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子围
天气好的时候,老庞总是出现在街心公园,坐在斜角那条磨出本色的木椅上。从青草发芽到花瓣缤纷,从树叶遍地到雪地暖阳,时间长了,不仅很多人认识老庞,连梧桐树枝上的喜鹊,见到老庞都不停地欢叫。
椅子另一端坐的是苏颖奶奶,她和老庞谁都不瞅谁,眼睛望着前方,仿佛前方有无尽的景色和岁月。他们眼前是一片老街区,是整个城市最早生长的地方,难得地保留了下来。从空中俯瞰,那里成了四面围着高楼的“天井”。老建筑的年龄很大,外墙已经上了包浆,却有着温暖祥和的气场。
“喂喜鹊了吗?”苏颖奶奶问了一句。
老庞好一会儿才说话:“早晨喝的牛奶有点儿凉,烧心!”
“小不点儿去幼儿园了吗?”
“这个月的退休金昨天到账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前言不搭后语。
“生二女儿时你不在身边……”苏颖奶奶说。
“昨天下雨了吗?前天,前天好不好?”
“我說二女儿,你扯什么雨。”
“你老糊涂了?老二不是儿子嘛!”
“你才老糊涂了呢……那时候你一出海就三四个月……”
“我从没出过海……那是支援三线建设……”
“海上三线?”
“说你糊涂了还不服气,海上哪有三线?是西北,大西北!”
“编,老了老了,怎么还会编了呢?”
“我虽然不算铁骨铮铮,但也是一条硬汉,好几次要见到死神了,咬咬牙,还是回来了。”
“你是条硬汉,家里可苦了我了,一家老小,省吃俭用,那些日子都不知道是怎么挨过来的。”
“你是不容易,付出太多了,你劳苦功高,是这个家的大功臣总行了吧?”
“我可不图你表扬……要说苦累,你也苦累,我记恨你的是,你从不把我放在心上……一两个月也不写个信,好不容易盼到一封信吧,写得跟电报似的,就说生老二的时候吧……”苏颖奶奶开始唠叨了,一旦进入唠叨节奏就不容易停歇,还不免掺杂着抱怨。说到一半儿,一只喜鹊落在苏颖奶奶脚下,她连忙去照顾喜鹊,喜鹊飞走了,苏颖奶奶问:“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老庞瞅了瞅她,沉着脸说:“说完了!”
夕阳暖融融地照在“口袋公园”的树上、草坪上,椅子和两个老人留下拉长的影子。苏颖奶奶过来搀扶老庞,她贴着老庞的耳边说:“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怎么偏偏嫁了你,受了一辈子罪!”老庞侧过脸偷笑着,如孩子般顽皮地伸了一下舌头。
一连几天,老庞没见到苏颖奶奶,他似乎找不到谁去问问,身边显得空空荡荡。“老东西,跑哪儿去了呢?”
不知什么时候,苏颖出现了,她有些迟疑地走到老庞身边。苏颖问老庞:“您是庞大爷吧?”
老庞愣愣地看着苏颖,他一时又记不起自己是谁了。
“我是苏颖,我奶奶让我来找您的。”
“你奶奶?”
苏颖似乎明白了,她蹲在老庞跟前,问:“大爷,您是不是总坐拐角这条椅子?”
老庞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经常跟您坐在这条椅子上的老太太,是我奶奶。”
老庞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奶奶周五进医院了,昨天晚上才醒过来,她让我给您捎个信儿。”
“你奶奶住院了?要紧吗?”
“现在没事儿了,已经过了危险期……”
“你刚才说你奶奶……也坐在这条椅子上?”
“是啊。”
“经常坐在这条椅子上?”
“是。”
“你确定?”
“以前,我从远处看见过您,见您和奶奶聊天,只是没这么近距离……”
“走!”老庞用力站起来,“……哪家医院?”
“我奶奶没想让您去探视,她只是让我给您传个话儿。”
“走,你带我去!”老庞拉住苏颖的胳膊。
苏颖不好违拗,只好拉着老庞的手。这时,他们身后传来清脆的铃声,驻足间,自行车锻炼者从他们身边快速闪过。铃声使得老庞的意识,水洗过一般清晰起来——老婆自行车把上挂着尼龙绸菜袋子,站在街口对他微笑,那是她最后一个微笑,是的,他老婆在20年前就离世了。
老庞步履蹒跚,跟着苏颖向外马路走去。两只喜鹊倏地从草地上鹊起,跟随在老庞和苏颖身后。仿佛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