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茁,王育林
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
脚气病,亦称脚弱,是以两胫无力、麻木、肿胀、疼痛为典型表现,或伴随小腹胀急、心悸等全身表现的一种较复杂的内科疾病。本文中所探讨的脚气病为历代文献中所记载的脚气,而非现代所谓脚气病——即维生素B1缺乏症。
脚气之名,始见于张仲景《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乌头汤:治脚气疼痛,不可屈伸”“矾石汤:治脚气冲心”[1]。有学者认为,此条材料与《金匮要略》全文体例不一,不足为凭,张纲《中医百病名源考》则认为:“《金匮要略》书中固多后世所附之方而非其本文,第所附之方既多前加‘附方’二字以别之……亦显与乌头汤所治脚气之条文异”[2]。即《金匮要略》中乌头汤治脚气条,当为仲景原文。据此,则汉魏之际已有脚气之名。两晋乃至齐梁,脚气之名则已颇常见。脚气病在我国的大规模流行,大约在晋唐之时。西晋衣冠南渡后,北方的士大夫不服江东水土,渐而患上了脚气,于是“先起岭南”的脚气病,也在江东开始肆虐。其在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中有记载:“自永嘉南渡,衣缨士人,多有遭者”[3]。隋唐以后,脚气病在北方也流行起来,引起了医家的关注。《备急千金要方》记载:“近来中国士大夫虽不涉江表,亦有居然而患之者”[3]。《外台秘要》引苏敬语曰:“近入京以来,见在室女及妇人,或少年学士,得此病者,皆以不在江岭……风气毒行,天下遍有,非独江岭之间也”[4]。则初唐之际,脚气病即已见于长安了。文献记载,唐代至两宋患脚气者甚众,而较集中于士人显贵、太学生及僧人。《册府元龟·帝王部》[5]记载,唐中宗五十岁后曾患脚气;柳宗元被贬永州后即患脚气,常为所困,其状广见于其与众多友人的书信往来;李德裕在会昌年间因脚气两度告假辞事;主持编修《唐本草》、自撰《脚气论》的苏敬亦因早年丁忧而罹患脚气;宋代黄庭坚、晁补之、沈与求、童贯、陈亮、朱熹等人皆有曾患脚气的记载;南宋车若水因苦脚气,遂为其文集名曰《脚气集》。太学生的条件极为艰苦,而僧人饮食亦过清淡,加之劳碌,则易染脚气之疾。《高僧传》[6]中记载两位僧人曾患脚气,僧人皎然亦在其《昼上人集》中记载自己患目疾脚气。王明清《玉照新志》云:“盖国学诸生例患脚气”[7],太学生病脚气已成为普遍现象。此外,文献中还记载因战争围城而导致大规模脚气病的发生。《晋书·慕容超传》中就记载刘裕围城时,“城中男女患脚弱病者太半”[8];而《三朝北盟会编》亦载金兵围开封半年,食物稀缺,“饿殍不可胜数,人多苦脚气”[9]。此脚气或为因蛋白质缺乏而引起的水肿病。而南宋以后有关脚气病的记载,多为寻常脚疾,与前所论风毒脚气内涵迥异。
由于脚气病的流行,以及其发病的严重性,古人对脚气病逐渐开始重视起来。其时虽多有不明其理者,亦出现了许多擅治脚气病的医家和脚气病专著,著名者如支法存、仰道人、僧深师等。《备急千金要方》记载:“岭表江东,有支法存、仰道人等,并留意经方,偏善斯术;晋朝仕望,多获全济,莫不由此二公。又宋齐之间,有释门深师,师道人述法存等诸家旧方为三十卷,其脚弱一方近百余首”[3]。《太平御览·方术部》引《千金方》:“仰道人,岭表僧也。……因晋朝南移,亡缨士族,不袭水土,皆患软脚之疾,染者无不毙踏,而此僧独能疗之,天下知名焉。”又云:“僧深,齐宋间道人,善疗脚弱之疾”[10]。至唐代又有苏敬、唐临、徐玉等,自患脚气数十年,而各撰方论,现已亡佚,其文则为《外台秘要》所录。依《崇文总目》之记载,唐代之脚气专著有“脚气论一卷(阙)、三家脚气论一卷(阙)、新撰脚气论一卷(阙)、岭南脚气论一卷(阙)、脚气方一卷(阙)”[11],为苏敬、唐临、徐玉、李暄等人所撰。宋代则有董汲《脚气治法总要》,为唯一传世的脚气病专著。晋唐医书中也往往列有脚气专篇,自《小品方》《肘后方》至《诸病源候论》《千金方》《外台秘要》等,无不如此,可见脚气之疾已经成为当时的重大疾病之一。
1.1 晋唐时期风毒中人为晋唐之间对脚气病病因病机的主流认识,风毒即所谓“风湿毒气”。其说始于《小品方·治脚弱诸方》:“风毒中人,多不即觉,或因众病乃觉也”[12]。《诸病源候论》承此学说:“凡脚气病,皆由感风毒所致……江东、岭南,土地卑下,风湿之气,易伤于人”[13]。巢元方论及脚气的症状及转归,究其原因皆为“风湿毒气”“湿温风毒”。《备急千金要方》亦持此论:“凡脚气病,皆由感风毒所致”“夫风毒之气,皆起于地,地之寒暑风湿皆作蒸气,足常履之,所以风毒之中人也,必先中脚”[3],并认为久坐湿冷之地、当风取凉,易成此疾。《外台秘要》引苏敬语曰:“然则缓风毒气,得其总称矣”[4]。而风毒之气伤人,如不及时治疗,则会上冲攻心,转为危及生命的急重症。《肘后备急方》曰:“不即治,转上入腹,便发气,则杀人”[14]。《诸病源候论》曰:“若治之缓,便上入腹。……胸胁满,气上便杀人”[13]。《备急千金要方》曰:“伤缓,气上入腹,……急者死不旋踵,宽者数日必死,不可不急治也”[3]。《外台秘要》引苏敬语:“毒气上阴,攻心便死”[4]。巢元方更是对风毒脚气诸症的成因做了解释,简言之,即风毒邪盛,血气虚弱,正邪相搏,血气滞涩,故挛痹不仁;风毒上冲,搏诸脏腑,故有肿满惊悸、心腹胀急。孙思邈则区分其寒热,并总结了风毒脚气可能的并发诸证,如小便不利,大便坚,遍身水肿等。
苏敬认为,肾虚、情志抑郁、饮食不节为脚气病之病因。《外台秘要》引苏敬语曰:“脚气之为病,本因肾虚……多饮酒食面,心情忧愦,亦使发动”[4]。苏敬又将脚气分为五种,即“冷脚气、热脚气、平平脚气、大虚脚气、大实脚气”[4],将以往单一的风湿毒气致病观分化出寒热虚实之别,丰富了脚气的病因。唐代医家许仁则将脚气分为干、湿两种,并提出其鉴别要点,即膝胫的肿与不肿,又以“饮气下流”“暑月承热以冷水洗脚”“诸事不节因居卑湿”为致病原因。唐代医家认为,脚气的发作亦有季节性,《外台秘要》引苏敬语曰:“凡脚气病多以春末夏初发动,得之皆因热蒸,情地忧愦,春发如轻,夏发更重,入秋少轻,至冬自歇,大约如此。”引唐临语曰:“凡脚气病人,不能永差,至春夏还复发动”[4]。以上材料都说明,唐代医家对脚气病的观察和认识已经十分深入了。
1.2 宋金元时期两宋金元时期是中国医学史上理论研究不断深化的时期,在病因病机上,出现了许多新的理论体系,如三因的提出、脏腑辨证的形成,学术上呈现出百家争鸣的繁荣景象。而在脚气病的病因病机上,宋金元医家也提出了许多不同于前代的理论,极大丰富了疾病的内涵。
《太平圣惠方》设脚气专篇,在继承唐人学说的基础上,对脚气病的理论内涵进行了拓展:“夫脚气者,由体虚感于风毒故也。然脚气有干有湿,有阴有阳,干者不肿,湿者肿满”[15]。分别论述了干、湿脚气的病因病机,认为干脚气是由于肾虚,而又“当风取凉”“行立湿地”,而致气滞不通、风毒上攻,是以“心神烦闷、四肢无力”;湿脚气则由体虚,“风湿毒气,搏于脚膝”,而又加之膀胱停水,气化不利,下肢则生肿满,湿毒上攻,则见头面胸腹之浮肿胀满诸症。又以湿脚气为风土病之一种:“如久在中华,乍出外方,或至江淮,或至岭外,久在高原,不经湿气,未伏水土。食饮之间,多有不同,致脚气发动。时复心闷,面目脚膝浮肿,气短虚乏,唇口青黑”[15]。饮食水土的改变亦可导致湿脚气的发生。
董汲的《脚气治法总要》是现存最早的脚气病专著。其基于唐代诸论与前人分类的基础上,对脚气病的种类与病因作了更细致的划分:“其既得之后,或虚或实,或冷或热,皆由素禀故脚气之候。有轻有重,有干有湿,有阴有阳,有实有虚”[16]。又对干、湿、阴、阳诸种脚气的病因及典型症状作了解释:“干者,风毒在络,膝腿致或瘦或痛,或挛或缓弱不遂,喘渴头痛,大小便闭,或顽痹不仁。湿者,湿毒在经,腿肿,皮肉紫白,裂破作疮,内自脓坏,大便或泄或秘,或为便痈,烦躁不欲饮食。阴者,风毒在藏,恶明好静,即身冷足厥筋挛,或小腹不仁。阳者,风毒在府,病发即身胫热,筋脉抽痛,为缓纵不收”[16]。病因仍无外乎风湿毒邪,而病机则相较唐代更为深化。
朱肱《类证活人书》首次提出类伤寒证的概念,而脚气也作为类伤寒四大证之一。朱肱认为脚气与伤寒皆从足经致病,证候相似,其鉴别要点在脚气有“卒起脚屈弱,不能转动”[17]的特点。其时多有将伤寒误作脚气治,亦有将脚气作伤寒治者,因此促使脚气为类伤寒这一理论的发展。郭雍《伤寒补亡论》云:“伤寒头疼身热,支节痛,大便秘,或呕逆而脚屈弱者,脚气也”[18]。阐明了在类似伤寒表现的基础上,出现上述诸证,要考虑是否为脚气病。
郭稽中增补《产育宝庆集》论述了产后患脚气病的病因病机:“产卧血虚生热,复因春夏取凉过多,地之蒸湿,因足履之,所以著而为脚气”[19]。因有血虚之根基,则更易中风湿毒邪。
陈无择《三因极一病证方论》则对《备急千金要方》的传统观点进行了批判:“(千金方)但备叙诸证,不说阴阳经络所受去处,亦不分风湿寒热四气,及内脏虚实所因,后学从何为治。若一向信书,不若无书为愈,此之谓也”[20]。认为千金方所代表的传统病机理论缺乏系统性,临床可操作性差,使学者无所适从,因此构建了以六经为纲分析论治脚气病的理论体系。陈无择将脚气证治按六经分为“太阳经脚气”“阳明经脚气”“少阳经脚气”“三阳并合脚气”“太阴经脚气”“少阴经脚气”“厥阴经脚气”“三阴并合脚气”八种类型,并分别对其证候、病机加以解说,提供了相应的治疗方药,论述中尤为着意于经络循行与症状发生部位的关系。
李东垣在《医学发明》中提出了不同于前代的新见解,即湿邪致病说,并分湿邪为内外两种,认为南人之湿邪为外致,北人因“常食潼乳”“饮之无节”[21]而伤脾胃,湿自内生,并依内外不同主以不同的治疗方法。《丹溪心法》亦以湿邪作为脚气病的主要致病因素。晋唐以来的风湿毒气致病说被简化为湿邪,或与宋代以降脚气病内涵向一般的脚疾、痹证变化有关。又因李东垣重视脾胃在人体生理、疾病发展中的作用,所以相较于传统的肾虚致病说,李东垣将脾胃的地位抬高,成为主要的受病脏腑。
1.3 明清时期明清时期,脚气病日渐式微,逐渐从医家的视野中淡出,典籍中关于其病因病机的理论多源自前人。稍有创获者如《景岳全书》,在整理历代医家观点的同时,总结了脚气病的六种病因:寒湿外侵、湿热内蒸、壅滞气逆、风湿合邪、虚证、实邪。更明确地区分了脚气的内伤外感,并认为“由内因者十之八九,由外因者十之二三”,提出“外因者多寒湿”“内因者多湿热”;虚者则有“元气本虚”或“病久致虚”,且论虚证不拘于肾一脏,亦可责之于肝脾胃:“凡脾胃肝肾之脉,皆出于足,邪之易入,多有乘虚,故肝虚则筋病,肾虚则骨病,脾虚则肌肉病,胃虚则宗筋病”[22]。以上便是历代脚气病因病机发展的大致情况。
2.1 治疗原则
2.1.1 急治之脚气病起病虽轻,然而风湿毒邪易上攻入腹,转为重症,则难救治。所以晋唐医家多强调脚气病应在发病之初及时治疗,不可拖延时日。
2.1.2 忌用补法之辨《备急千金要方》首先提出脚气病不得大补,认为“凡脚气之疾,皆由气实而死”[3],若服补药,则助长风湿毒邪,而用泻法,虽可能致虚,却不会有性命之虞。苏敬虽以肾虚为脚气病之内因,亦提出不可大补、常补,否则会“不经剂而毙”,又云:“虽苦虚羸,不可多服补药。服之胪胀,非泻不瘥,但益虚羸也”[4]。而补法亦非绝不可用,苏敬认为可以顺四时之性行补泻之法:“夫疗脚气者,须顺四时,春秋二时,宜兼补泻,夏时疾盛,专须汗利,十月以后,乃用补药,虽小小变通,终不越此法”;“补药唯宜冬月酒中用之”;“随四时候病虚实疗之”[4],皆是此意。陈无择认为不可拘于不得服补药的理论,若“大虚气乏”,亦得“间作补汤”。而明清时期之《景岳全书》则强调因证施治:“若元气本虚,及病久致虚者,必当培补下元,不得以忌补之说为拘也。”则谓脚气虚证,亦当调补为主,如用地黄汤之类[22]。
2.1.3 祛风除湿历代对脚气病病因病机之描述虽各异,然不外风湿毒邪、脏腑气虚,故治疗应以祛风解毒、利水除湿、补益气血为大法;再因病机寒热表里之偏性不同再行变化,寒者热之,热者寒之,基本为历代医家的共识。
2.2 治疗方法
2.2.1 中药内服此为最常见之方法。历代医籍方书乃至史书文集,记载了大量治疗脚气病的方药,今提纲挈领,仅择其要录于下。
《肘后备急方》载豆豉酒、独活酒、金芽酒等,又有诸方无名,大抵为利湿降气之法。《备急千金要方》载汤、散、酒、膏诸方,又据其诸脉证处以不同方药:“若脉浮大而缓,宜服续命汤两剂,应瘥;若风盛,宜作越婢汤加白术四两;若脉浮大紧转快,宜作竹沥汤;若病人脉微而弱,宜服风引汤”[3]。书中还有如八风散、茱萸汤、犀角汤等。《外台秘要》则广收唐代诸方,苏敬、唐临、张文仲、《必效》、《近效》等早已散佚诸书方药皆所收录,保留了珍贵的原始材料。《三因极一病证方论》据六经定方药,多为从伤寒六经之代表方加祛湿药物化裁而来,如麻黄左经汤治疗太阳经脚气、大黄左经汤治疗阳明经脚气等。而《类编朱氏集验医方》所载鸡鸣散一方,为后世治疗脚气之代表方,沿用至今,其药物组成有槟榔、陈皮、木瓜、吴茱萸、桔梗、生姜、紫苏等,具有行气降浊、散寒除湿之功效。
2.2.2 针灸《肘后备急方》首先记述灸法治疗脚气病。选穴为大椎、百会、肩井、膻中、巨阙、风府、胃管、五脏腧、风市、三里、上廉、下廉、绝骨、伏兔、犊鼻等。《备急千金要方》推崇以针灸法治疗脚气,选取风市、伏兔、犊鼻、膝两眼、三里、上廉、下廉、绝骨八穴,并配合服用竹沥汤、八风散,书中又记载支法存治脚气之旧法,然不取其法。《外台秘要》引苏敬灸法,记载灸法治疗脚气之最要穴为三里、绝骨、承筋、太冲、昆仑、涌泉诸穴。后世多取此法。
2.2.3 导引《诸病源候论》载导引五法,通过姿势伸展、呼吸吐纳、意念运用,达到去脚疼、痹弱、膝冷、腰痛诸证。
2.2.4 食疗《肘后备急方》已记载用牛乳(或羊乳)、大豆治疗脚气肿满。《备急千金要方·食治》有鳖肉疗脚气之说。而《寿亲养老新书》记载了大量治疗脚气的食疗方,不见于他书。典籍中关于食疗与导引的记载较少,散见于诸书,可见其非治疗脚气病的主要疗法,大抵应为民众的通俗疗法。
脚气病在中国历史上有两次大流行,一次为永嘉南渡,一次为唐代,其时涌现了众多治疗脚气之名家名著,宋以降则仅见散在且症状较轻的记载。古文献中的脚气病内涵较为复杂,晋唐时期脚气病的病因病机多为风毒及肾虚;宋元时期,其理论则得到发展与补充,并呈现出由风毒致病向湿邪以及血虚、脾胃虚等内因过渡的倾向;明清以降,脚气病逐渐淡出医疗视野,其理论亦多因循前人,较少创获。脚气病的治疗以祛风除湿为基本原则,且疾病初期要尽快治疗,并慎用补法。服药、针灸为治疗的主要方式,皆肇始于晋,并在后世得到不同程度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