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
夜晚是个仪式,大地收缩神经,万物迎接黑夜:水和草木,人与动物——夜色掩盖了一切。
这个时刻,蟋蟀在草丛里出现,它们的吟唱加深了黑夜。
蟋蟀的叫声如同叶脉,带着淡淡乡愁。蟋蟀是游吟诗人,它们在隐密位置吟唱,向世人传达自己幻想的讯息。
一只蟋蟀在鸣叫。一百只蟋蟀在鸣叫。一千只蟋蟀在鸣叫。
月亮越升越高。天空仿佛漂浮在蟋蟀叫声里。
“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这是一幅令人触目惊心的水墨:淡月高悬,后宫寂静,风吹帏幔,箫声响了起来。几只昆虫在妃子眼前跳来跳去。而蟋蟀如何排解她们心中的寂寞与哀怨?
蟋蟀在深夜里叫着,星辰似乎要落下来。
蟋蟀是一个悬念。故乡的夜里,我们把树枝伸向草丛,为了获得一种声音。那些年,我常在夜里看蟋蟀们不停地跳跃,希望它们离光明近些,但蟋蟀永远跳不出古老的夜晚。
首先是马蹄的声音。它们打着响鼻,蹄声“哒哒”响着。然后是马车的车轮声,一声声传来,在有月光的路上。
我想,那一夜月亮一定很白。车上的粮食在月色下闪光。
我想起另一个中午,天空浓得像一个巨大的雨滴。雾气中,有一辆马车向我驶来。那是一辆木轮马车,车轮如同祖父的脸。在北方有许多这样的马车,他们有时独行,有时排成长长的一队。马铃的声音温暖了我的童年。车上常常载满粮食、柴草,不断往来于村庄的土路上。我常在乡间与这些马车相遇,然后怅然地望着它们一点点远去。
在北方的田野,经常会看到用于农耕的马。它们没有画家笔下那种奔腾潇洒的英姿,它们和主人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它们毛色模糊、眼含忧伤。那些用于农耕的马是马族中低贱的品种,没有编号和固定的马槽,甚至没有自己的主人。
一匹马在一生中被反复出卖: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从一片田野到另一片田野,它们的命运只与土地有关。
在乡间,马经常被作为拉碾的工具。光线昏暗的磨房里,马的眼睛被肮脏的旧布或麻袋蒙上,马与石磨等速运行着,时间变成一条无限延伸的暗黑之路。
冬天到了,大雪一场压着一场。那个冬天,我在村口等待远去的马车回来。那时马车已经行驶了三天三夜。困顿的马在雪地里一步步跋涉,那是一生之中艰难的行驶。马蹄敲打雪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又在村庄上空停下。因为长时间在雪地里行走,那匹马已经成为雪盲。
馬的眼前一片模糊。马的嘶鸣划破了寒冷的夜空。
那天成为乡村的祭日——有三名乡亲落水而亡。
那匹马死了。那个冬天,雪在燃烧。雪大片大片地从天空落下,悄无声息。我多次梦见村前的河涨水了,湛蓝的水迅速盖过我的头顶。我听到,那匹马隔着河岸,朝落水乡亲的方向不停嘶叫着。
某个夏夜,我梦到那匹马。它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眼里含着泪水。它想对我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然后它飘走了。它先是奔跑,不停地奔跑,然后逐渐脱离了地平线向空中飘去,最后变成一朵红色的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