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
内容摘要:电影《一一》是台湾新电影运动的代表性导演杨德昌的最后一部作品,影片采用多线索交叉式的网状结构讲述了台北城市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家庭的真实生活。影片叙事从个人、家庭入手,表现出都市人与现代文明的冲突及经济高速发展下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文章基于语言学中的语用预设角度,对电影《一一》中的台词进行系统分析,探索语用预设在推动电影情节发展以及塑造人物形象及主旨揭示中的作用。
关键词:杨德昌 电影台词 《一一》
电影是现代文明的产物,作为传递信息的现代化媒介,除了动态的畫面和多样的声音,也与电影台词的表达、传递信息的能力息息相关。杨德昌擅用他的镜头和语言,讲述台湾人的现实生活,同时也述说自己的人生故事。他以当时的社会为背景,从都市入手,围绕家庭,个人进行叙事,记录社会的历史变迁,并表达他对生命的思考,和他对于现实与生活的独特认识,以期达到对民众的教化启迪。《一一》这部影片中,导演以细腻的手法,多用长镜头叙事,以旁观者的客观角度,对完全进入现代化工业社会的台湾社会进行描摹,对台北市民的情感进行捕捉。本文从语用预设的角度出发,来分析电影《一一》的台词,从语义的角度来看影片中的情节推进及人物形象的塑造,从而获得对电影语言更加深刻地感悟,领略到电影对白中的深层意义。
一.电影《一一》台词中的语用预设
预设源于德国逻辑学家、数学家弗雷格,他在《意义和意谓》一书中,最先提出这一概念。后由英国学者斯特劳森加以完善和发展。预设是指说话人在说之前假设听话人知道某些信息,即交际双方都了解的信息。预设作为一个命题成立与否的必要条件,在于揭示句义间的逻辑关系,帮助判断命题的真伪,相当于一种语用推理。预设可分为语义预设和语用预设两种。语用预设的概念最先由斯塔尔内克提出,即“预设不但和语境有关,而且与话语发出者有关;预设是在发话者和语境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是发话者和语境之间的关系”[1]。语用预设涉及语言交际过程中的语境和对话双方,这些因素具有动态变化的特征,就使得话语不仅具有字面意义,而且更具有多重解读角度。文章从语用预设的角度出发,来具体分析电影《一一》的台词内涵。
语用预设的表述形式一般为,P是S的预设,当且仅当,P使得语句S具有恰当性。例如,电影中大田对NJ说,“为什么我们都害怕’第一次”?”[2](S)这句话发生的情景是,NJ和日本的大田在饭局上商讨双方公司合作的事项。由于是新项目,没有前面成功的例子,公司担心自己成为试验品,而NJ的任务则是委婉的拒绝大田。那么,这里的“第一次”是指大田和NJ双方都明确的创新项目(P1)。大田知道NJ在害怕(P2)。所以这句话里包含的预设有两项。
在预设中,语用预设具有的三个主要特征分别为:共识性、隐前提和话语的恰当性条件。首先,共识性指的是,在实际的话语交际中,沟通双方互相认同或明确,交谈中所包含的信息。如:电影开头,NJ和婷婷的对话“出去以前,先把垃圾拿出去。”“我已经在弄了。”这两句台词的预设是家里堆积的垃圾还没有被扔掉,这是两者共同明确的事。两个人都打算要将家里的垃圾处理掉,而婷婷有能力做这件事。其次,隐前提意思是,当人们在交谈时,所说的话语包括显前提和隐前提两方面。如果通常所说字面意思是显前提的话,那么预设便是蕴含在内的隐前提。由于预设和交际环境间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语境的动态性使预设具有了多方面的可解读性。如:NJ到日本去和大田商讨合作的事项,大田对他说“你是个好人。”那么这句话隐藏在内的预设便是,大田知道NJ是个真心做事的商人,他们两个是完全能够达成合作关系的;而他的合伙人需要的是个魔法师,即能够确保项目成果并为其带来巨大盈利。而大田知道自己不是。最后,话语的恰当性条件指的是,说话人所讲的内容,需要满足特定的语境和文化条件,才能让听话人明白说话人所讲的字面意思,而使交际成立的这些条件,就成为语句的预设。如:胖子问婷婷“你喜不喜欢刚才的电影?”在这种条件下,使对话成立的预设是,两人共同看完了刚才的电影,在这样的语境条件下,双方明晰对话所指的内容,所以胖子才会有这样的问题,而婷婷也能就此做出回答。
二.电影《一一》台词语用预设的独特应用
电影《一一》呈现的是一种网状交插的叙事结构,影片中各人物之间交错发展。看似讲述了一个没有跌宕起伏情节的日常生活故事,但透过简单的表层,影片从不同角度暗含了一个人的完整一生,生命困惑与遗憾尽展无疑。在影片的台词中有很多表达性的对白,这使故事更加生动立体有深度,角色塑造更加有层次,其中的语用预设更常常涉及到电影所讲述故事的情节与人物形象的塑造,当然也包括电影主旨的表达。
(一)情节推动
关于影片《一一》,杨德昌曾说道:“以往我们看一些大部分的长篇小说,叙事结构都是线性进行的,我在这部影片里,希望能架设一个立体的、有好多事同时发生的结构。”[3]影片没有一条明确的线索贯穿影片始终,只是围绕一个家庭,展开的对生活的叙述。各人物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从语用预设的角度来看,人物角色之间的对白,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文章选取NJ、婷婷和洋洋三个人的角度看台词中语用预设对于电影情节发展的重要作用。首先,影片的开头NJ在乘电梯时遇到了自己的初恋情人阿瑞。“那次你为什么没来,我一直在等你。”一个中景镜头,阿瑞开始质问NJ,那同时也是她这些年来一直在找寻答案的问题。因此,在此处的预设显示出了共识性,即预设了NJ和阿瑞两人之间的关系,及往事。接着,两人通电话,NJ说自己“明天要去日本。”表明他即将去日本出差,“这么巧?”则预设了两人之后在日本的相遇。到电影的后半部分,NJ对妻子敏敏说,“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结果还是差不多,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这里预设了NJ有机会能够弥补人生青年时期的遗憾,但生活的困惑并不会因此而消失。NJ的线索随着和阿瑞的交往而交代完整,影片渐次达到高潮,人生困境也显而易见。
其次,是影片中NJ的女儿婷婷的分线。她在阿弟的婚礼上,对爸爸说“婆婆说她身体不太舒服。”这句台词预设了婆婆上了年纪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接着,影片进行到婆婆生病昏迷,深夜婷婷独自来到婆婆床边说,“我真的没有把垃圾倒掉吗?”这里预设了婷婷对处理家中垃圾的记忆已不明晰,她认为是自己的疏忽,导致婆婆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因而心怀愧疚。接着,胖子和婷婷分手时,他说“你永远不要来找我!”预设他之前对婷婷所说的其实是谎话。婷婷来到婆婆床边哭诉说,“为什么这个世界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呢?”台词在此处预设了婷婷的苦恼,她一方面怀有对婆婆的愧疚,一方面又受到了自己所爱之人带来的伤害。婷婷在影片中的情节设计和NJ年轻时候的经历遥相呼应,感情和心理上的变化推动影片主旨的展現。
最后,是洋洋在影片中的分线。从电影开端,洋洋不开心,NJ问他怎么了,婷婷说“又被女生欺负了对不对?”预设了洋洋性格内向,在生活中经常被女生捉弄,大家对此已经见怪不怪。接着,妈妈要他和婆婆讲话的时候,他说“她只是听到,又没有看到,有什么用。”在这里预设的隐前提是洋洋对于白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的思考。随着影片的发展,洋洋开始学习摄影。洋洋问NJ,“我们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预设了洋洋对于人生的思索,也解释了他为什么一直在拍别人的后面。最后,在婆婆的丧礼上,洋洋说“我以后要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这段台词预设的内容即洋洋在全片中一直充满了对生活的疑问,他一直在尝试弄明白真正的生活到底是什么。台词预设的渐次推进,影片题旨逐渐彰显。
上述在NJ、婷婷和洋洋这三条人物线索梳理中,包含了人生阶段中童年、少年和中年,三条线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即人生。语用预设在台词上的体现,使得每一预设都成为事件发生的基础。三个人的线索以一种内在的节奏向前推进,相互映照达到环环相扣的效果,使观众在交叉线索中理清人物关系,把握事件的发生发展,从而达到对生活的思考,对生命意义的追寻,在剧中人物的对白中得以诠释的目的。
(二)人物塑造
电影以人物对话的方式完成对影片情节发展的推进,同时展现着人物性格。语用预设作为台词中重要的内在组成部分,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体现出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在电影《一一》中,通过台词展现人物的鲜明性格。如,NJ和公司合伙人大大对话时,他对于他们见风使舵,虚与委蛇的态度早已不满,于是在大大让他婉拒与大田的合作时,终于按捺不住说,“诚意可以装,老实可以装,交朋友可以装,做生意也可以装,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真的。”从此处的预设,能够看出NJ是一个现代社会里的儒者,在他平静表面下蕴藏着一个不擅于说谎、正直善良、坚持原则的形象。导演在他的身上寄予了对现实世界的抗争。
再看影片中婷婷的形象,主要通过她与胖子的对话来展现。电影结束后,胖子询问她的观影感受,两人讨论电影带给人们的生活经验。对话期间,婷婷说“我们好好对待别人,别人也不会对我们不好。”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形象呈现在观众眼前。这里便预设了婷婷是在幸福和谐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并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磨难,对人对事都持一种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
另外,影片中洋洋小哲学家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的。在爸爸送洋洋去上学时,他真诚发问,“我们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后面,不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吗?”在婆婆的丧礼上,他说“我看到那个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这两处台词体现的预设,将洋洋聪明好思的性格体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能够看出洋洋在影片中是拥有自己独立世界的。他拿起相机拍大家看不到的后面,想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的行为或者说艺术创作不为大家所理解。
导演在影片中用了很多颇有况味的人物对白。语用预设多体现在陈述句、感叹句、祈使句和疑问句当中,影片中人物对白多为陈述句和疑问句,更具有主观性和哲理性。语用预设在台词中的使用,有利于彰显影片中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特征以及情感变化。
(三)主旨揭示
杨德昌在台湾电影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始终以台北城市为背景,以城市主人公为表现对象,把台湾社会的历史变迁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围绕个体,来展现经济社会的发展给现代人带来的生存困境和灵魂困惑。
《一一》传达出了导演的人生观,以及对生活的思考。影片通过讲述NJ的公司与日本大田的合作事项,来表现被认为是“好人”的NJ所认为合理的处世之道和做生意的方式,在他人眼里像是在不懂变通的对准则的生搬硬套。他说“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是不是出于真心。原本有把握的事情,现在也变得没有把握。”这里的预设是在社会现实中,个人的力量渺小,抗争效果微乎其微。他说“我现在做的是你当初希望我做的事”。此处的预设体现了NJ似乎一直在为他人活着,当初高考,选择了家人还有朋友都希望他读的电机系,认为这样会更有前途,但没有人问过他是不是他所喜欢的。他的人生,似乎一直在听别人的建议,这对他个人来说便是一种人生悲剧。“为什么这个世界和我们想的不一样呢?”婷婷梦到婆婆醒了过来,自己趴在婆婆的腿上说着自己的困惑。这里预设了婷婷明明是在帮胖子和莉莉和好如初,但却总带着好心办坏事的意味,最后自己的友情和爱情都受到了创伤。影片中敏感善良的婷婷心事重重,饱受着道德愧疚的谴责和情感的冲击。
在这里,语用预设在同一社会背景下成立,表现不同年龄阶段的主人公的种种生命际遇,展现了现代都市人的生存状态。预设隐藏着影片的深意,并不直接揭示,而是带领大众沉入思绪。从中可以看出杨德昌希冀用电影的方式,来启发民众,使其看到生活的本质,以一颗平静的心对生活进行深度的思考,找到摆脱困境的出路。
“《一一》的成功正是源自于骨子里为台北画肖像的执著,人生况味的细腻书写以及一个地域的社会文化变迁的客观呈现得到了较为完美的融合。”[4]杨德昌作为一名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艺术工作者,时代的快速发展与人们精神生活的脱节,使他产生深刻的思考,并积极寻找解决之道。杨德昌自己的人生经历投射到影片NJ身上,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他不得不选择一个和自己的初衷相背离的专业和职业。他说,“我到30岁时,已经感到无比苍老了。”[5]通过语用预设的角度,对杨德昌导演这部作品的台词进行分析,能够对影片的情节,人物形象及表达主旨有一定的了解。影片多条线索齐头并进,随着NJ和初恋阿瑞在日本回忆青春往事,导演采用交叉蒙太奇的方式,一并讲述着在台湾的婷婷和洋洋身上发生的故事。而婷婷和洋洋的故事似乎又和那一时期的NJ形成对照。看似散乱,却完成了对人生从出生到死亡的完整过程的表露。此外,台词中蕴含的语用预设又帮助影片刻画出了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使观众从中获得激强烈的代入感。杨德昌通过客观疏离的镜头语言描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与种种矛盾,以此来表现都市的快速发展与传统文化和人文精神之间的冲突,希冀通过电影起到疗救现代社会的作用。
注 释
[1]Stalnaker ,R.Pragmatics[J].Synthese.1970:272-289.
[2]杨德昌,《一一》,2000.另,本文中出现的台词均出自杨德昌导演的《一一》,后文将不再加注说明.
[3]杨德昌关于《一一》的访谈[J],银海网http:www.filmssea.com.cn.
[4]陈明华.台湾当代电影的文化身份——以侯孝贤、杨德昌、蔡明亮的获奖作品为例[J].电影文学,2008,(11).
[5][美]约翰·安德森.杨德昌[M].侯弋飏,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3.
(作者单位:喀什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