题就更大了。

张向明的担心没有错,林风夫妻俩确实是去上访,但没去市里,林风认识文主任,他要去找街道办文主任讨说法。门卫认识林风,二话不说,只是登个记就放行了。轻车熟路,林风夫妻俩流着泪找到文主任,把一肚子苦水全倒出来。文主任听完就火了:“这个张向明,胆大包天,工作不做细,乱来!”文主任问林风夫妻俩有什么要求,林风说,他只想有个公平对待,外来户也是人,要一视同仁,也应有生存生活的地方,补偿面积减半66平方就行了。文主任认为林风夫妻俩的要求并不过分,符合情理,当即表态拍板。

林风很高兴,他选择了以房换房,还拿到了7万多装修补偿款。高兴之余就恨起了张向明,这个狗杂种,处处跟他作对,他不明白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干部的。

林风一家住进了拆迁安置的新房。夜里傻妞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像飞人一样到了北京,还在天安门广场照了一张相。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醒来后,傻妞把梦境告诉林风,林风一惊,说他也做了一个同样的梦。

工业园区启动建设时,林风夫妻俩听说东门社区张向明受了处分,削职为民。林风照样捡他的破烂,夫妻俩心里很坦然,张向明缺乏爱民之心,德行太坏,本来就不具备干部的基本素质,撤职并没有冤枉他。

一年后,傻妞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起名一个叫望公,一个叫望平,其意是希望公平。

作者简介:

江清明,湖北省作协会员,蕲春县作协主席。在《长江文艺》《芳草》《当代作家》《小说月刊》《长江丛刊》《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有多篇作品获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爱你好难》和纪实文学作品集《伊甸园,不该偷吃的禁果》。曾获首届胡风文学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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