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海边,水天一色的盐田里,很容易看到那种水上浮萍一样的小房子。但它不是泡在水里的,而是坐洛在盐田当中的盐埂上,或是矗立在盐田边的滩涂地儿。打远处眺望,白茫茫的盐田里,猛不丁地凸现出那样一座小茅屋,还真像是浮在水面上的。
盐区人叫它盐帽。
盐帽,是盐区独有的景观,也是很独特的地理标志。倘若有人打探去盐田的路怎么走,知道内情的人,往往会冲着远处的一座盐帽,告诉那人怎样顺着那盐帽儿左拐还是右走。
一年当中,盐帽里有一大半时间是空着的。唯有起盐、收盐的时候,盐工们聚集在那儿避风雨、抠脚泥、吞吸叶子烟时,才热闹一阵子。当然,也有以盐田为家的老盐工,常年蜗居在那样的小茅屋里,静守着空旷的晴天、朗月和风雨。
盐滩上,孤零零的茅屋内,仅用砖块、竹片搭成一个土台子,供守盐人当床使用。若是有人家居住,门口的一小片空地上,会垒有锅灶和渔网子圈起来的鸡舍、鸭圈。
平日里,无盐可收时,那些盐帽子敞开着,以至于成为外乡来收鸭毛的小商贩、卖野药的江湖郎中借宿的场所,更是海边孩子们玩乐的天堂。
海边的孩子,聚群儿捞鱼摸虾,他们像一群小野狗似的,见天游荡在沟湾河畔里戏水玩耍,并借助于盐帽里的灶台引火煮蟹,还会并排蹲在盐帽边的土坎上拉屎。读过几天私塾的学童,时而还抓起沟塘边的泥巴,在盐帽墙壁上乱涂乱画:
“田大眼,吃鱼屎!”
“宋秃子是狗特务!”
田大眼,可能就是他们当中某个令人讨厌的熊孩子,而宋秃子又怎么惹着他们了呢?
宋秃子原本是盐区保长殷少芝家喂牲口的奴才。
那阵子,“老蒋”的队伍兵败淮海主战场,曾经耀武扬威的殷少芝见势不妙,领上他的小妾跑了,撇下家中宋秃子他们一伙狗奴才,整天被人揪来斗去。
所以,小孩子们也学着大人们的做派,把宋秃子当作“狗特务”,到处乱涂一气儿。
当然,小孩子们并不真去过问大人们的事,他们结伴到盐帽里来,主要是去捉拿盐帽周边的海狗鱼儿和招潮蟹(又名红眼蟹)。
招潮蟹又叫吃屎蟹,小孩子们在盐帽边拉下的臭,转眼之间,就被它们给分食掉了。
海狗鱼儿与招潮蟹一样,都是两栖动物,但它的一双小眼睛是长在脑门上的,如芝麻粒那样小,可灵活了。它善于在水塘边打洞,到浑水窝里藏身。遇到险情时,那种看似跟泥鳅一样的海狗鱼儿,往往会掩耳盗铃——搅起一团浑水后静卧其中,专等小孩子们去“捉呆子”。
再者,海狗鱼儿喜欢食用人们丢弃的残羹剩饭。
所以,盐田中但凡有人居住的地方,周边水沟中都有成群的海狗鱼儿,还有银白的海鸥在那上下翻飞。这也正是小孩子们聚居盐帽的原因。
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秋后,一群小孩子在盐田中玩耍,在一处盐帽那儿,看到一个极为俊俏的女人。
当时,那女人正蹲在门前生火煮饭。
那女人脸很白,手也很白。但她身上穿了件乡下老奶奶才穿的斜襟灰衣裳。小孩子围到她跟前,看她用一个破瓦罐,在煮一锅招潮蟹。
小孩子们就笑,可能是笑那招潮蟹曾经吃过他们的臭。
那女人不搭理他们。但她看小孩子们走近了,却用手中的挑火棍儿,指指茅屋土台子上正在酣睡的男人,示意小孩子们不要吵醒了那个人。她甚至还挥动手中的挑火棍儿,驱赶孩子们离开。
这时候,偏有好奇的小孩子往那小屋里张望,看到那个和衣躺在土台子上的男人,白衬衫紧束在裤子里,不像是当地的晒盐人。于是,那几个小孩子回村便說了刚才的见闻。
当下,渔村里人便警觉起来。
那段时间,淮海战役正处在扫尾阶段。好多地主老财,还有国民党军队的散兵游勇,潜藏在盐区,企图在此地劫船外逃。
而早有防备的盐区渔民,从小孩子的口中得到敌情后,很快组织起一支队伍,连夜向那处盐帽包抄过去。
孰料,当村里人围剿到那处盐帽时,早已人去房空,甚至连小孩子们所说的生火煮蟹的迹象都不复存在。
一时间,大伙儿都觉得很奇怪!
难道是找错了地方?
可打头阵的人,确信是按照小孩子们所说的盐帽找来的。尽管如此,那人还是指挥大家往周边的盐帽里去搜寻。结果,仍然没有找到小孩子们所说的那两个人。
回头,大家沿着盐田边的小路往回走,一个个都疲疲沓沓的不吭声,忽而有人“哎哟”一声——原来他踩进路边水沟里了。
那人在黑暗中跺踹脚上的泥水时,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好像,那人对当晚的搜寻很不满意似的。
后来证实,那晚的搜寻,确实是漏掉了两个人——他们是保长殷少芝和他的爱妾小珍子。事隔不久,又有传闻,说那晚的行动,是有人故意指错了围剿的盐帽,而放走了殷少芝和小珍子。
备注:盐区地处黄海前哨。解放前夕,即国民党向南溃败时,潜藏下部分特务。他们散落于市井,以各种身份,策反或直接参与“反共”活动。后被盐区人民陆陆续续都揪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