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泰湧
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
北宋末南宋初的词人万俟咏所作《长相思·雨》,明明是写雨听雨,却不着一个“雨”字,极尽含蓄蕴藉、深沉委婉之致。
万俟咏,词学柳永,字雅言,自号词隐,其著甚丰,著有《大声集》5卷,《大声集》還是周邦彦为其取名,并为其作序。只可惜“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多已失传,《宋金元人词》仅辑得其词27首。
从江习高速傅家下道,车行驶在弯弯绕绕的山路上,我还在回想昨夜读的这首词,感怀着文化在历史长河中的留存和散佚,谁能想到,一下车,我就猛地撞进了历史中,撞进了古诗词的意境中。
第一次听说会龙庄,还是2014年《重庆民居》一书出版时。该书的作者重庆历史文化研究学者何智亚送了我一本珍贵的签名本,从他的口中得知“在重庆民间现存庄园大院中,会龙庄堪称保存最完好、规模最宏伟、建造也极有特色的一座典型清代地主庄园”,这座“西南第一庄”能用“宏伟”二字来形容吗?严谨的学者用了一个逗趣的说法:那里如果有一个丫鬟,她的工作就是负责早上打开所有的门窗通风透气,等做完这一切,暮光渐淡,又到了该关门关窗的时候了……
等关完门窗,天又亮了……
据考证,这座庄园曾有328根石柱、20多个天井、16座院落、202间房屋、308道门、899个窗户,建筑面积达到5300平方米。嗯,一个人一刻也不停歇,每一分钟就得或开或关1.67扇门窗。
即便经过岁月的颠簸,现在庄园还留存着14个天井、10座院落、近50间房屋。
据何智亚等专家考证,会龙庄由王氏家族从嘉庆七年(1802年)始建,到民国27年(1938年)部分重建,历经136个年头,先后由六代人不断修缮、维修和扩建、重建而成。这座古宅起初以北定宫来命名,总花费95万两白银,折合成人民币约6.3亿元。
尽管专家有所定论,但民间却罔顾时间和地理,仍然有着各种浪漫与迷雾交织的传说,有人说是明朝建文帝朱允炆所修,是他躲避明成祖朱棣追杀的隐身之处;有人说是吴三桂奉旨西征途中,经过四面山见风水甚佳,又恐叛清不成而留后路所修;也有人说是大贪官和珅企图逃离清廷,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所修;还有人说是王姓高官失职后向西逃离,带家人所修……
从废帝、贪官到逃犯,会龙庄的源流故事虽不能还原历史的真面目,但这些传说却闪现了民间想象力的传奇光谱。更值得庆幸的是,与重庆太多的和建文帝逃隐,只留下一个带“龙”的地名的民间传说所不同的是,会龙庄还在,它完好地存在,壮美地存在,霸气地存在。
江津的邓玉霞是我喜欢的一位作家,虽未见过面,但读过她的一些文章。她写道,“会龙庄总是下着雨……我三次到会龙庄,它都用时断时续、缥缥缈缈的雨迎接我,细密如烟、如雾、如纱幔,我看着,竟在这纱幔里欢喜起来……”
看吧,青砖大瓦的老宅子也知道怎么去疼爱感性的文人。有雨,天是润的,地是润的,人的心也是润的,这时候的大宅子就不再是高墙耸立的砖石混合物,而成了一个初恋的温婉女子。那蒙蒙的细雨是她在拉拉衣角,轻咬嘴唇的小动作,是她欲语还休的眼神,任由你去揣摩她的心思。
文化记者马拉多年前也曾来过会龙庄,他记道,“庄角碉楼后面林子里还有一块四亩大的空地,是庄上家丁练兵场,家丁最多时达200多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一般土匪的围攻根本无法撼动会龙庄。”
其实历史正是由着很多不同命运的人来共同交织完成的,在会龙庄里,导游在激情澎湃地讲解着,抛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却给不出答案。
谁又能给出答案呢?是提供了巨额财富的王氏家族,还是湮灭在历史尘烟中的众多民间能工巧匠?没有曾被改作村社粮库和用作村小的那段客串时光,还能留下这50间房屋吗?当这里已经成为4A级景区的时候,又有多少游客知道,江津民间古建守护者沈小东以及村党支部书记陈作伦曾为保护它所付出的心血呢?
我踏入会龙庄的时候,天降下了蒙蒙细雨,愈往里走,雨丝愈密。这雨,千百年来都这样飘落着,我顺着雨丝往天上看,像是在溯时光逆行。
4A景区挂牌时是这场雨,改作小学时传出郎朗读书声时是这场雨,土匪攻打庄园时是这场雨,庄园奠基时祭天拜地时也是这场雨。
再往前,没了建筑物,这里是荒地、是山林,但历史的片段仍然在闪回。我看见商贾马帮在四面山中迤逦前行,我看见湖广填川的人群在四处张望寻找落地生根之处,我看见金戈铁马的朝代更替。
一直往前,停在了南宋和北宋相交的那一刻,万俟咏站在这一场雨中,一声声,一更更,梦难成,恨难平。
会龙庄长期隐没在群山之中,万俟咏也长期隐没在故纸之中,夜读万俟咏,晨游会龙庄,在雨雾中,我就这样与他们相逢。没有“雨”字,却写尽了雨声雨景,只留砖石,却看穿了历史烟云。
游人渐多,我躲身一隅,看那宽大的戏楼。
雨丝成了串珠,跳脱了青瓦的最后一次挽留,依序而下,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