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庆国
就是为了这一刻,我守候了半生。为了这一刻绝世的美,乌鸦远去,只有几只灰喜鹊在天空飞舞,不是为了觅食,而是为了这空旷填补内容。这不是多余的一笔,是画家失误而留的空白太多。聪明的灰喜鹊从辽远飞来。
空旷的麦田呀,有什么不可以盛装,游子的乡愁,少女的梦想。一个年老者的寄托,乡村神话。
我,一个守望者,站在麦地的边缘凝望,我不走进去,让麦田守望着麦田,让寂静守望着寂静。任何一个影子的嵌入都是破环。整个下午都是空旷,太阳在它的上空,缓缓西行,夕光轻轻照着空旷麦田的田埂,照着它的每一份空旷,哪敢用力。望着,我顿觉舒服,安宁。这是我的家园,没有任何人为的生成,一切都是自然所赐。我爱它,这是永恒,只要麦子还在,乡村还在。
我写过,河流,小草,老牛。但我总不能写出空旷的麦田。我的语言一写到这里就苍白,我想这里一定是神经常光顾的地方。
妈妈,那棵树的旁枝动了起来,这是多么奇异的现象,从前它是那么羞于动,那么执拗,保持着僵硬的面孔。它不愿意随风逐风,不愿意跟随在风中摇摆,它觉得那样不是自己。不愿意,真的不愿意。站在风中,似站在原地的麋鹿,不知往哪里去。
妈妈,我们到田野去吧,去到它身边,感受它的喜悦,它的祥瑞。我背你,我不会让你遭罪的,我会同时给你背上一把木椅,就是你经常坐的那把。我们用心观察它,体会它带给人间的欢乐。
我们坐在它的身旁,这里是麦地的中间部位,四周充满了麦子将熟的气息。我们一边听着麦子的絮语,一边观看麦地,风不停地吹着,现在是五月,风把麦子推向远方,形成如水的波纹,而麦子本身没有离开麦地半步。而那棵树的旁枝暂时停止了歌唱,也加入了我们的瞭望。天空瓦蓝得干干净净,一朵白云不愿意离开,它极力讨好天空让它的自由无限扩大。
妈妈,我们一直坐着,你坐着那把溢出香气的旧椅子,我坐在距离你不远的田埂上,不离开你半步。勤奋的父亲,一早就去了城市里,他去一个酒坊帮助人家酿酒,他的技术很好,他在那里干了二十多年了,很多人都叫他师傅。我曾路过那里一次,酒香溢满空气,如果放慢脚步,很多人就会微醉,懵醒。那些嗜酒的人却兴奋地张大了鼻孔。
妈妈,在日落之前,我会把你背回家中,田野里还没有浓重的阴影。把你背回家中,你每次都拒绝我这样做,但是,你辛劳一生,这又何妨。
我愿意背着你走遍田野和村庄。
每次父亲都把他的自行车骑得吱吱叫,父亲和自行车从地里回来,自行车比父亲还累。父亲刚一下车,它就停下了,若不是父亲用手掌控着,它就倒在地上了。
如果看肤色,你不知道父亲和自行车谁老。一辆没有任何光泽的自行车,没有闸、没有锁、没有铃铛,只有方向。之前都有,万事俱备,由于长时间在岁月里穿梭,这些都丢掉了,不知具体去了哪里。
如果行驶不需要链条,链条也会消失,只剩下骨骼。它就是这样不完整,不完整的完美。有好几个人喜欢这辆破旧的自行车,它的年龄大概在五十多岁,它能继续活下去,以见证村庄的历史,或者作为一个证词,被记录乡村史的人擦得锃亮。
如果把父亲的缺陷一一列举,你就会毫不犹豫地说,他也是一辆自行车。
父亲的左耳没有了听力,他的牙齿有几颗早就种植在了石头里,他的右腿的下半部分穿着两根钢钉,可以加固他七十岁以后在大地上的行走。
有时,看到他骑自行车的樣子,你就会说他们是两个亲密无间的兄弟。
他的自行车吱吱响时,说明快乐到了极点。
有时自行车骑着他回家,那是自行车的一个重要部件受损,父亲必须承当自行车的角色,蹲下身让自行车跨上肩膀。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啊。如果天气正好是黄昏,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从远处看见,又一时辨不清眼前的景象,你就会耽搁一会儿时间要去把他们辨别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乡村这样有意思的事情多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