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宁
摘 要:塞缪尔·约翰逊在其散文、传记和词典中多次阐释理性的功能和真理的内涵。他追寻一个稳定、普遍的真理,并认为接近它的方法是经验观察和归纳推理。这种理性观指导着他的文学批评思想。以《莎士比亚戏剧集序言》为例,约翰逊开创性地从把握自然与人性的真理这一角度来评论莎士比亚:该文围绕“真理的稳定性”这一最高原则,主张诗人应当观察生活,进而从特殊现象中归纳出关于人性的普遍规律,而读者获得的审美愉悦正是源于真理的发现。国内相关研究强调约翰逊文评的道德取向,本文提出,将约翰逊的文论放在其理性观框架之下进行解读,不仅能深化对文论的理解,还可以更为全面地展示约翰逊认识论、方法论和道德观之间的联系。
关键词:塞缪尔·约翰逊;《莎士比亚戏剧集序言》;理性观;文学批评
塞缪尔·约翰逊是十八世纪中后期名气最大、影响最深远的英国文人之一。他一生著述颇丰,在词典编纂、诗歌与散文创作、文学批评等领域都取得了卓越成就。在文字之外,约翰逊的日常谈话和议论也被鲍斯威尔(James Boswell)记录下来,经过一代代人的阅读和讨论,很多已经成为名言警句。美国文学批评家、传记作家贝特(Walter Jackson Bate)在《约翰逊传》的开篇写道:“约翰逊的受欢迎程度仅次于莎士比亚。政治家、律师、物理学家引用他的话,作家、科学家、哲学家等各行各业的人也皆是如此”(Bate,1977)。由于他在文学创作与批评中经常展现的强烈道德意识以及他的日常谈话给人们带来的教诲和启迪,约翰逊正如鲍斯威尔在传记中所描述的那样,常常以“我们伟大的道德家”(our great moralist)的形象出现(Boswell,2008)。相比之下,约翰逊对真理与理性的阐释与实践以及对科学的态度,却常常遭到忽视或误解。国内关于约翰逊文学批评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其道德取向上,有学者说他反对十八世纪英国的“自然科学盛行之风”,对“机械式的反文化现象”感到深深焦虑(孙勇彬,2016);或者说约翰逊的道德思想对当今“工具理性至上的世界有典范的价值”(张昕,2015)。这些评论无疑把握了道德教化这一重要方面,并暗示出约翰逊对科学理性的敌对态度。
事实上,约翰逊非但不排斥十八世纪盛行的科学,相反,他对真理的性质、理性能力范围等重要问题的看法都深受培根、牛顿、洛克等英国“新哲学”代表人物的影响1,形成了较为完整的理性观,并构成他文学批评与实践的思想依据。约翰逊十分推崇运用科学研究方法和理性能力来探索人和生活的真理。他在散文中多次陈述获取知识的方法论,鼓励人们理性思考;在传记中赞扬科学家的实验精神;在词典中对“理性”“经验主义”“理性主义”等概念进行了详细阐释。在约翰逊的思想中,理性研究方法不仅与道德追寻不冲突,而且有助于实现道德完善。运用理性去接近真理,能使人的心灵从理性思考中获得持久的安定和愉悦,摆脱混乱的、无序的邪恶,接近完美的秩序。这就是一种道德。约翰逊对理性和真理的阐释可以说是其科学方法论和伦理道德观的一个契合点,并延伸到他的文学批评当中。哈格斯特勒姆(J. H. Hagstrum)早已指出,約翰逊的理性观,是“支撑他整个文学评论体系的骨架”(Hagstrum,1950)。发表于1765年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序言》(以下简称《序言》)集中体现了约翰逊的理性思想对文学批评的指导作用,本文试以《序言》为例,揭示约翰逊评价莎士比亚背后的理性思想基础。
约翰逊的理性思想
约翰逊生活在英国科学和哲学飞速发展的时期,培根、洛克等人的经验主义认识论,牛顿的运动定律和数学原理,都主张了人的理性精神和接近真理的能力,是启蒙运动的重要指导思想2。经验主义认识论主张感官经验是知识的来源。理性不能独立产生知识,它的作用是推理;只有对经验进行归纳整理才能获得知识(Locke,2004)。培根的归纳法提供了系统观察、实验、例证列表、分析比较等获得普遍规律的具体方法。牛顿在科学上的成就,鼓舞了十八世纪英国人运用理性发现普遍真理的信心。万有引力定律的发现,首次实现了人类对普遍真理的掌握。科学定律具有的解释万物的普适性以及不受时间影响的恒常性,为当时的人们带来了极大震撼和启蒙,使得人们的内心深处普遍怀有一种“对指导性原理的根本追求”(the fundamental quest for guiding laws)(Fara,2002)。约翰逊 的理性观就产生在这一背景之下。他相信世间存在普遍、恒常的真理,万事万物都有控制其运行的原理和规律(principle)。发现真理的方法是经验观察和归纳推理。需要强调的是,约翰逊把理性运用提升到道德的高度,认为理性可以使人摆脱麻木、怠惰的消极生存状态。运用理性去发现恒常的真理,就是接近稳定的秩序,让人从混乱无序中解脱出来,获得心灵的安定和长久的愉悦。这些对真理和理性的含义、接近真理的方法和理性运用的道德意义等问题的认识,主要在约翰逊编纂的《英语词典》、名人传记和发表在《懒散者》《漫游者》期刊上的一些文章当中得以集中阐释。
根据《英语词典》对“reason”一词的释义,真理的第一层含义是万事万物运作的稳定依据和规则(cause;ground or principle),自然和人性呈现出的复杂表象背后的原理,与洛克所说的“true and clear principles”的意义大体相同3。《西方近代思想史》的作者鲍默(F. L. Baumer)就此评论道,十八世纪思想家强调人性的统一性,而非可变性。他们大都不认同人是历史的产物,随着时间和地点在不断改变,而是认为人性是不变的。即使是认为环境塑造人的经验主义者,也坚信人的思维有普遍恒定的结构和规律(Baumer,1977)。同样,约翰逊也相信在千变万化的表象背后,自然和人性中存在恒定不变的、普遍性的原理,可通过观察人和生活被归纳出来。他在自己创办的期刊《漫游者》第137期《论普遍知识的必要性》(The Need for General Knowledge)一文中具体说明了复杂事物可通过理性思考、推演而还原为简单的原理:“冗长的计算和复杂的图表令人望而生畏,但只要运用技能将它们分解成简单的成分,就会发现我们的恐惧是毫无根据的”(Greene,2008)。一些事物可能以复杂的、陌生的形式呈现在我们眼前,它们要么是成分繁多,要么是经历一系列演化进程后变得不同于初始形态。成分的组成、形态的演变都遵循着“有规律的因果联系”(regular concatenation of effects)(Greene,2008)。
把握这些原理和规律的关键是运用 “理性”(reason)这一心灵的能力,帮助人们进行以下思维活动:一是分析,即“分解复杂的组合”(disentangle complications)和“探索事物发生的原因”(investigate causes),将事物划分成各个部分,或梳理某一复杂、连续事件的因果关系(Greene,2008);二是归纳和抽象,从许多个别、特殊的事物中,概括出共同、本质的方面,即前文提及的,归纳出“人性的共通之处”“普遍的情感”“世界的运行规律”;三是推理(ratiocination),从一个事实推导出另一个事实,根据因果关系,由前提推理出必然的结果,即“人由一个命题推导出新命题、由前提推导出结论的能力”(Johnson,2011)。
无论是分析、抽象还是推理,人只有通过处理感官经验才能获取知识。约翰逊接受洛克的观点,认为人能依靠理性处理感官获取的经验,获得科学的原理和规律。不借助经验,完全依靠理性,就无法获得知识。他反对天赋思想,认为经验是必不可少的:“判断(judgement)与推理(ratiocination)作用于已知的材料,只能从经验(experience)中得出结论”(Martin, 2009)。福塞尔(Paul Fussell)指出,约翰逊关于事物的看法往往是从他的个人经历和观察生活得来的经验中总结出来的,理性的运作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之上(Fussell,1971)。在《英语词典》中,约翰逊复述了培根在《新工具》(The New Organon)里阐明的方法:“他(培根)经常使用这样一个比喻,说经验派哲学家像蚂蚁,只会堆积和使用它们的储备;理性主义者则像蜘蛛,从自己的身体里织出来网。真正的哲学家应该像蜜蜂一样,具有平衡两者的能力:从外界收集材料,但同时也凭借自己的才能加以消化和改造”4。
约翰逊对真理和理性的解读,不仅仅是上述科学意义上的通过经验观察、归纳推理而获得事实的真理,他还认为理性有引导人们向善的作用。换言之,约翰逊理性观中的真理,还同时是上帝制定的完美秩序和法则。他常常在阐释“理性”时将其与“公正”“善”等伦理道德概念联系在一起。约翰逊在《英语词典》中对“reason”的第一个定义是“人由一个命题推导出新命题、由前提推导出结论的能力”,但在这一科学意味十足的定义下,他还引用了十六世纪神学家理查德·胡克(Richard Hooker)之语来表明理性引导人向善的作用:“理性是人的意志的主导者,让人在行动中发现什么是善的,因为善行是正确理性的原则”5。胡克与完全贬斥人类权威的清教徒展开论战,试图论证人类理性与上帝关系的契合点,认为通过理性,人类能够认识自然、认识上帝。“善的最确切标志,是所有人的共识”,也就是人类的集体理性6。约翰逊为真理赋予了道德意义,认为真理并不仅仅是科学事实,更是一种完美的秩序。哈格斯特勒姆指出,约翰逊的基督教信仰使他相信并遵循这种秩序,相信人们能够超越现实,接近道德理想和完美状态(Hagstrum,1950)。约翰逊认为道德秩序是人追求的终极目标:“第一重要的是明辨是非對错的宗教和道德知识,其次是人的历史,再次是运用理智分析事实……我们总是道德家,只是偶尔是几何学家”(Lonsdale,2009)。他认为,道德的真理指引人们接近理想和完美的状态,比科学的真理更为重要。约翰逊相信“真理是上帝的仆从”,获得真理就是善的,因为真理使人认识自己,过符合秩序的生活(Wain,1973)。理性、智性在约翰逊宗教背景之下,是一种接近神圣秩序的能力。运用理性是在尝试获得普适性的规律,接近完善完美的理想状态,因此这种行为在约翰逊看来是道德的、对人类和社会有益的。沃特尔(Robert Voitle)总结出洛克的理性解决不了道德问题,需要道德观、是非观来补充(Voitle,1961);而约翰逊运用理性指导道德,认为理性的道德作用至关重要。在约翰逊的设想下,如果人人都追求真理,遵循上帝创造的完美秩序,人的完善将得以实现。
一旦将真理规定为理想的秩序和善,那么敢于并勤于运用理性去接近该秩序就成为一种道德要求和实现幸福的途径。在散文中,约翰逊多次痛陈消极怠惰之弊,他常常感叹大多数人的思维处于一种“懒散的麻木”(torpid insensibilities),陷入“生活的空虚”(vacuity of life)(Walesby,1825)。在约翰逊看来,运用理性思维能力去接近稳定的秩序和真理不仅是让心灵得到慰藉的办法,更是人存在的条件。他严厉地批评不思考的人早已经停止了生活:“一些人以一种平静的愚钝状态来生存,既容易忘事,也被人忘却。他们早已停止了生活,当他们死去时,人们只会说他们停止了呼吸”(Walesby,1825)。针对当时一些讽刺文学家(Satirists)7对科学实验和理性运用的嘲讽,约翰逊在自己创办的期刊《冒险者》(The Adventurer)中指责他们是出于“狭隘的思维”(narrow mind):“人们总是嘲笑他们所不理解的东西……尚未习惯运用理性进行推理和研究的人们,认为一切超出常识的、成分复杂的事业都是无法实现的”(Green,2008)。约翰逊深感大多数人的理性思维能力是弃置不用的状态。在《懒散者》(The Idler)第三十一篇中,他描绘了一个碌碌无为的“严肃先生”(Mr. Sober)的形象。这种人将时间浪费在无尽的准备、社交闲谈等琐事上,结果一事无成。追溯其写作背景,会发现这篇文章颇有自省意味。约翰逊当时正在注疏八卷本莎士比亚,原计划耗时十一个月完成,但最后交稿日期一拖再拖,耗时九年才完成8。此间焦虑、悔恨的心境或许影响了约翰逊《懒散者》的创作。而且,“严肃先生”爱交谈、喜欢做科学小实验的特质也与约翰逊本人相契合。在日记中,约翰逊多次后悔自己的懒散:“一定要战胜懒惰,从松散的思绪和怠惰中解脱……每个人在下决心的时候都踌躇满志,但一次次的失败让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Bate,1977)。上述畏惧、轻视、懒于运用理性的状态都是约翰逊多次谴责的,他在小说《拉塞拉斯》(The History of Rasselas, Prince of Abissinia)中指出,若想获得长久的愉悦和幸福,只能通过理性思考去接近恒常不变的事物的原理和规律:“依从本性的生活,就是去掌握万事万物的因果联系,与恒常不变的原则相一致,了解事物的普遍运行规律”(Green,2008)。可见,敢于并勤于运用理性去接近真理,摆脱浑噩愚钝的状态,是实现幸福的途径。
非常明显,约翰逊理性观的最终落脚点是人,关乎人的生存状态。真理既是关于事物本原的知识,又是指导人们生活的伦理规范。作为一名伦理道德家和基督徒,约翰逊的道德意识和社会责任感使他深感大多数人类或由于懒惰、或沉溺于自大的想象,让自己距离真理越来越远。约翰逊对真理的执着追求最终回归到人的生活,目的是实现人的幸福。约翰逊看重最普遍的关于人的知识,比书本更重要的是到生活中观察、实践:“学习者必须与人交流,在社会中实践他的思路,把知识应用到生活当中”(Greene,2008)。因此,理性的作用绝不仅仅是帮助人获得知识,更重要的是帮助人们更好地生活,进入一种积极的、有洞见的生存状态,引导人们摆脱懒散、麻木的混沌,接近理想的秩序。由此看来,约翰逊一方面继承了洛克的经验主义认识论,认为理性需要作用于经验才能获取知识;另一方面,他将真理分为科学的原理和道德的秩序,理性的功用不仅是进行科学推理,还指导道德实践。运用理性发现普适性的规律、接近完美的道德秩序,是约翰逊追求的终极目标。
理性观与文学批评—— 以《序言》为例
约翰逊的《序言》围绕“真理的稳定性”(The stability of truth)这一终极价值,表明评判文学作品的标准是对真理的再现。他指出莎士比亚作品经久不衰的原因是其洞察了关于人性的普遍规律并忠实地再现了自然和生活。在诗人的创作来源方面,约翰逊坚信经验论,认为诗人必须取材于外在的自然和生活,而非主观情感;在文学的功能和读者反应方面,约翰逊提倡在理性指导下获得真理的持久愉悦和教益,反对虚构的幻象带来的一时刺激和快感。
1.“真理的稳定性”——约翰逊评判文学作品的标准
在《序言》的开篇,约翰逊即表明了评判文学作品的标准既不是作家的资历深浅、文学作品的古旧程度,甚至也不是作家和作品的受欢迎程度,而是能否以“真理的稳定性”为支撑,“再现普遍自然”(Sherbo,1968)。约翰逊指出,“不加鉴别地尊崇一切年代久远的东西,并非出自理性,而是出于厚古薄今的偏见”(Sherbo,1968)。批评家往往执着于追寻古人的长处,挑剔今人的不足。正如葛洪在《抱朴子》中指出的因时间的囿蔽而产生的鉴赏错误:“又世俗率神贵古昔而黩贱同时……虽有超群之人,犹谓之不及竹帛之所载也;虽有益世之书,犹谓之不及前代之遗文也”(葛洪,2018)。约翰逊认为时间常伴随机缘巧合,历史悠久之物或许偶然被保存下来,但并不一定价值高贵,单以时间长短论文章高下并不可取。此外,在约翰逊看来,大受欢迎的作品也未必就名副其实,因为喜爱该作品的人可能由于缺乏对事物的理解能力而难以欣赏一些有深度的文本,从而导致了对后者的恶评。正所谓“夫赏快者必誉之以好,而不得晓者,必毁之以恶”(葛洪,2018)。约翰逊指出人的喜好并不可靠:“人们的评价,虽然逐渐趋于稳定,但从来不是永不犯错的;人们的赞誉,尽管延续长久,也可能只是因为偏见或跟风”(Sherbo,1968)。
因此,约翰逊试图摆脱时间和个人喜恶的囿蔽,表明莎士比亚经久不衰和确立经典地位的原因是“再现了普遍的自然”,而普遍自然的展现之所以能使人持久地热爱,根源在于依靠了“真理的稳定性”。如本文开篇所述,约翰逊追寻恒常真理,鼓励人们运用理性去发现人性和生活中不变的规律。从稳定的真理中,人能够获得沉思的愉悦。正因此,约翰逊将评判文学作品优劣的标准规定为是否以稳定的真理和规律为支撑,向读者再现普遍的自然、人性和生活。约翰逊赞扬莎士比亚凭借对人性的独到洞见和对万事万物发展规律的把握,使其作品跨越时空和文化习俗,具有普遍的价值:“莎士比亚能够公正地再现人性的共通之处,普遍的情感以及思维的运行规律”(Sherbo,1968)。基于这一原则,约翰逊为莎士比亚混淆悲喜剧进行了辩护。人的情感本就有喜有悲,因此在同一故事中展现人的各种情感就无可厚非。尽管约翰逊赞成大多数新古典主义的教条,但只要这些教条违背了真实的自然和普遍的真理,他就果断地加以摒弃。
2.经验主义认识论与诗人的创作过程
既然评判标准是再现普遍的人性,那么诗人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约翰逊对诗人创作过程的分析明显带有经验主义认识论的色彩,甚至可以说是培根经验哲学方法(经验观察—归纳抽象)在文学创作活动中的实践。首先,约翰逊重视经验观察,认为诗人的创作来源是观察自然和生活所获得的经验。与其后的浪漫主义诗论相比,约翰逊的批评思想中诗人能发挥的作用和创造空间较为有限。究其原因,是约翰逊秉承经验主义的认识论,认为心灵并不能生发出概念,也不能如华兹华斯所言,“赋予世界以实体,维持其平衡”(Wordsworth,1979),只能凭感官被动地接受外界所施加的影响。约翰逊主张诗人在进行构思和创作之前,必须经历观察、学习的过程,观察人的行为和万物的活动,从丰富多彩、包罗万象的自然和生活中吸收养料。他反对人具有天赋的知识,坚信知识是从经验和学习中得到的:“莎士比亚不是天生博学。他同其他人一样,需要通过逐步学习来增长知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有智慧。知识越多,他越能更好地展现生活。由于他自己充分地被自然教导,他也能有效地教导读者” (Sherbo,1968)。莎士比亚从自然中获取知识,在作品中将生活的原理和人性的规律再现出来,传递给读者。约翰逊相信从经验中获得的知识是可靠的,而脱离了经验、凭借主观想象创作出来的虚构作品缺乏真实性和可信度。他抨击了古代传奇故事和一些现代戏剧脱离了生活,只是“杂乱无章的幻象的组合”(Sherbo,1968)。古代的那些尚未開化的作家在传奇故事中营造各种各样的“幻象”(phantom),用巨人和侏儒激发读者的兴趣;一些现代戏剧家用夸张的手法,将人物塑造得要么“好得无与伦比”,要么“坏得空前绝后”(Sherbo,1968)。一些戏剧过于拘泥于爱情主题,一切故事情节、角色的行动都受爱情所驱使。约翰逊评论道:“然而这是对生活的错误再现。在现实生活中,爱情并非驱使我们行动的唯一因素,爱情的作用没有那么突出,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情感和考虑”(Sherbo,1968)。约翰逊批评这些作家没有观察自然和生活中的现象,而是进行主观臆测和想象,所以无法获得诗人应当追求的普遍的知识和道理。他赞赏莎士比亚投入到生活中去,精密地观察自然:“莎士比亚观察人的行动,也探索自然界的规律,他根据现实思考和描述事物……他是自然的诗人,为读者竖起一面忠实反映社会习俗和人类生活的镜子”(Sherbo,1968)。正是因为约翰逊坚信经验才能使人获得知识,所以他极力提倡诗人去观察生活;完全凭借主观想象或是单纯推理,在约翰逊看来是徒劳无功的。
诗人的创作取材于自然和生活,但他向读者展示的并非自然原本的面貌,而是从自然中归纳出的普遍真理。约翰逊主张作家不仅要观察自然,获得经验,还要把观察到的特殊现象加以归纳,找到它们在本质上不变的共通之处。在《序言》中,约翰逊区分了普遍和特殊两个概念,赞赏了莎士比亚把握普遍规律的能力。普遍的自然在时间上具有恒常性,指的是无论人所处的时代相距如何遥远,在本质层面有相同的人性:“即使是相距千百年,他们的怨愤、欲望、贪念和惰性都呈现相同的表征”(Sherbo,1968)。普遍的自然在空间上具有普适性,人们可能生活在相隔千里的地方,成长环境和地区习俗也千差万别,但只要他们是人,就有共通的情感。特殊的自然则是外在的非本质的习俗。时间和空间、环境和历史,影响的是“习俗”(custom),而不是“情感”(passion)。约翰逊论证道:“人的爱情是相同的,但是求爱的方式却总是在变化”,所有陷入爱情的人都会将全部精力放在爱人身上,被爱人的一举一动牵着心绪,这是不变的人之常情。但是求爱的习俗,在各个历史时期大不相同。在一段时期有时流行用唱奏乐曲俘获芳心,有时用比武赢得青睐;到了某一时期,财富又成为婚配的首要考虑因素(Walesby,1825)。约翰逊认为,诗人应该把握不变的情感,而不是随时间地点而变易的习俗。文学的重点在于描述这些内在的人性,至于外在的习俗,不过是本质的各种表现而已。评论家们批评莎士比亚描写的“罗马人并不像罗马人”、国王“没有王室风范”,克劳狄乌斯竟是一名酒徒,是对真实性的违背。约翰逊为其辩护道:“莎士比亚考虑的是普遍人性……他知道罗马和其他城市一样,有性情各异的人”,“国王也和常人一样喜爱饮酒,酒精的效力同样会施加在国王身上”(Sherbo,1968)。地域环境、社会身份的差别并不关乎人的本质。只要作家把握住了最本质、普遍的人类情感,那么在习俗上违背一些常识也无伤大雅。
3.“理性沉思的愉悦”与文学的“寓教于乐”功能
在读者反应方面,约翰逊倡导读者要在理性的引导下联系现实,获得真理的愉悦,而不是出于猎奇心理去追求新奇幻象带来的快感刺激。约翰逊在《序言》中将愉悦定义为获得真理时心灵的慰藉,具体分为对曾经发现过的事实的熟悉感(familiarity),和获得之前生活中被忽视的或尚未被认识到的知识的满足感(satisfaction)。约翰逊指出,观众对戏剧抱有一种期待,那就是希望戏剧展现人类的活动和情感。戏剧的情节发展和人物性格符合观众的生活经验,观众能将其与自身联系起来,从而产生理解和共鸣。“莎士比亚的人物的言行受普遍的情感驱使”,他们与读者们分享着共通的喜怒哀乐,因此莎士比亚的作品给广大读者带来持久的愉悦和享受。除了提醒人们已知的事实,文学作品还揭示了人们平常忽视的真理。约翰逊认为诗人具有“敏锐的洞见”(perspicacity),能发现表象背后的真理,进而将隐藏的现实和真理揭示出来(Sherbo,1968)。约翰逊认为人们乐于看见事物本身的样子,当获得原本发现不了的关于自己和生活的知识时会感到持久的快乐,“人的心灵只能在稳定的真理中得到慰藉”(Sherbo,1968)。在《序言》中,约翰逊注意区分真理带来的持久快乐和幻象带来的一时刺激,赞成前者而批判后者。他认为幻象带来的快感只是一时的。平日里枯燥的生活驱使我们去寻找一种新鲜感,由性格极端的人物、传奇故事里的虚构生物组合而成的图像可能会激发一时的快感;但是这种一时的惊喜很快就会消散,当人们回过神来,会发现自己在生活中根本找不到对应的事物,因此“陷入困惑”,甚至感觉“遭受了欺骗”(Sherbo,1968)。约翰逊在致其友朗顿(Bennet Langton)的一封信中写道:“从真理中获得的慰藉是牢固持久的,但从谬误中获得的快感是虚妄无常的”(Littlejohn,1965)。“从谬误中获得的快感”,指的是脱离实际的幻象带给读者的刺激和惊奇 (wonder)。读者期待文学展现与自己紧密相连的生活,但这些只能由普遍的真理提供。莎士比亚就是将自然的真理呈现在读者眼前,因此,“那些追寻其他作家营造的幻象而迷失自我的人,可以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得到抚慰。阅读人类的情感和语言,会治愈他迷狂的激情”(Sherbo,1968)。约翰逊倡导这种基于理性的接近真理的快乐。
传达给读者真理,不仅使读者感到愉快,还使其受到教育。诗人再现科学的真理和道德的真理,展现人性和生活的本质和规律,让人们对人性和生活产生沉思。莎士比亚将人性的复杂、情感的多样化以及生活的运行规律忠实地再现出来,启发读者思考自身和世界。约翰逊在对《奥赛罗》的评注中, 赞扬了莎士比亚的真知灼见以及该作品对人性的探究和展现:“奥赛罗的慷慨、坦率、赤诚和容易轻信他人;伊阿古纯粹的邪恶、无声的仇恨、精密的谋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毒;苔丝狄蒙娜的温柔善良、对美德的信仰、对怀疑的迟钝和不屈不挠,都证明了莎士比亚在刻画人性方面的卓越技巧”(Sherbo,1968)。读者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更深刻地理解了人性,并学到生活的智慧。“莎士比亚的剧作充满了实用的道理和居家的智慧……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可以总结出一套系统的处理家国事务的审慎态度”(Sherbo,1968)。读者随着剧情的发展和角色的行动,发觉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观察到的人性。作家展现了人类的本性,就好像在读者面前架起了一面镜子,教给读者关于自身和世界的重要知识。
教化的另一层内容是伦理道德教导,也就是展现道德的秩序和理想的状态。约翰逊将文学的道德教诲看成文学的最终目的,科学性的真理和事实是为了帮助人们接近理想、完美的道德秩序。贝特指出,“对真理的充分理解才能实现道德完善”(Bate,1961),约翰逊的最终目标是让理想化的秩序成为现实。因此,约翰逊指责莎士比亚写作时没有“道德教化的目的”,而这一缺陷是致命的,甚至盖过了其种种优点。“他筆下的人物不明是非、不辨忠奸,没有强烈的道德意识”(Sherbo,1968)。布鲁姆(Harold Bloom)认为“约翰逊的宗教信仰使他强烈反对莎士比亚对道德的忽视”(Bloom,2011)。约翰逊认为文学能够通过想象描绘出一种高于现实的伦理秩序,驱使读者反思、完善自己,上升到高于现实的“完美”。现实是不完美的,在生活中,“坏人可能兴旺发达,好人可能命途多舛”(Sherbo,1968)。因此,约翰逊寄希望于文学,让文学实现正义和美德,使读者感到愉快和受教。出于道德考虑,约翰逊对《李尔王》中考狄利娅之死感到十分痛惜:“莎士比亚让具有美德的考狄利娅在正义事业中香消玉殒,这违背了正义的自然规律,也毁灭了读者的希望”(Sherbo,1968)。莎士比亚只展现生活的本来面目,放弃了愉悦和教化的机会。为此,约翰逊宁愿看到正义之道得到实施:“因为所有理性的人都自然而然地热爱正义,所以我无法认同展现正义会损害戏剧的价值”(Sherbo,1968)。约翰逊坚信文学应当描绘道德、正义、理想的秩序,教导读者实现自我完善,这一教化功能是他追求的最高目的。
约翰逊在文学的功用和读者的反应问题上,号召普适的科学、道德真理的传递和读者理性的运用。他通过强调理性指导下的愉悦,将愉悦与教化融为一体:获得真理,受到启发,将文学的内容与自身现实紧密相连,本身就让人愉悦;而获得科学的真理和道德的真理,更深入地理解人性和世界,这就是受到了教益。约翰逊的“寓教于乐”,相较贺拉斯的概念更为复杂。约翰逊认为文学并不仅仅是通过愉悦实现教化(to instruct by pleasing),同时也反过来通过传递真理来使人快乐(to please by instructing),“教”与“乐”是相辅相成的统一关系。约翰逊提倡理性指导下的快乐、获得真理时心灵的慰藉、看到正义实践时的满足,并认为这种愉悦是长久的、有益的。约翰逊要求诗人展现真理,要求读者具有热爱真理的品位,在诗人和读者之间,真理的传递同时实现了娱乐和教导的目的。
结论
综上可见,理性和真理的概念和作用几乎贯穿了《序言》的全文。在约翰逊看来,从诗人观察自然、创作出文学作品,到作品在读者身上产生效果,这些活动无一不是理性在起作用。诗人观察自然获得经验,再運用理性进行分析,抽象出普遍的规律和道理,继而在文学作品中再现真理;读者在阅读时,将书中内容与自身联系起来,领悟到自己不曾发现的知识,感到愉悦和受到教益。在自然、诗人和读者之间,发生了真理的传递。文学成了真理传递的载体,其终极目的就是伦理道德教化(moral instruction),使读者受到启蒙,领悟以前从未发现的普遍规律,更加深入地认识自己和世界,最终接近一种道德的、理想的完美状态。约翰逊通过文学来传达真理、教导读者的主张,在十八世纪文学批评中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将约翰逊的《序言》评价为“新古典主义批评的里程碑”(Abrams,1971),可以说新古典主义批评的鲜明特征就是运用理性指导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以及重视文学对读者施加真理传递和道德引导作用。因此,从约翰逊的理性观来解读他的诗学理论,是理解他的诗论乃至十八世纪文学批评精神的有效途径。然而,约翰逊在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中对理性的过分注重,也有其局限性和不足之处。约翰逊将文学当作展现真理、教导真理的手段,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文学自身的价值和其存在的本质。韦勒克(René Wellek)认为约翰逊怀疑虚构,致力于让文学再现生活,这可能让他“不复领悟艺术的本质”:“艺术不再作为艺术去评价,而只是生活的片段”。这样一来,文学只不过是一种教导真理的媒介(Wellek,1955)。而且,由于约翰逊强调诗人对外在现实世界的忠实模仿,诗人的主体观念和创造力在他的诗学理论中也鲜有被提及。尽管约翰逊强调文学的实用价值而忽视了文学的本质和诗人的主体性,但他对真理的探索精神,对诗人传递真理和道德的责任要求以及对理性指导下培养热爱真理的文学品味的追求,在过分注重娱乐和快感的今天,仍有警醒和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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