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良 李锋
摘要:夸父神话是上古巫官基于“巫术思维”,对一次部落遷徙事件的忠实纪录。夸父乃部落而非个人称谓,故有“夸父二死”;他们因战败而西迁(太阳也由东往西),故曰“逐日”;先迁往的禺谷干旱(堪比太阳之所居),故曰“入日”;又迁往的河渭缺乏足量生产水域,故曰“河渭不足”;夸父部落消亡但有分支遗存,故曰“弃其杖”;该分支居邓地而成墓林,故称“邓林”。可知夸父神话乃至整部《山海经》,具有完全的“历史真实性”。
关键词:夸父神话;巫术思维;部落迁徙;历史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志码:A
对于脍炙人口的“夸父神话”,学界的阐释历来众说纷纭。概括来说,有认为夸父神话象征某种人文精神的;有认为是反映上古部族争权的;有认为是反映古人观察日影变化以定时节的;有认为是反映上古时期严重旱灾的;有认为是反映上古时期祈雨、控日巫术的;有认为夸父实为云神、旱魃的等等。总之,就夸父神话的真实内涵,学界尚未达成广泛共识。
“夸父神话”如此难解,盖因其叙事中所需破译的疑难点较多。诸如“夸父二死”之谜(为何夸父被应龙杀死,后又道渴而死);“与日逐走”如何操作;“入日”又为何意;“河渭不足”的真正原因;“弃其杖”为何意;“邓林”是不是“桃林”。学界已有的解读往往看似能解释这诸多疑难点其中之一二,却无法做到对所有疑难点都给出合理阐释。但如果将夸父神话视为在上古“巫史”传统下,“巫官”对“夸父部落辗转迁徙”历史事件的忠实纪录,则上述诸多疑难点,就一个接一个地迎刃而解了。
一、夸父神话概说
尽管夸父神话在不少古籍中都有记载(如《吕氏春秋》《列子》《淮南子》《博物志》等),但这些记载追根溯源都是来自于《山海经》,且在内容上也远不如《山海经》丰富。所以我们只需专门研究《山海经》中的夸父条文即可。《山海经》有多处涉及到夸父:
《海外北经》记载了夸父逐日、夸父形象、邓林的所在:“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博父国在聂耳东,其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黄蛇。邓林在其东,二树木。一曰夸父。” ①
《大荒北经》记载了夸父形象、夸父归属、夸父逐日、应龙杀夸父:“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乃去南方处之,故南方多雨。”
《大荒东经》记载了应龙杀夸父:“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
《中山经》记载了夸父之山、桃林:“又西九十里,曰夸父之山……其北有林焉,名曰桃林,是广员三百里。”
另《北山经》《东山经》分别记载有鸟兽状如夸父(但并非夸父):“有鸟焉,其状如夸父……”“有兽焉,其状如夸父而彘毛,其音如呼,见则天下大水。”
二、《山海经》成书的“巫史”背景
夸父神话的纪事神奇而荒诞,与我们熟悉的史书纪事大异其趣。欲破译夸父神话的真实含义,就得首先明确《山海经》独特的“巫史”背景。
(一)《山海经》的“巫史”属性
中国最早的写史者,是由巫官担任的,故称“巫史”。鲁迅指出:“原始社会里,大约先前只有巫,待到渐次进化,事情繁复了,有些事情,如祭祀,狩猎,战争……之类,渐有记住的必要,巫就只好在他那本职的‘降神’之外,一面也想法子来记事,这就是‘史’的开头。” [1]107华夏文明早期的“巫史”传统,也正由此而来。“史是在巫的庇护下产生并发展壮大的,这是中国史学的最初发展形态”“最初的史官是巫祝的一部分,属于神职人员,因为最初只有巫具备书写、记事的权利。” [2]35-38
《山海经》正是在“巫史”传统笼罩下历史纪事的最典型样本。“鲁迅先生说《山海经》‘盖古之巫书’(《中国小说史略》),又说‘巫以记神事’(《汉文学史纲要》),联系到原始时代神话和宗教关系密切的情况看,《山海经》记载了那么多属于宗教、神话方面的事物,“巫书”的推论确实是眼光独到,具有真知灼见的。古代的巫,掌握有丰富的文化历史知识……一切文化历史知识都可以算在里面。” [3]61-65可见,《山海经》里广博的内容当是上古巫师所传,且巫师在这里的主要职责并非通神,而是记录自己所掌握的历史地理人事知识,这就赋予了《山海经》以及其显著的“巫史”特征,也是《山海经》荒诞离奇的根源所在。
(二)巫官基于“巫术思维”纪事
“巫官之史”与后世的“史官之史”对比,风格特征迥异。核心原因在于:巫官是以“巫术思维”写史,而后世专职史官则是以“理性思维”写史。帛书《要》篇提到“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这里的“赞”对应巫官的“巫术思维”,“数”则对应史官的“理性思维”。
“史”的发展规律必然是“史官”逐渐从“巫祝”中独立出来,这也决定了古代史书的风格转变必然是“从巫的迷狂走向史的清朗,由感性渐趋理性” [4]71-76。《山海经》无疑对应着史书尚处于“巫的迷狂”与“感性”的阶段。
我们把这种“巫的迷狂”称为“巫术思维”。“原始人类从物我难分的混沌状态中脱离出来,开始用一种原始思维的方式探索世界的奥秘,使所见所闻所思的一切,都带上了神话(宗教)的色彩。” [3]62原始思维的核心特征是“混沌联想”,正如弗雷泽在阐述巫术原理时所论:“‘顺势巫术’所犯的错误是把彼此相似的东西看成是同一个东西;‘接触巫术’所犯的错误是把互相接触过的东西看成为总是保持接触的……两者的思路确实都是极为简单和基本的。” [5]20《山海经》内容的荒诞不羁,就源于巫官们基于“巫术思维”,把那些彼此相似的或彼此有过接触的人事混为一谈(混沌联想),以至做出似是而非的判断,为世人所不能解。
“《山海经》……内容多无逻辑可言,理解之难度几为古书之最,这归因于上古人类的原始思维。在上古人类的原始思维中,由于生产力欠发达以及知识匮乏等原因,巫术思维占据着主导地位……便有了今天看起来不可思议的行为和记载。” [6]1明确了《山海经》实为巫官在“巫术思维”视角下对历史地理人事的观察记录,就获得了破译夸父神话背后所隐藏历史真相的密钥。
三、“夸父”实为部落名称
(一)夸父是人也是兽之谜:图腾
《山海经》里有一处颇为令人不解:夸父既是人,又是兽。在《海外北经》《大荒北经》里,夸父是人的形象。而《北山经》《东山经》里分别记载“有鸟焉,其状如夸父”“有兽焉,其状如夸父而彘毛”。那么,夸父到底人焉,兽焉?
现实情况是:某部落的图腾是一种鸟兽,此鸟兽名为夸父,由此部落也获名为夸父。这样夸父是人又是兽的矛盾说法也就解释得通了。类似情况在《山海经》中屡有出现,“精卫填海”条文里:“有鸟焉……名曰精卫……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此处的精卫形象在人与鸟之间自由切换,也正是精卫部落以精卫鸟为图腾的事实使然,夸父既为兽又为人,正可与此同解。
(二)“夸父二死”之谜:部落
“夸父二死”则是另一个谜。《大荒北经》与《大荒东经》里载“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海外北经》则记载夸父:“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人只有一条命,夸父已死,何以能够再死一次呢?
郭璞意识到这一矛盾,并解释说:“上云夸父不量力,与日竟而死,今此复云为应龙所杀……死无定名,触事而寄,明其变化无方,不可揆测。” [7]379此种说法显然不能服人。茅盾则认为“《大荒东经》所说的夸父却不是‘逐日景’的夸父” [8]4。又有注评者认为:“先说夸父因追太阳而死,后又说夸父被应龙杀死,这是神话传说中的分歧。” [9]170
其实如果将“夸父”视为部落名而非人名,则“夸父二死”之谜就迎刃而解了。早有一些学者认为夸父是一个部落族群。茅盾提出“我们假定‘夸父’是族名” [8]4,袁珂也認为夸父为古巨人族,而非一人之名,但他们都并没有借此进一步揭示“夸父二死”的真相。夸父实为部落是有佐证的,《大荒东经》载“应龙……杀蚩尤与夸父”,这里把蚩尤与夸父并列,显然二者的性质等同。蚩尤作为部落人尽皆知,则与蚩尤并列的夸父,自然也是部落无疑。
一个人不可能死两次,但对于部族来说就不一样了。夸父作为部落,在与应龙部落的争战中死了不少人,巫官基于“把彼此相似的东西看成是同一个东西”的“巫术思维”进行混沌联想,把夸父部落死了很多人视为夸父被杀,故有“应龙……杀夸父”,这是夸父之一死。但夸父部落人口众多,不太可能全部战死,总有不少人幸存下来。这些幸存者后来又因道渴而亡者众多,在巫官眼里就是夸父之二死。明确了夸父实为部落的事实,夸父二死之谜也就真相大白了。
四、夸父部落的迁徙
(一)“逐日”意指“往西迁徙”
如前所述,夸父实为对一个部落的称谓,夸父部落曾与应龙部落发生战争,由“应龙杀夸父”可推知战争以夸父失败而告终。正是由于战败,为躲避仇敌,夸父部落背井离乡,开始了迁徙之旅。
迁徙必然要有方向,夸父部落选择了往西迁徙,太阳每天也是由东往西运转,针对这一相似点,巫官的“把彼此相似的东西看成是同一个东西”的“巫术思维”再次起作用,将二者“混沌联想”为夸父与太阳竞逐的景象(因竞逐也是同向行进),这就是看似荒诞的“逐日”之说的由来。
需要说明一点,“逐日”内容仅是夸父神话的一小部分,其他饮于河渭、北饮大泽、弃其杖化为邓林等内容,明显不适合以“夸父逐日”来囊括。“夸父逐日”这种命名上的偏颇,片面放大了夸父事迹与太阳的相关性,误导了研究方向(诸如夸父追求光明,测日影、控日巫术等论断,皆出于此)。所以本文弃用“夸父逐日”这一传统命名,而代之以“夸父神话”。
(二)“入日”意指“干旱之地”
“入日”“逮之于禺谷”的字面意义都是夸父赶上了太阳,但现实中人是不可能追上太阳的,那为何巫官还要说“入日”呢?这里又是“把彼此相似的东西看成是同一个东西”的“巫术思维”在起作用。太阳给我们的感觉是干旱,禺谷气候也是干旱少雨,二者本来并无必然联系,由于这一相似点,就被巫官们视为等同,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夸父抵达了干旱少雨的禺谷,恰如干旱少雨的太阳之所居,故曰“入日”。
“入日”也可以印证夸父部落的迁徙方向确实为由东向西。中国气候自古以来就是东方湿润而西方干旱,夸父部落迁徙跋涉到干旱的禺谷,因而非常不适应(渴,欲得饮),推理起来自然是由湿润的东方往干旱的西方迁徙。
(三)“河渭不足”的真实所指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夸父部落最初迁往的禺谷地区干旱少雨,严重威胁到族群生存,所以说“渴,欲得饮”,于是夸父部落离开禺谷,继续往河渭地区迁徙,这里有两条大河,应当不至特别干旱。可遗憾的是,即便是饮于河渭,河渭之水仍然不足,两条大河为何也不能满足夸父部落的生存呢?
学界有一种解释是当时河渭地区遭遇了旱灾。唐利华同样持夸父部落迁徙之论,并认为“河渭不足”是指当时河渭地区遭遇了严重干旱:“结合气候图……我们可见上古气候较历史上其他时期要高,出现干旱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所以,夸父因干旱而寻水不是没有科学依据的空谈。” [10]84-87王青也认为“夸父逐日神话是对河渭流域旱灾的神话性解释” [11]117-121。夸父部落在禺谷与河渭地区遭遇严重旱灾的可能性不可谓无,但这种解释仍有不尽如人意处:首先遭遇特大旱灾乃是偶然而非必然,则上述解释所依托的基石就不那么稳固;其次如果遭遇严重旱灾,该地区非仅夸父一族,何以缺乏其他部族遭遇旱灾的记录?
第二种解释相对合理一些:夸父部族缺水并非因为遭遇旱灾,而是因为当地虽然气候如常,但该地的存水情况难以支撑夸父部族的生产劳动。夸父部落来自东南方向,气候温暖湿润,河流湖泊众多,这决定了夸父部落的生产劳动必然与之密切相关。夸父部族维持生存的手段,如果是打猎,最可能是捕猎喜水动物;如果是农耕,最可能是种植水稻类型的喜水作物。此类生产劳动都需要广阔水域的支持,无论河渭地区气候如何,都难以提供大面积水域来支撑夸父部落的生产劳动,以至“河渭不足”。夸父部族被迫又一次迁徙,他们的目的地定在了具有庞大水域的“大泽”,也昭示了其生产劳动需要大面积水域作为支撑。
从这个意义上说,夸父部族最终北迁大泽途中肯定不是“渴死”,而是“饿死”的。自然界足以提供部落所需的引用水量,夸父部落不可能真的渴死,最可能是因生产劳动难以开展,食物缺乏而消亡。虽非直接渴死,但归根结底毕竟与缺乏大面积水域有巨大相关,巫官将其记录为道渴而死,也在情理之中。
(四)夸父迁徙的地望印证
《山海经》按“东南西北中”五方构建了一整套的地理坐标体系,这有助于我们确认夸父所处的大致方位。《山海经》“主要记录当时人对空间的观察……以山川海荒为经,以东南西北为纬” [12]140,以至于有人将其视为古地理书。一般认为《山海经》为楚人所作,他们以楚地为中心,探查周边的地理物产人事,并将其纳入五方坐标体系加以展示,这就极大方便了我们大致确认夸父所处的方位。
《山海经》地理坐标体系里,夸父部族分别出现在中、西、北三个方位。《中山经》载“又西九十里,曰夸父之山”,此时夸父部落大致处于《山海经》地理坐标体系“中”的方位。《大荒东经》载“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则应龙部落位于东方坐标,他们打败了夸父部落(应龙杀夸父),夸父部落为躲避伤害,会本能地远离东方应龙,而选择往西方迁徙(与日逐走正是西迁的佐证)。《海外北经》《大荒北经》分别记载“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可知夸父部落最终止步于北方坐标。
而在夸父神话叙事里,夸父行走的坐标方位同样是由中往西,由西而北:夸父首先由中出发西迁(与日逐走,入日)抵达禺谷,后因干旱而迁往河渭(河渭当在其最初出发点的西方偏北),最后北迁大泽。这样从地望来看,夸父神话里记录的夸父行进方向,与《山海经》地理坐标体系所示的夸父方位吻合,这也进一步印证了夸父神话记录的乃是部落迁徙行为。
五、“邓林”实为“邓地墓林”
(一)“弃其杖”意为“分支”
针对“杖”的释解,学界也有不同说法。袁珂将其直译为拄杖,但又有认为“必须借助拐杖才走得牢靠的人还能‘与日逐走’吗……既是令凶物生畏的桃木,又具有变化能力,由此可见,它的的确确是巫术活动中使用的魔杖” [13]12-15,还有认为“‘杖’‘邓林’即测日影之标尺” [14]140-144。
首先,这里的“杖”应该是源于实物之杖。夸父于野外长途跋涉,即便身手矫健,拄杖的协助也是非常有必要,所以袁珂释其为“拄杖”并无不可。同时“杖”似也可释为“权杖”,因夸父的形象是“珥两黄蛇,把两黄蛇”,而蛇杖正是权柄之象征。权杖又可作行使巫术的法器之用,所以释为魔杖也说得通。总之夸父形象应该的确是持杖的,这一持杖形象给旁观的巫官留下印象,并体现在“弃其杖”的记录里,“杖”的确是其来有自,有着真实原型。
其次,文中的“杖”并非真的指实物之杖,而是其延伸意义——分支。夸父之杖,指的是夸父族群的一个分支。夸父族人在站立行走时,由两条腿加上一根拄杖,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支撑,拄杖隶属夸父,却又能离开夸父(因不是身体一部分)。这里的“杖”兼具两个关键特性:分支、分离。夸父部落人员众多,部分成员从中脱出,不再隶属部落主体。这部分成员,同样具备分支、分离这两个特性。基于此,巫官依然在“巫术思维”的逻辑下,“把彼此相似的东西看成是同一个东西”,将夸父部落有部分成员分离出来的事实,形象地记录为“弃其杖”。
(二)邓林非桃林
对于“邓林”的注释,一直存有巨大争议:“历来有两种意见:第一种是解释为地名:邓林。如清代的吴任臣在《山海经广注》中说:‘襄州南凤林山亦名邓林,是古邓祁候国。’第二種解释为植物名:‘桃林’。如清人毕沅的《经训堂丛书》便说:‘“邓林”,即“桃林”也,邓、桃音相近。即《中山经》所云,“夸父之山,北有桃林”矣。’这两种解释,究竟何者为是,历来众说纷纭……大多数学者还是倾向于把‘邓林’释为桃林的。” [15]91-93但实际上邓林绝非桃林。
首先,邓林与桃林所在地并不一致。先看桃林的所在地:桃林处于《山海经》地理坐标体系里“中”的位置,又位于夸父之山的北方。《中山经》载:“又西九十里,曰夸父之山……其北有林焉,名曰桃林,是广员三百里。”再看邓林的所在地:邓林处于《山海经》地理坐标体系里“北”的位置,又处于博父国的东方。《海外北经》载:“博父国在聂耳东,其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黄蛇。邓林在其东,二树木。一曰博父。”在《山海经》地理坐标体系里,桃林在中,邓林在北,明显不属同一个区域范畴。而在实地标志上,桃林位于夸父之山的北面,邓林位于博父国的东面,无论此处博父是否为夸父,在实地具体的标志物上,二者都是明显不同。仅仅因“邓”与“桃”读音相近,且二者分别与博父国和夸父山相邻,而认定“邓林”为“桃林”,无疑是牵强的。
其次,后世涉及“邓林”地望的古籍,从未提及“桃林”。《山海经》以外的古籍多有关于“邓林”地望的记录(详见下文“邓林地望今何在”的列举),但这些记录里从未提及“桃林”。
再有更重要一点,将“邓林”释为“桃林”,归根结底是注者无力解释“杖化为邓林”这一荒诞叙事的无奈之举,而一旦明确了“杖化为邓林”的历史真相,指邓林为桃林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
(三)邓林实为邓地墓林
破译“邓林”的真实所指,首先要明确“林”的含义。林的本义当然是树林,但此外也有“墓林”之义。“漫漫历史长河中,同为埋葬死者尸骨的‘墓’,却因死者身份不同而有各不相同的称谓,通常是:平民百姓的墓称‘坟’或‘坟墓’,王侯的墓称‘冢’,圣人的墓称‘林’,帝王的墓称‘陵’。” [16]272把墓地称为“林”的,典型的例子有曲阜的孔林、邹城的孟林、洛阳的关林等,皆是对圣人及其家族后裔墓地的统称。事实上在山东地区民间,也通常称家族坟地为“林地”,并且在前面冠以姓氏以示区分,诸如张姓的祖坟墓地称为“张家林”之类。上述案例中姓氏加上林地的命名模式,与邓林颇为相似。
《列子》里的夸父神话当是摘自《山海经》,但是在“弃其杖,化为邓林”中间插上了饶有意味的一句——“尸膏肉所浸”。尸膏肉正是尸体,这也提示了“邓林”实为墓群的可能性。另据刘朝飞引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网站上托名为曹丕所著《列异记》的“姓邓名禹字夸父……以其姓,因号邓林也” [17]90-96,则提示了林地命名与邓氏有关的可能性。
既然“林”有家族墓群之义,且其与姓氏“邓”相配合称‘邓林’,则“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就容易解释了:夸父部落虽然消亡,但仍有部分成员幸存,这一分支抵达邓地繁衍生息,族群成员死后埋在附近,久之形成了大片的部族墓群,又因其在邓地,故名“邓林”。
这里仍然是巫官的“巫术思维”里“把彼此相似的东西看成是同一个东西”的逻辑在起作用:坐落在邓地的诸多坟墓鳞次栉比,而茂密的树林也是层层叠叠,二者的这种相似性,足以使得巫官将二者视为相同,进而把邓地墓群记录为“邓林”。
(四)邓林地望今何在
“邓林”一词并非《山海经》专有,多部古籍有关于“邓林”的记录。战国时期的《荀子》云:“(楚国)汝颖以为险,江汉以为池,限之以邓林,缘之以方城,然而秦师至而鄢郢举若振槁然,是岂无固塞阻邑也?” [18]81此处明示楚国的北疆(因秦军攻楚,当从北来)即在“邓林”。《淮南子》亦云:“楚人……垣之以邓林。” [19]332与《荀子》义同。南朝的裴骃做的《史记·礼书》集解则将此邓林与夸父联系起来:“骃案:山海经曰夸父……骃谓邓林后遂为林名……刘氏以为今襄州南凤林山是古邓祁侯之国,在楚之北境,故云阻以邓林也。” [20]15明末清初的《读史方舆纪要》云:“(邓)州,古所称邓林之险。” [21]2211
今人张祖耀则认为:“夏、商、周,史籍中提到邓国,每每与邓林相联系。邓林,据上所考,在今邓州市一带。今邓州市西南30公里的林扒镇,古代即称邓林镇。再联系到隋初在此设邓州,当有原因。郭沫若等学者把邓国定在今邓州市一带,有一定道理。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只指春秋以前的邓国。” [22]391
上述说法里的“邓林”都在楚地之北,《山海经》里的“邓林”则出现在《海外北经》(也昭示其在楚地之北),二者可谓不谋而合。不过这里又出现了分歧:邓林地望,一说是在今湖北襄阳,一说是在今河南邓州。古人似乎倾向于湖北襄阳之说,但河南邓州说也不无道理,因据史料分析,春秋之前的邓国很可能就在河南邓州,后才南迁襄阳。篇幅所限,此问题暂且留待考证,但可以确定的是,邓林其地无疑是真实存在的。
后世邓氏又常有以夸父为先祖者,盖因夸父之杖化为“邓林”。考虑到“邓林”一词的血脉内涵(邓林包含有邓之姓氏,“林”又有墓群之义,《列子》也说“尸膏肉所浸,生邓林”),且邓林当是早期邓国所在,而古人又有以国名为姓氏的传统,邓氏源于“邓林”一说,当具有相当可能性,但尚需进一步论证。
结语:夸父神话的“历史真实性”
《山海经》是“巫官”之史而非“史官”之史。前者是巫官们基于原始的“巫术思维”,遵循“相似律”,对世界的观察与记录,这在后世“理性思维”已占据主导的史官看来,注定是荒诞不经、难以理解。即便离巫史时代尚不太远的史官司马迁都说“至于《禹本纪》《山海经》中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矣”。但可以肯定的是,巫官写史绝非虚构,他们确实是忠实地记录着所观察到的地理人事,“巫官”之史是地地道道的“信史”,后人只要谙熟了他们的“巫术思维”,就能够把那些荒诞叙事还原为历史真实。
基于此,夸父神話已经完成了史实还原:夸父实为上古某部落;夸父部落被东面应龙部落打败而死伤惨重,故有“应龙杀夸父”。夸父部落因此被迫往西迁徙以避仇敌,而太阳也是自东向西运行,故曰“逐日”。夸父部落抵达禺谷,此地非常干旱,堪比太阳之所居,故称“入日”。夸父部落因缺水又迁往河渭,此地降水虽正常,却缺乏庞大水域,难以支撑夸父部落的生产劳动,故谓“河渭不足”。夸父部落在被迫继续迁往大泽的途中消亡,但有部分族员(分支)幸存,此即“弃其杖”。幸存者们定居邓地繁衍生息,族员死后埋于附近,久之形成大片墓群,是为“邓林”。
神话学家拉斐尔·贝尔佐尼认为:“神话不是纯粹杜撰的产物,它不是虚构的无稽之谈,而是历史……它是‘真实’的故事而不是‘虚构’的故事……诸如事物的起源、世界的起源、人类的起源。” [23]125一旦明确了《山海经》的“巫史”背景,并从“巫术思维”的视角切入解读,夸父神话就一下子摆脱了荒诞色彩,拥有了合理解释,被赋予了完全的“历史真实性”。推而论之,整部《山海经》都具备完全的“历史真实性”!如“精卫填海”“夔一足”“刑天舞干戚”等诸多神话遗留给我们的重重谜团,在“巫术思维”视角的介入下,必将得到完全的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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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美]邓迪斯.西方神话学读本[M].朝戈金,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The “historical reality” of Kuafu myth
LI Xue-liang ;LI Feng
(1. Yellow River Delta Culture Research Institue,Binzhou University,Binzhou 256600,China;
2. Zibo Normal college,College of Humanities,Zibo 255130,China)
Abstract: Kuafu myth came from a Tribal migration event which was recorded truthfully by ancient wizard through witchcraft logic. Kuafu came from tribal name,not Personal name,so there are“Kuafu died twice”. They migrated westwards,so there are“Chasing the sun”. The Yugu region was dry just like where the sun lives,so there are“catching up with the sun”. The Hewei region was lack of sufficient water supplying for production,so there are“Hewei not enough”. Kuafu tribe died out but the branch survived,so there are “Discarding his rod”. The branch settled in Deng region and created Tomb forest,so there are“Denglin”. It can be inferred that Kuafu myth and even the whole of the “Classic of Mountains and Rivers”,possess complete historical authenticity.
Key words: Kuafu myth;Witchcraft logic;Tribal migration;Historical narration
(責任编辑:景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