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双凤
我很少看到爸爸落泪,他接完电话回来,只说今天就到这吧,然后就骑着摩托车带着我离开了。
我的爷爷是买来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也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尽管他之后在这里和奶奶组成一个家庭然后拥有了无数的亲人,但我也总是在想,爷爷这一世过得开心吗?爷爷会想念他原来的亲人吗?我已经没有办法得知答案。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爷爷那边的亲戚,长大很久以后才知道不仅我没有见过,奶奶以及我爸妈都没有见过。从我记事起,我的爷爷就一直都是瘸着腿走路,听奶奶说是爷爷年轻的时候惹了道上的人,被别人追着打,最后把腿打残了。小时候对爷爷的瘸腿不以为然,上学后开始被班上的同学取笑,心里竟也有了芥蒂。爷爷是小商贩,经常会推着辆烂自行车到我学校门口,后座上放着冰柜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两毛钱一根的雪条。每次我爷爷推着那个烂自行车一来,各个年级的哥哥姐姐一下课就会一窝蜂跑到校门口,小小的手上攥着一毛两毛,穿过铁门栏杆,嚷嚷着要买东西。小时候的我是个矛盾体,我一方面觉得瘸腿爷爷的到来会让我尴尬,一方面又为我的爷爷感到骄傲自豪,因为我爷爷的车里满是我们喜爱的零食,这让我感到很有面子。
现在已经过去10余年了,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个木箱子为什么能存放雪条,但是我却已经无法和当事人寻求那个夏日的答案。
三年级开始,我已经准备从村里搬到市里上小学。我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爸妈带我走的时候我哭得稀里哗啦,大家都说能去大城市读书是好事,不应该哭,但是我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和爷爷奶奶相处的日常。上学的时候求爷爷给我一两毛钱去买小零食,爷爷不肯,我甚至冒着迟到的危险在等他屈服,爷爷总是犟不过我,最后一定会从他装钱的塑料袋数上一两毛塞给我,然后催促我快点儿走,不要迟到;或是周末的时候和哥哥姐姐去捡废品然后卖给爷爷换他的辣条;或是放学回来背上小背篓去田里和奶奶摘菜施肥,累了的時候去旁边的河里洗洗脚……以前觉得平淡无常,甚至辛苦难耐的日子在将要分开的时候觉得异常的温暖难忘。
我到现在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我哭着跟在爸妈背后准备阔别家乡,还没有走出院门口,我又跑回了客厅,奶奶正在剥豆子,一边笑话我一边说去大城市读书好,以后更有出息,可是当我抬头的时候明明看到饱经了几十年风霜却不曾为贫瘠的生活掉过一滴眼泪的爷爷奶奶红了眼睛。
刚搬到城里的时候,我很想念爷爷奶奶,但我和爷爷奶奶都没有手机,要联系爷爷奶奶只能打小伯家的固定电话。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会隔几个周末拿爸爸的手机打几个电话,但是爷爷奶奶和小伯都是很省的人,不舍得花太多话费,总是聊不了多久就要挂电话。我小时候也胆小,总觉得打电话过去会打扰到小伯,也担心伯母埋怨爷爷奶奶浪费电话费,所以鲜少联系。那时候就想,我一定要快快长大,然后买一个手机给爷爷奶奶,这样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想打电话就打了。
后来在学校里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每天过得也很开心,很少再联系爷爷奶奶,只是偶尔节假日回去,平时好像真的再没有打过什么电话。我好像忘记了在遥远的老家爷爷奶奶一直在期盼着我回家,在期待着来着远方的电话铃声响起。
离开老家的第三年,某一个平淡无奇的接近中秋节的下午,我和爸爸在家旁边的一个村里的鱼塘愉快地摸着田螺,准备养到中秋节美美地炒个田螺吃。我爸接了个电话,我不知道电话里说了啥,只看到爸爸蹲在对面的河岸边,手无意地拔着岸边的小草,眼眶里有眼泪打转,说着:“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我很少看到爸爸落泪,他接完电话回来,只说今天就到这吧,然后就骑着摩托车带着我离开了。
过了几天,爸爸再次接到一个电话,这次眼泪不再是在眼眶里打转了,而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我才知道是爷爷去集市买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扭了脚,摔下了楼梯——那个时候爷爷已经70多了,实在不经摔。仍然记得回到老家的那天,爷爷躺在昏暗的房间,动弹不得,也说不清话,很长时间不见的堂哥堂姐也全部回来了。我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我只看到爷爷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很难得才能吃到的水果,我只顾着吃然后吃完又跑去和村里的小伙伴玩耍。现在回想起那天的我,真心觉得很不懂事也很傻。当所有的人坐在爷爷的床前担心爷爷的病情的时候,我依然肆无忌惮地无数次路过爷爷房间的窗台,嘻嘻哈哈地和好友打闹着。
那天,我还在睡梦中,奶奶走到我房间敲门,说:“爷爷去世了,你们去看看吧。”我不知道死亡的定义,但我还是很慌忙地跑下楼去看爷爷。晚上的时候,爸爸把我叫到爷爷床前,认真地告诉我爷爷现在离开我们了,以后你没有爷爷了,爸爸也没有爸爸了。那是我第一次直面这么悲伤凝重的氛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我觉得我应该伤心,于是我不说话也不笑,向我爷爷深深地鞠躬了三次,至此,我再没有见过我的爷爷…
爷爷走后不久,奶奶偶尔和我聊起爷爷的事。奶奶说爷爷从我们搬离老家后,很是想念我们,总是在等我们的电话。小伯家有一台公共电话,放在桌子的一角,爷爷从白天坐到晚上,一步不离,只要一有电话响就马上接,但是每次都不是他期待的电话。到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爷爷才带着“今天又没等到孙女的电话”的遗憾离开…
听到这的时候,我才认真算了算和爷爷奶奶联系的日子,真的极少极少,也时常为那个胆小到连电话都不敢打的自己生气懊悔。后来每次回家,我都会盯着那个座位出神,会想象曾经多少个日夜,爷爷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坐在这里,只为等一个电话铃声响起…
后来小伯家搬家了,那张凳子应该是丢了,我没有再见过;后来,手机普及也很少有人家有固话了;后来,我已经长成了可以给爷爷奶奶买手机的年纪,但是我手机通讯录里想要联系的人再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