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唐克扬 编辑 | 任红
航拍秋日里的西安兴庆公园 摄影/嗜绘/图虫创意
大名鼎鼎的乐游原,及其以东的高地,均达到450 米的高程,在唐时是一个尊崇的所在,既有白居易、顾况、牛僧孺、空海、钱起、李绅等名人居住,又有分布着祆祠、诸旧王府、寺观、旅舍、酒楼等的靖恭、宣平、新昌、升平、升道诸坊。
我初次乘坐列车,驶过火热的渭原的那些年,西安还没有来得及启动轰轰烈烈的改造,也没有建起密密麻麻的高楼,地形依然是城市天际线里最可见的要素,我有幸“看见”过这样的长安——要知道,这实则是这座城市记忆的核心部分。至今,你走进老城内的回民巷子,那些未经触动的地面还记得住最初的长安。
隋朝初年,将作大匠宇文恺规划的大兴长安城原本在平面图上东西对称。没过多久,唐太宗贞观八年(634),在外郭城的东北龙首原上,就兴建了唐代后期实际的政治中心大明宫。从渭水之滨到龙首原,由龙首原到少陵原,再从少陵原一路升起,直到终南山。长安,绝不是一个缺乏地形的城市。
西安大慈恩寺大雁塔 摄影/BrookYu/图虫创意
想想吧,八水环绕的整座城市,横贯六道高岗,宫阙房舍,雕刻在被附会为易经六爻的长安风水里。曾几何时,在点缀着朱门青琐的亭台,雕栏玉砌的宫阙……这样莽原上的城市经验,一路延至画里锦屏一样的终南。在这样的城市里,墙是直的,院落是方正的,一切本都中规中矩,可是起伏地面上的人看不大见,只要抬脚,只要行路,就会遭遇各种各样的起伏,让人喘气的梯级,曲折迂回的坡道。
对于长安而言,风景和建筑是一样重要的,甚至更为重要。“城市”(城墙的“城”,和少量可以集会的“市”)只是一个粗放的人工概念,并不能充分地容纳造物的胸襟。人在大地上所刻画的坊市、宫禁、街衢的线条,至多只是这雄浑躯体上的纹身而已。
唐诗的作者们俯瞰城市时,除了棋盘般的城市网格,应该还会看得到更立体的黄土梁洼的地貌,一道道大致西南-东北走向的岗梁,构成了城市显著特色的底面。岗梁的坡度不会随着城墙的边界而终止,长安的行政区划——东西各半的万年、长安两县——所统领的区域,也跨越人所设定的边界。
西安城墙永宁门角楼 摄影/西安大卫/图虫创意
地形陡峭处的坡度不过5~10 度,大多数地方5 度以下,对于真正的山地而言,这大概算不了什么。在本该地平如砥的城市里,却为人们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洼地常常聚会为水景,小坡上坐落着居高临下的园墅,高点之间的谷地一路再下行,又形成新的湖泽。如此高高低低,全城最大的游宴去处曲江,就是高出而又低下的结果。
更复杂的后果,是坡度向外向内侧降,或是卑下处外高内低,从山顶到山麓的山脊连线凸起,“分水”造就了不同的微小“流域”和草木特色,山脊之间是“集水”之处,两山之间往往形成鞍形分布的便道。城市人于是有了比“大道”和“狭斜”更为复杂的行动逻辑,即使在里坊内部,也常“翻山越岭”。
并不是所有的地形起伏处都有正式的营造,崎岖不平更不适合做宅地。一些极为特别的空间,甚至也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姓——比如《资治通鉴》和《新唐书》中都有记载的“狗脊岭”,长安极重要的刑场,大概是地势形如狗脊(一说长满了“枸杞”)。
高亢远僻,理应不是凡人家,是神明所居,同时远离了长安人可以理解的日常,“省史嫌坊远,豪家笑地偏”(白居易《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这里,“率无宅第,随时有居者,烟火不接,耕垦种植,阡陌相连”(宋敏求《长安志》)。这种虚实相间的状况,持续了整个唐代长安的历史,使得它“面积比罗马大7 倍”的统计数字,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它是那些自居为世外高人,却也在这大城里讨生活的人最合适的地址:“桃源一向绝风尘。”(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
“望春台”、“望城”、“望晓”……“望”不断地出现在长安诗的诗题中,也和最基本的人类观感相联通——
“望”除了地形自然所致,还有人工构筑物的层次。魏晋以来,中国城市里固有的“高层建筑”,受到了外来宗教思想的进一步催发,在长安,它们也演绎出了空前的意义。
首先是佛塔。唐代城市的佛寺虽然再也没有打破南北朝的垂直记录,但是著名者,已有大庄严寺塔和大总持寺塔,在城市西南角相对低下的角落,是用人工补益自然的典型。这两座木塔都是宇文恺的规建,“木浮图,高三百三十(尺),(周)匝百二十步……”(韦述《两京新记》),“驾塔七层,骇临云际……举国崇盛,莫有高者”(道宣《续高僧传》)。伽蓝大盛,除了高度,还有数量和质量,仅仅我们知道的,就有静法寺塔、赵景公寺塔、青龙寺塔、千福寺塔、清禅寺塔、法界尼寺塔、大兴善寺塔、大云经寺塔、西明寺塔、兴福寺塔、资圣寺塔、兴唐寺塔、慧日寺塔、光宅寺塔等。即使在今日,也还有慈恩寺塔和荐福寺塔保存下来,即俗称的大雁塔、小雁塔。
与高度呼应着的,是豪强者自己的“高层建筑”观念。那向上飞升的欲念,并不拘于佛教思想,也是对于中国人自己的神仙思想的再认识,它们不只是绝尘而去,同时也点化了人间无数。这景窗的优势或是平地而构,或是居高临下,它打开了一幅新的城市画面:
两朱阁,南北相对起。借问何人家?贞元双帝子。帝子吹箫双得仙,五云飘摇飞上天。第宅亭台不将去,化为佛寺在人间。妆阁伎楼何寂静,柳似舞腰池似镜。花落黄昏悄悄时,不闻歌吹闻钟罄。
——白居易《两朱阁-刺佛寺浸多也》
有能力建设高阁的自然不是庶民,而是“帝子”。在白居易的诗歌中,提到了神秘的,贞元年间并不存在的“平阳(公主)”,侵夺了比屋齐人的宅地,暗示了她和皇室之间非同凡响的关系。但是,归根结底,长安本身就是建立在高岗之上的,岭原和洼地之间天然的高差,使得不许肆意观望的禁令殊难实现。在长安,登高赋诗早成了一个当然的、属于普通人的传统:
高阁逼诸天,登临近日边。晴开万井树,愁看五陵烟。
槛外低秦岭,窗中小渭川。早知清净理,常愿奉金仙。
——岑参《登总持阁》
高岸的城市现在匍匐在脚下,那青天倒像是触手可及,“迫近”日边之际,造物看上去像是模型,原本具体的世界变得虚幻了,“清净理”却得到了形象地说明,抛却人间烦恼而“奉金仙”的念想,让每个人,哪怕是边塞诗人著称的岑参,不能不油然心动。
西安小雁塔的秋 摄影/ 嗜绘/ 图虫创意
“长安”有不同的“看”法,不只属于一种“望”。长安是充分立体的,不仅是仰视,也还有俯瞰。它将尘世的眼光拔向半空,不只是一种高处临风的快感和满足。
《世说新语·夙惠第十二》早已说过这个著名的故事。长安和太阳,哪一个更近,哪一个又更真实?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便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日下”便成为天子居处的代称。“长安与日孰远”,提出了一个哲学上有关真实的悖论,同时也是隋唐长安城的实情。但岑参知道,那时的长安,“只在马蹄下”:
东望望长安,正值日初出。长安不可见,喜见长安日。长安何处在,只在马蹄下。明日归长安,为君急走马。
西安市,曲江和秦岭 摄影/ dooddi/图虫创意
——岑参《忆长安曲二章寄庞催》
我们所说的长安,到底是在天空中还是地面上?通往如日中天的长安的道路,竟又是在“不可见”的长安的风尘中,能令“素衣化为缁”。在这种无意识的转换中,哪怕不世出的天才也会着了道儿,如李白,听到一点长安的风声就得意忘形:“……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其实,他在君王的眼中不过是一个文学弄臣,但他却总好像已经看到了长安在那里,诱惑着他去为之奔走和登临,因“望见”而喜,复又“走马”,一次次,在天空向地面的坠落中感到幻灭。
该次研究数据均应用SPSS 25.0统计学软件予以处理分析,其中护理满意度情况为计数资料用[n(%)]表示,行χ2检验,生活质量指标为计量资料,用(±s)表示,行t检验;P<0.05为差异有统计学意义。
在遥望神京的时候,这座城市是非人化的,所有姓氏、头衔、地址都不过是些无生命的名目,就像天边虹霓那般虚无缥缈;而起伏的地形,苍虬的风景,使得它有了具象的筋肉,更像活生生的躯体了,如果你真的在半空中看见它,下临云雨,它像一个沉睡的,但是随时都会醒来的巨人。
你已经知道,长安,不仅仅是在城南的原上,蓊蓊郁郁的大山中,有一座“山”,就在城墙内,在长安人沉睡的身下,在他们每日的足迹中。
乐游原,海拔高度467 米,宽度200~350 米,长度约3.5 公里,相对高度大约有27 米,相对两边有着10~20 米的高差。它是长安所谓“六爻”地形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中,最可辨识的长安的起伏。“北枕高原,南望爽垲,为登眺之美。”(宋敏求《长安志》)
在他的研究中,马正林绘制了《唐长安六坡地形示意图》,借助现代的测绘技术,人们可以用西南-东北的等高线走向,来精确地表达出“六爻”的形状,也就是附会周易卦数的六条高坡在城内的具体走向。即使现代人已经极大地更动了西安城的地貌特征,显著高起的这六条高坡,依然清晰可辨:
第一条高坡大致从今西安城西北的红庙坡向东去,沿龙首原的南麓穿过自强东路以北的二马路;第二条高坡即今西安城的北墙线,大致沿400 米等高线作东西走向;第三条高坡即今西安城内的东西大街线,恰好与410 米等高线吻合;第四条高坡大致就是从小雁塔折向东北去的高地;第五条高坡就是今兴善寺公园与草场坡一线作西南东北走向的高地……
从大雁塔折向东北去,地形一路高走,马路两侧的围墙墙基只能是斜线,立交桥下往往还残留着挖剩的土岗,机动车道也看得见显著的上坡。马正林口中的第六条高坡,是六坡地形中地势最高的一坡:“高出,绝尘寰。”大名鼎鼎的乐游原,及其以东的高地,均达到450 米的高程,在唐时是一个尊崇的所在,既有白居易、顾况、牛僧孺、空海、钱起、李绅等名人居住,又有分布着祆祠、诸旧王府、寺观、旅舍、酒楼的靖恭、宣平、新昌、升平、升道诸坊。
登临乐游原的唐诗并不罕见。然而,考虑到城内里坊、夜禁的存在,在自然中的游赏如何和城市的逻辑重叠,冲突,依然是个有待思考的谜题。尤其“乐游原”并不是一个小地名,它究竟是在什么地理范围内?是指一片区域、一种地貌,还是一个地点?唐人传奇中提到昏黑中在“乐游原”行走遇见狐仙,想必山路偏僻人烟稀少。景观地形曲曲折折,不必遵循更中心的城区十字街、十字巷的规律。尤其到了王朝后期,和十丈红尘的繁华城北相比,这里一定还是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诗人可以沿着帝王面南的视线,在这里看到真正的“自然”,为皎然这样的修行者所喜。冬日的凌晨,他披上破烂的冬衣,径登上古原的高坡,写下“雪霁山疑近,天高思若浮”——不像只写下“终南阴岭秀”四句的祖咏,“诗僧”关心的,不是城中让人若有所思的暮寒,而是实实在在的自然的清晨:
琼峰埋积翠,玉嶂掩飞流。曜彩含朝日,摇光夺寸眸。
寒空标瑞色,爽气袭皇州。清眺何人得,终当独再游。
——皎然《晨登乐游原,望终南积雪》
实则汉代这里是“乐游苑”,上有乐游庙,历史悠久。汉代的城市远郊,在唐代已经是城内或者近郊,比如汉宣帝的杜陵,现在也是城市人就近的去处。于是,唐代里坊的格栅叠压巨大的岗原,也是新朝立足于另一伟大帝国基业的废墟上,空间的景观亦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历史意味。豆卢回的《登乐游原怀古》中,便想起了汉宣帝的“逆袭”故事,他正是接替了海昏侯帝位的刘询。我们并不知道这首诗写于何时,但是“昔为乐游苑,今为狐兔园”,回溯往事的气息是中、晚唐的情景。这首诗表面是怀古,实则另有隐情:
雄图奄已谢,馀址空复存……朝见牧竖集,夕闻栖鸟喧。萧条灞亭岸,寂寞杜陵原。幂詈野烟起,苍茫岚气昏。二曜屡回薄,四时更凉温。
乐游原就像是长安城的一面镜子。它既可以是一处清幽的去处,神明所居,也处处沉积着历史的灰尘,在苍凉之中,兴替的秘密时隐时现。事实上,叠映在唐代长安上的汉代长安的影子,确实时时被诗人们用来抒发他们对现实的惶惑失落。
在这种情形下,登上乐游原所看到的景象事关重大。观望朝堂,无非是政事清明的气象,“爽气朝来万里清,凭高一望九秋轻”。凤沼,尧天,山河、四野、万户升平,居住在乐游原上(畔)的大历才子,顶多,是有一点小牢骚而已:“遥想青云丞相府,何时开阁引书生。”(钱起《乐游原晴望上中书李侍郎》)更进一步,“识趣”的自然观,应该是张九龄这样的:
城隅有乐游,表里见皇州。策马既长远,云山亦悠悠。万壑清光满,千门喜气浮。花间直城路,草际曲江流。凭眺兹为美,离居方独愁。已惊玄发换,空度绿荑柔。奋翼笼中鸟,归心海上鸥。既伤日月逝,且欲桑榆收。豹变焉能及,莺鸣非可求。愿言从所好,初服返林丘。
——张九龄《登乐游原春望书怀》
皎然上原头看日出雪霁,原本是夜与昼平和的分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登高望远的诗歌,开始沾染挥之不去的暮气了,字里行间藏着一分隐隐的讽怨,一般人不易察觉。乐游原上,是和秋天联系在一起了,沐着西风斜阳。
再登乐游原是在辞别之际。不顾脚下的长安而举目四顾,杜牧已将他的视野扩展到了整个秦川。在《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中,他借乐游原上的眼光和长安作别,似乎也是和整个世界作别: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喜好佛理应是托辞,清平、无能之类的定也是反话,杜牧这首诗里有着无尽的愤懑和心曲。在长安城内不过30 米高的岗原上,怎么可能望得见一百多公里之外的昭陵?但杜牧知道,昭陵确实是在那里,它就建在长安西北方向的九嵕山上,虽然不能确见,但是它是方圆百里的最高点。李世民以山为陵,选择了其中最巍峨的一座,使得小者事大的昭穆秩序不可动摇。“望京”是中国古代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望京”和望昭陵的方向不同,但意义一致。“西北望长安”,不仅是视觉经验,而是古代政治思想在空间上的实践。
昭陵秋韵 摄影/沙治强/图虫创意
回到盛唐,帝国的统治者们严格限制在长安入籍者的规模,即使权臣想在此建立家庙也极困难,因此万山之外不见长安也是很平常的事。但另一种更为深刻的含义却慢慢在时间里浮现。“乐游原上见长安”,听起来矛盾吗?实则,乐游原并不仅仅在长安,它是长安的意义臻于圆满之处。
杜牧于唐宣宗大中四年(850)调离长安,到吴兴(今浙江湖州)任刺史,唐太宗去世已经整整二百年了。在乐游原上望昭陵同样,是望向长安开始的地方。昭陵,也是长安的意义神秘的起点,所有的心事都可以向它诉说。
唐朝立国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包括两汉在内的前代王朝。正因为如此,未卜的前程才令人忧心忡忡。
因为,担心,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