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乐 戎京晶
[摘 要]《杏花天影》是姜夔的重要代表作,自宋代流传至今。这首歌曲抒发了词人对自己爱情悲剧的满腹愁绪,是姜夔恋情词的重要代表。因此,本文以《杏花天影》为研究对象,分别从创作背景、文学和音乐三个角度进行分析,来挖掘姜夔恋情词中“哀婉迷蒙”的特点。
[关键词]《杏花天影》;哀婉迷蒙;情感意蕴
[中图分类号]J61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7-2233(2022)09-0119-03
一、《杏花天影》创作背景
纵观姜夔一生,仕途不顺,屡遭波折,但坎坷的人生际遇却激发了他在艺术创作上的才能,使之成为继苏轼后的又一大全才。姜夔年少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悲惨遭遇却无法磨灭心中一腔报国热情。但屡试不第的结果让姜夔认清了仕途的渺茫,转而投入到艺术创作的道路中。在六十多年的人生中,姜夔在诗、词、书法、音乐等领域颇有建树。其中,其词的创作格律严密,以空灵含蓄著称。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赞其词为“清虚骚雅”,周济则将姜词与稼轩词比较,称姜词“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其词虽不似豪放派的雄奇奔放,但音韵响亮,措辞高雅,自有一番冷艳幽香,传世的姜词主要收录在《白石道人歌曲》中。
恋情词是姜夔词作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多指男女在恋爱前后相见、相恋、相思、相离、相怨的词作,夏承焘曾将《霓裳中序第一》《小重山令》《踏莎行》《琵琶仙》《淡黄柳》等共二十一首专指“合肥情词”的词作,称为姜夔的恋情词[1]。姜夔曾为一位合肥琵琶女往来江淮间,十年恋情刻骨铭心,最终却因女子远走他乡而草草收场,这段合肥情缘成为姜夔一生的隐痛,《杏花天影》便是展现这段爱情的代表作。《杏花天影》是姜夔根据宋代朱敦儒的《杏花天》改编而来,“影”为宋人依旧曲改编新曲方式。姜夔首先在全文内容、字数、断句上均做了大刀阔斧的调整,又依据词的内容亲自谱曲,词的情感风貌也与原曲大相径庭。不同于《我住长江头》中“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的直言抒怀,白石的爱情仿佛“犹抱琵琶半遮面”,“哀婉迷蒙”的特点为其词增添了雅致与韵味。
从文辞上看,《杏花天影》饱含词人无法与情人相见的凄婉爱情悲剧,这样的爱却以含蓄的方式来表达。短短五十八字,仅有“算潮水、知人最苦”直抒胸臆,词人更多是以心理活动、动作、景色的堆叠来进行描写,情感抒发含蓄婉转,令人回味无穷。《杏花天影》从表面上抒发了在旅途中的漂泊无依之感,但其典故的选用、景色的搭配却让人浮想联翩。正如马莉嘉所说,白石追求的是词创作上的“点到为止”“意在言外”[2]。词作的完美展现少不了音乐的有效配合,结构、旋律进行的编配必须按照词的内容和感情而进行创作。因此,在《杏花天影》的音乐创作中,姜夔巧妙运用换头合尾、级进、大跳等手法,既展现原词描绘的画面,又吐露出词人内心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情,深刻表现了歌曲“哀婉迷蒙”的特点。
二、《杏花天影》文学分析
(一)反衬
姜夔在词的创作中,对合肥恋人的爱无法直白倾吐,反衬便是其作品中展现情感的途径之一。第二句白石立于浦口驻足远眺,“桃叶”之典点明心中所思。“桃叶”为王献之爱妾,王献之念及桃叶舟旅之苦,于渡口迎接桃叶,作《桃叶歌》三首并将渡口命名为“桃叶渡”。桃叶之典流露出对于王献之与桃叶之间圆满爱情的艳羡之情,而“桃叶”又与心中所思之人逐渐重合,但自己与恋人分隔两地,不知何时能再见,这正是以完美的爱情反衬自己的爱情悲剧。又如下片以“金陵路”的繁华之景上扬基调,“莺吟燕舞”紧随其后,即指秦淮河的彩昉笙歌、烟花丽景。但妙舞清歌再过繁华绚烂,更亦反衬出词人此时处境的孤独凄凉。即便如此,词人对心中所念之人依然深情不减,这既是对恋人的眷恋和怀念,更反映出白石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两处均是以美好的事物反衬自己凄婉的爱情故事,反衬的手法又足可见姜夔感情压抑之深。
(二)一语双关
“一语双关”往往是表达深意的途径之一,双重内涵便决定着词作情感的莫测,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第三句中“愁眼”暗指上文“绿丝低拂”,早春柳叶如刚苏醒的睡眼般欲睁还闭,可称“柳眼”。依据第二句中“桃叶”的反衬,词人伫立江头望眼欲穿,但对爱情的执着让其满腹愁肠,可知“愁眼”更是词人的“望眼”,一语双关,感情更为含蓄。而下片中的“莺吟燕舞”表面指秦淮河的清歌妙舞,但依据姜夔《踏莎行》中“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可知,姜夔仍在怀念合肥姐妹,其中姐姐为其恋人,而妹妹一般会陪伴在侧。“金陵路,莺吟燕舞”表面是对秦淮河两岸繁华美景的简笔画,但面纱之下却是词人对恋人的思念和忠贞。
(三)虚实结合
由心中之幻境与眼中之实景相结合,感情抒发便愈加真假难辨。上片以“绿丝低拂”起笔,《咏柳》中“万条垂下绿丝绦”可知柳丝多萌发于早春二月,金陵虽多柳,但柳丝萌芽也绝不可能在正月初。由此可知,此“绿丝”并非实景,而是词人心中之柳。然“鸳鸯浦”虽寄托词人怀人之思,却是词人此时停泊小舟之处。“柳”与“浦”虚实结合,既体现了空间上的层次感,但同时意象的选择又暗喻作者的爱情之愁。既为下文奠定感情基调,又可见其情暗藏之深,凄婉惆怅,却又令人捉摸不透。下片中“满汀芳草”为舟中所见江上之实景,“芳草不成归”引用《楚辞·招隐士》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之典,此行一去不知何時能再相见,漂泊凄凉之感溢于言表。而“日暮,更移舟,向甚处”三句点明时间与未来的动作,由所见之江景与未知的未来虚实结合,更凸显了“不成归”漂泊之感,展现词人对未来的茫然与无助。而隐藏在漂泊无依的情感之下的,却是词人无法再与情人相见的痛苦与无奈,凄婉迷离的情感在“甚”字上达到了高潮。
三、《杏花天影》音乐分析
(一)换头合尾
《杏花天影》为中吕调,羽调式,曲调深沉悠远,奠定了古朴雅韵的基调。词分为上下两片,下片第一乐句词律格调均与上片不同,采用了“换头”技法,首句旋律线条紧跟词作情感走向,主要呈波澜起伏状,虽情绪有较大波动,但整体以内敛忧伤为主。而“金陵路”三字旋律向下,“莺吟燕舞”随即又将音区拉到较高的位置,符合词人见乐景稍缓的心情(见谱例1)。“换头”技法既凸显了上下两片的差异,又使情绪在整体哀婉的情况下仍能保持层次感和律动感。下片最后一乐句采用了“合尾”技法,上下片末句在情绪起伏中均是先放再收,而旋律线条也是在大跳之后转为较小的波动(见谱例2)。上下片末句旋律的完全一致使得情感得以呼应,凄婉忧伤的氛围也由此注入整首歌曲中。
谱例1:
谱例2:
(二)大跳音程
音程的跳进是姜夔词作中的惯用手法,这往往体现在词人心绪转变之时。如第一个大跳出现在“低”与“拂”之间(见谱例3),“绿丝低拂”是词人心中之幻景,大跳正处于词人回忆合肥乐景时,而后实景“浦口”的拉回使得词人心情逐渐低落,旋律线条也逐步向下。随即词人又对王献之与桃叶的美好爱情心神向往,于是“想”和“桃”之间又是六度的向上大幅度跳进(见谱例4),但这样相对愉快的情绪同样转瞬即逝,又被浓浓的忧愁覆盖。由此可见,大跳音程看似是情绪较大幅度的转变,但其哀伤忧愁的内核却始终不变。音程的大跳既体现出“愁”百转千回的特点,又体现出这个“愁”并非总是显而易见,而是以别样的形式存在于歌曲之中。这既体现出姜夔极具反差的作曲技巧,又深刻體现出其哀婉迷蒙的感情特质。
谱例3:
谱例4:
(三)半音级进
半音级进往往处于忧愁最深处,但这愁并非大开大合的情感宣泄,反而更像是故事般娓娓道来,像是空谷峭壁边的幽兰,静静吐露着幽香。这愁的抒发带有自己的韵律与节奏,丘琼曾言:“姜谱为声乐谱,颇有雅乐气息,故可用‘字单位制一字一声。每声各有等长之时间,以一字为一个时间单位,故谓为‘字单位”。[3]姜夔以一字一音的节奏将愁绪缓缓道出,节奏的缓慢更是衬托出这愁绪的丰富性和层次感。如“待去、倚兰桡,更少驻”是词中情感的小高潮(见谱例5),指出作者此时即将泛舟前往湖州,在金陵渡口稍作停留的现实情境。同时,金陵离合肥路程较近,“待去”展现作者想要泛舟前往合肥去见心爱之人的迫切心情,在六度音程大跳的纵情之间,不觉想起金陵只是自己前往湖州的中转站,心神一收,不觉无可奈何,于是“倚兰桡”音区向下,愁绪又上心头。而随后的半音级进上行看似重又恢复希望,但实则更像是词人认清现实后的一声叹息。半音的级进既是对“待去”大跳的承接,又将这缓缓道出的愁衬托得愈加清新淡雅、意味深长。
谱例5:
结 语
姜夔是我国古代最为杰出的作曲家之一,其作品虽遵守格律传统,却不墨守成规。夏野称赞其“有意识地突破传统,而又离不开传统”[4],由此在词曲搭配中找到最佳平衡点,使“哀婉迷蒙”成为其独创的词作风格。传统情词仅限于对歌妓色艺、才华的相互欣赏,多是文人在政治生活高压下的心理慰藉,而姜夔对待爱情的一往情深以及展现出的平等思想使其作品脱颖而出。颠沛流离的江湖生涯又给予姜夔强烈的生命流走意识,这使其作品将爱情失落的痛苦与时光流逝的悲哀高度融合,因而含蕴丰厚、韵味隽永,令人读来深感哀婉之余,却又如“雾里看花”,“哀婉迷蒙”成为姜夔词的一大特色。同时,姜夔在旋律的创作中为更好的抒发情感,摆脱固定曲牌的限制,以自度曲的形式进行创作,并采用较为宽泛的平仄系统使词与旋律完美搭配。旋律中古朴的调式、换头和尾的创作手法、婉转起伏的旋律进行都是为了展现情感而在民族民间音乐系统基础上进行创新和突破,从而将“哀婉迷蒙”的特质展现得更为深刻。
恋情词是姜夔创作的一大阵地,但为何这份心事无法明说,反而需要朦胧缥缈的风格来进行展现呢?其最直接的原因是得到了萧德藻的赏识,并娶其侄女为妻。尽管对合肥恋人无法忘怀,但对于家庭和生活的责任使其无法直抒胸臆,只得用典炼句,借物传情。同时,姜夔仕途落败,寄人篱下的生活状态使其无法为恋人提供好的生活,词中的哀婉忧愁又何尝不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喟叹呢?而在当时,南宋朝廷偏安一隅放纵享乐,中原失地尚处于烟火战乱中,文人志士纷纷提笔,壮志豪情、嬉笑怒骂皆付于笔端。时代的背景也决定着姜夔的词无法直接涉猎男女恋情,只能以令人捉摸不透的手法来委婉表达。
艺术作品是作者意识的反映与表达,作品的艺术风格和特征与作者历史背景、人生经历性格息息相关,“哀婉迷蒙”的词作风格也反映出姜夔高雅脱俗、至诚至性的品格。他以超脱的本性、看透万事的孤傲行走于人世间,虽饱尝人生的艰辛挫折,却从未抛弃过内心的真诚与坚贞。正是如此真诚情谊的支撑,其合肥情缘虽凄婉忧伤却依旧美丽动人,而朦胧的风格也使其作品成为南宋词坛上的超然之作。
注释:
[1]姜 夔.姜白石词编年笺校[M].夏承焘,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马莉嘉.“清空的旋律”——关于南宋姜夔自度曲的研究[J].乐府新声(沈阳音乐学院学报),2016(03):49—58.
[3]丘琼荪.白石道人歌曲通考[M].中国音乐研究所丛刊,音乐出版社,1959.
[4]夏 野.南宋作曲家姜夔及其作品[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1980(01):134—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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