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文彬 魏兴涛
楼阁是中国古代建筑中巍峨峻拔、雄伟高大的一种建筑类型,是古代建筑技术最高水平的代表之一。它们气势如虹、蔚为壮观,有琼楼玉宇之美誉。同时因其飞檐凌空、掩天蔽月,表现了人们登高望远、向往高空的通天欲望,让人产生可上九天揽月之遐想。但木构的古代楼阁不易保存,因此考察考古发现的墓葬随葬品陶楼阁明器便成为研究这一重要建筑类型的有效途径。1972 年在河南灵宝张湾墓地发现了多座形制较大、结构复杂的汉代贵族墓葬,出土一批陶明器、朱书陶罐等罕见随葬品[1]。随葬品中的一件三层绿釉陶百戏楼明器(原文为Ⅱ型陶楼,以下简称陶楼)形体高大(图1),建造逼真,制作精巧,不仅直观地体现了汉代阁楼的建筑风格和特点,也反映了汉代陶器精湛的制作技术与工艺特征,尽管历经了整整半个世纪,但仍颇显重要,是这批材料的代表性器物之一。发掘简报已对此件陶楼进行了文字介绍且刊发图像,但囿于简报篇幅的限制,对其描述尚显粗略。该陶楼现存于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在文物库藏位置调整搬运中,原拼对黏结的器物因年久而开裂散架,出于文物保护的需要,我们对其重新清理和拼接修复。在这一过程中,我们能够详细观察这件器物。本文拟更为全面地对其做一描述,并对其制作技术和所反映的文化内涵试做简要讨论。不妥之处,请方家指正。
图1 灵宝张湾汉墓出土三层绿釉陶百戏楼
陶楼 标本编号M5:48,红陶,绿釉,三层,通高89 厘米。陶楼可自由拆卸为三部分,包括连接为一整体的一二层、三层以及楼顶。陶楼底面为长方形,长36 厘米、宽31 厘米,前有长方形平台,平台外侧及两边略微突起成低矮围墙。平台部分处于悬空的状态,可能由于其没有起到承重的作用,在烧造时未受力而产生变形。平台上置4 个乐舞陶俑,陶俑为单独制作,并被固定在表演平台上,根据与平台黏结痕可知陶俑的表演位置,基本未占用陶楼门口。一层与二层在烧制之前被拼接为一体。其中一层的形制尺寸为长36厘米、宽20.5 厘米、高24 厘米。一层面阔两间,左侧一门洞开。在一层的上部为四阿式腰檐,长52 厘米,腰檐只有正面与左右侧面有檐,背面没有出檐,在该位置露出陶楼内部的6 块楼板。在腰檐的垂脊前端有柿蒂形装饰。二层尺寸与一层相当,在其正面和左右侧面,共有四扇镂孔菱形格子窗。二层上部同为四阿式腰檐,长度较一层稍短,为49 厘米。腰檐垂脊前端为柿蒂形瓦饰。三层尺寸较下面两层略小,长28.5 厘米、宽18 厘米、高20 厘米,在其四面共发现4 扇窗子以及一个长方形开口。三层上方为与庑殿式顶,长为32 厘米、宽为30 厘米,在垂脊前端和正脊两端均有柿蒂形瓦饰。
除上述主要结构外,该陶楼的诸多细部构造值得观察,对理解该器物的文化内涵以及制作工艺有一定的启示作用。
屋顶 陶楼的屋顶为庑殿顶,单独建造置于楼体上方,作为整个器物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庑殿顶主要由1 条正脊和4 条垂脊组成,因其构造形成了四面斜坡,故又称四阿顶。在汉代陶楼的屋顶式样中有庑殿、歇山、悬山、硬山与攒尖5 种,不同的屋顶样式蕴涵着不同等级的政治、伦理意义。其中最显贵的屋顶即为庑殿式,从现实中汉代楼屋形制分析,庑殿顶主要用于官署礼制建筑以及贵族庭院建筑,往往施建为厅堂的顶部。由此来看,该陶楼所体现的规格应该较高。
窗户 陶楼的窗户共有8 扇。二层4 扇,其正面2 扇、两侧面各1 扇;三层有4 扇,其四面各有1 扇。所有窗户均为固定扇,尺寸皆相同,其中窗框内木格呈菱形,长9.5 厘米、宽6.5 厘米,窗框长11.5 厘米、宽8.5 厘米。从窗户与陶楼的黏结看,窗户为独立制作成型,然后用黏土将窗户粘在陶楼预留的窗洞上。值得注意的是,三层正面在窗户右侧还留有一长方形开口,长9 厘米、宽6 厘米,原发掘简报称其“窗子被打开”。虽然不完全排除其作为窗户的可能,但从外部看,在其下部安有一横阶,与其他窗户外部显著不同;由内看,陶楼内部整体空旷并无装饰,然而在此开口下以及二楼正面窗户下两处向内延展出一个长方形平台,宽约6.5 厘米。故推测这一开口应为带有内部平台的一处登高看台。
楼门 陶楼开有一处楼门,位于一层正面左侧(按楼门方向为准,下同),呈敞开状,门宽12 厘米、高12.5 厘米。楼门由两扇门板组成,左侧门板宽7 厘米,右侧门板宽5 厘米。这里值得注意的有两点:首先,左、右门扇并不相若,其尺寸大小有别;其次,尽管门板作敞开状,但通过测量发现两扇门板的总宽度与门框的宽度是一致的,这从侧面反映了陶楼在制作时十分注重求真和细节的把握。
楼体内部装饰 陶楼内部并没有进行特别的装饰,但一些细节还是值得注意的。如窗子内部下端所置的长方形平台以及一层与二层之间在内部用刻画线的形式将两层楼体明确分开,这些细节体现出陶楼的部分造物理念,即陶楼对现实楼阁的强烈映射。虽是随葬明器,制作空间有限,不能将所有现实的建筑要素体现全面,但该楼在制作时尽可能地用象征性的手法表现出一座真实楼阁的基本情况。
陶俑 共4 个,排列于一层的外部平台。通过观察陶俑底部与所置平台的黏结痕迹,可以对每个陶俑的原始位置做出还原。乐俑并排表演,从左至右依次观察。第1 个俑,双手执箫,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吹奏时乐器斜置于腹部右侧,头微扬起;乐俑颈部没有刻画服饰线条,手腕处有两道服饰线条;跽坐,鼓腹,露脐。第2 个俑,双臂平置胸前,双手执排箫,头微低,口部呈张开状;颈部与手腕处刻画有两道服饰线条;跽坐,鼓腹,露脐。第3 个俑,头向左转,左手抱头、右手抚膝;颈部、胸前与手腕刻画有服饰线条,头戴尖顶帽;跽坐,鼓腹,露脐。第4 个俑,双手高扬击掌,头向右转,口部大张;头戴尖顶帽,手腕处刻画有两道服饰线条,但上身赤裸,双乳露出;跽坐,鼓腹,露脐。4 个陶俑尺寸较为一致,高度皆为9 厘米左右。(图2)
图2 陶俑
汉代的表演陶俑主要可分为乐俑、舞俑以及百戏俑。其中,乐俑包括奏乐俑、聆听俑、击掌俑和歌唱俑等类型[2]。4 个陶俑中,左边二俑为奏乐俑无疑,右边二俑皆口部呈张开状,并一人击掌、一人似作聆听状,二者可能在聆听与击掌的同时进行演唱,由此可知4 个陶俑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乐俑表演团体。此外,该陶楼乐俑的设置,应该是此器物制作的重点所在。首先可以观察到陶楼较为封闭且呈现简约的风格,这说明其制作的意图并未放在陶楼细部的精雕细琢,而更专注于乐俑表演,这一布局可谓画龙点睛,让陶楼充满灵动。其次,乐俑的设置,也使得陶楼在满足墓主人死后继续寓居高楼琼阁、安享美好生活的同时,平添了笙歌不绝的仙幻佳境。
纹饰 陶楼主要的装饰纹样为柿蒂纹,整个建筑共发现有12 处饰有柿蒂纹装饰。其中一层腰檐正面垂脊前端2 个,二层腰檐四周垂脊各1 个,庑殿顶垂脊饰有4 个,正脊饰有2 个。所有柿蒂纹形制尺寸相同,直径皆为6 厘米。柿蒂纹脊饰是汉代陶楼屋顶常见的一种装饰符号,同时也是铜镜、画像石中常见的纹饰,主要为四叶花瓣向四方展开的形象。我国古代文献中记载柿蒂为“木中根固柿为最”[3],李零在阐述其寓意时指出战国秦汉流行的柿蒂纹花瓣指向四方大地,是宇宙图式中的天穹之花[4]。若如其所述,该纹饰随葬于墓中便有了通四方、贯天地的美好寓意,被当作沟通天与地的中介。这件随葬陶楼的意义主要为对墓主亡故后美好世界的构建,而陶楼上多处的柿蒂纹装饰,应该是为了更好地加强这种象征寓意。
陶楼在制作过程中采用了多种方法,进行了多道工序,下面从拼接痕以及施釉痕迹等细节观察,对其成型手法以及工序进行探讨。
塑模 塑模即在器物施釉及烧造前塑好模型,该陶楼主要可被拆分为3 部分,即一二层楼体、二层腰檐加三层楼体和楼顶。每组模型的完成主要运用了拼接与贴塑两种方法,其中拼接的方法塑造了模型的主体框架,贴塑主要是对整个陶楼进行装饰,其贴塑样本大量采用了模具制成。第一组模型即一、二层,主要由底面、正面、侧面及后面4 块陶板拼接而成,陶板应在拼接之前留出门窗等开口部位,陶板厚度为0.6~1厘米。4 块陶板组合好后从内部用陶泥将其固定成型,从内部可见到陶泥自下而上均匀涂抹于陶板拼接处的痕迹。腰檐单独制作成型后拼接于一、二层的中部。从陶俑的底部釉面与平台的黏结痕迹来看,其是单独制作成型后置于平台上与楼体一同烧造。第二部分如法炮制,主要成型方法同第一组模型。第三部分为庑殿式顶,其主要是由4 块陶板共同拼接为顶部的4 个面。除拼接外,贴塑的手法对整个楼体的细节部位进行了装饰,包括门板、表演平台的低矮围墙、窗户、腰檐及楼顶上装饰的筒瓦、瓦当、柿蒂纹等,需要注意的是腰檐上的筒瓦是由半圆柱体的泥条贴制的,并在其前端另装饰有单独成型的小圆瓦当,除二层背面的腰檐外,其余筒瓦前端皆接贴有瓦当。通过测量发现柿蒂纹、窗子、瓦当等部件的尺寸与样式分别是一致的,而且形制稍显复杂,不易手制,因此在其成型时应该都分别使用了专门的模具。
釉面 陶楼外表通体施绿釉,内部以及底面不施釉。从施釉手法来看,应该是采用刷釉的手法上釉,从窗户上可以看出,釉从窗户的小孔穿过滴到内部平台。现存釉面磨损较严重,釉面脱落部分呈现银色,在腰檐及顶盖上最为明显。相关研究表明,汉代墓葬中出土的低温铅绿釉陶器的釉层表面常会失去原有强烈光泽,出现银白色痕迹,因此这种釉面也常被人们称为“银釉”。所谓“银釉”,实际上是铅釉的一层沉积物,其形成原因主要是汉代低温铅釉长期处于潮湿的环境中,经化学反应在器物表面遗留下富含氧化铅的物质,由于光线的干涉作用,产生了银白色光泽[5]。
烧制工艺 陶楼主要拆分为3 个部分进行烧造,分别为前文所述的楼顶、三层楼体、一二层组合楼体。楼顶内部显示有烧造时残留下的痕迹,具体表现为顶盖内部四角分别有一个整齐的凹印,这些印记并不是由于置放于楼体上部磕出的,因此极有可能是在烧造时下面垫有支钉以避免粘连。同时在楼顶表面的垂脊偏中部位置发现了其他器物遗留的黏结痕迹,这有可能是出于提高效率的目的在烧造时叠置了其他器物。
陶楼的历史内涵及其所蕴含的文化意义需要将其置于相关时空背景之下进行观察。
陶楼作为明器的出现,多是对现实世界的映射,因此,其出现离不开现实社会中楼阁的发展。我国古代楼阁经历了较长时间的演变。据河南郑州小双桥遗址最新考古材料,发现了以夯土为基芯、具有复杂柱网的三层大型土木结构的高台建筑基址①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2020、2021 年考古资料。,从而表明至迟在商代中期就已经出现高台楼阁形制的建筑。当然以往较普遍的认识是,楼阁的出现始于春秋战国之时,成熟于秦汉之际,并在东汉时期走向世俗化[6]。春秋时期的多层建筑多为高台式,即人们堆叠土层以筑高台,然后将建筑建造于很高的土台之上,同时各层土台的周边也建有一层层的檐屋,使整座建筑呈层楼状,故有“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之说。当时的高台建筑主要是凭借垒土来造势,体现其高大、威严以及接天通神之感,这也是后代楼阁出现的造物理念。当然楼阁的兴起也与军事性质的活动相关,《墨子》一书中即有多处有关城楼、望楼等军事防御设施的叙述。文献中出现了对于民间楼阁的记载,《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云:“平原君家楼临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这表明战国时期楼阁已发展于民间。秦至西汉时期,多层木结构建筑得到了很大的发展,独立的重屋式建筑开始大量出现。东汉时期我国多层木结构建筑开始被广泛应用,如《后汉书》记载,当时的官宦之家“皆竞起第宅,楼观壮丽”“高楼池苑,堂阁相望”。这说明楼阁从建筑技术、形制种类以及分布数量各方面均发展至新的高度。孙机将东汉时期的楼分为供居住的楼、城门上的谯楼、市场中的市楼、仓储的仓楼、瞭望的望楼等[7]。
从上述楼阁发展历史来看,到东汉时期“楼”这一建筑才正式世俗化、多样化,这也为这一时期用陶楼作为随葬明器的流行性葬俗提供了可资参考的历史背景。据相关统计,陶楼作为随葬明器的葬俗始于西汉晚期而盛行于东汉[8]。在随葬陶楼的形制方面,多位学者也大都从功能出发对陶楼进行了分类。如有研究者将建筑明器分为单体建筑、群体建筑。单体建筑有亭榭、仓房、楼阁、阙观、坞堡等;群体建筑有一进四合院或三合院,多进或多进多路的院落等[9]。也有研究者将陶楼分为仓楼、望楼、台榭、楼院、百戏楼等5 类。[10]由此来看作为随葬明器的陶楼无论从流行时间还是从形制种类,都与现实的发展应是同步的。此外,东汉时期厚葬成风,至东汉晚期更盛,这一时期墓葬形制种类多样,地方豪强与官吏的墓室规模往往较大,多使用带长斜坡墓道的多室砖券墓,等级高者有前、中、后三室,且开有多个侧室[11],这也进一步促使了陶楼这种彰显煊赫地位的明器的盛行。张湾出土陶楼年代为东汉晚期,墓主人应属当地的豪强望族,这一现象正体现了现实楼阁以及陶楼明器发展的时代性,成为东汉时期楼阁世俗化、多样化发展以及事死如事生、厚葬成风习俗的缩影。
为更好地考察其空间特点,我们将其置于该遗物埋藏的时空背景下,与其周围地区两汉时期陶楼进行对比。此件陶楼出土于今河南省西部的灵宝市,该地在两汉时期属弘农郡所辖,为两汉时期经济与政治的核心区域,该区域内的墓葬风俗与文化面貌较为统一。因此,我们以两汉时期弘农郡及其邻近地区出土陶楼为主要的比较对象。
通过对两汉时期弘农郡及其周围地区考古出土的陶楼进行整理归纳后,我们按陶楼形制及功能大致可将其划分为A、B、C、D4 种类型。
A 型陶楼 应为亭榭或是水榭,显著特征是楼体作大量镂空,下部一般有盘状容器拟水池,陶楼或是其下部水池多置有人物或动物俑。此类陶楼数量较多,且出现时间较早,以汉代弘农郡所辖区域(现河南三门峡及周边地区)为集中分布区。东汉中晚期同类型陶楼分布至南部的河南淅川县以及东南部的淮阳县。根据楼体与下部水池的比例不同,A 型陶楼又可分为Aa 与Ab 两亚型,前者楼体高大、水池相对较小,后者水池部分相对较大而楼体低矮。(表1)
表1 A 型陶楼①表内所有河南区域陶楼图片均来源于河南博物院编著的《河南出土汉代建筑明器》一书,大象出版社2002 年版。后表与此同。
B 型陶楼 应为仓楼,显著特征是楼体皆开有多个通风窗口,大部分带有院落。根据陶楼结构,B 型陶楼又可分为Ba、Bb 与Bc 三亚型,其中Ba 型单体带院落,Bb 型为带通道的复合型,Bc 型单体无院落。Ba与Bb 型陶楼出土数量虽然较多,但分布区域较为集中,主要在汉代河内郡所辖区域(现焦作及其周邻地区),Bc 型陶楼扩展至南阳,但不管形制还是数量皆有较大的差别。(表2)
表2 B 型陶楼
C 型陶楼 应为望楼,显著特征是为一结构完整的多层陶楼,陶楼上往往有驻足望远的陶俑。C 型陶楼据其是否带有院落,又可分为Ca 和Cb 两亚型,Ca 型下部带有一院落,Cb 型无院落。C 型陶楼分布范围较广,但其装饰风格在不同地区略有差异。例如:属于两汉时期弘农郡治下的河南灵宝、陕县以及陕西潼关[12]三地出土陶楼皆为Ca 型,其中陕县与潼关出土陶楼在楼檐的纹饰方面体现了强烈的相同风格特点;河南东北部的南乐县及与其邻近的河北沙河[13]出土的皆为Cb 型,两地陶楼外观与窗饰风格极为相似;另外河南博物院征集的一件陶楼与河南内乡县出土的一件Ca 型陶楼极为相似,包括底层院落的设计以及窗饰风格都较为一致,按其风格类型我们可以初步推测该陶楼的原始出土地点极有可能在内乡县及其邻近地区。(表3)
表3 C 型陶楼
D 型陶楼 应为百戏楼,与陶楼相伴随的是有表演的陶俑放置其中。依据表演陶俑的演出位置可分为Da 和Db 两亚型,其中,Da 型的表演陶俑置于一楼,Db 型的表演陶俑置于二楼。本文所述张湾陶楼便属于Da 型楼,与D 型其他陶楼相比更显庄重、气派,无论装饰风格还是演奏陶俑也皆有明显区别。(表4)
表4 D 型陶楼
由以上类型学分析可以得到以下基本认识:其一,在时间上陶楼作为高等级墓葬中随葬明器的习俗主要集中出现于东汉中晚期;其二,从形制特征看陶楼种类多样且制作精美;其三,陶楼的类型多以地理空间为界限展现出强烈的区域风格特征。
本文所观察汉代陶楼的空间区域为两汉时期的政治核心区域,尽管该地区内丧葬习俗及文化面貌较为一致,但从上述4 种主要类型陶楼的出土情况看,陶楼作为一种高等级随葬品虽然广泛发现于汉代贵族墓葬中,但在不同的区域内陶楼风格迥异,即每一地区存在侧重以某种类型的陶楼进行随葬的习俗。例如A 型陶楼主要以汉代弘农郡治下发现最为集中,其中今河南三门峡地区出土的所有A 型陶水榭又体现了强烈的相似风格,与淅川等地出土的陶水榭形成明显差异。B型陶楼主要以汉代河内郡治下出土最为丰富,其中又以焦作占比最大,邻近的武陟则受其明显的影响,而距其较远的南阳虽然出土有同类型者,但风格也明显不同。C 型陶楼分布多地,然而可以观察到汉代弘农郡治下的区域内所出皆为Ca 型,且无论陶楼院落的布局还是腰檐的装饰都体现了极高的相似性。
此外,上述认识还可以从其他地区出土的陶楼情况得到进一步说明。如在南阳地区出土有一种二层陶楼,该种陶楼形制较为统一,即在楼前往往带有圈墙围起的院落(表5),有研究称其为“楼院”[9]。这种陶楼形制虽然也如B 型陶楼一般是一座楼体带有一个院落,但显然无论从楼体层数、顶楼位置等结构还是窗户数量等细节皆表现出明显的差异性。据目前所见材料来看,这种东汉早中期“楼院”的分布区域主要为南阳地区,区域风格极其鲜明。
表5 陶楼院
从上述汉代陶楼的随葬空间分布特点出发,可以对张湾陶楼有进一步认识。首先,该陶楼尽管属于陶百戏楼的一种,但在具体的装饰风格与布局方面同其他乐舞百戏楼存在显著差别。从陶俑的表演形式来看,该陶楼的乐俑数量较多且于室外进行演奏,而其他陶楼的表演则列陈于楼内。从陶楼的装饰风格来看,该陶楼的装饰多集中于楼体的外部,而其余陶楼则在内部做出较多镂空及装饰设计。其次,结合不同区域形制各异的陶楼可以看出,无论是百戏楼、水榭、仓楼还是望楼,其作为随葬明器的主要意图是表现墓主人尊贵的地位以及对极乐世界歌舞升平美好愿望的寄托,而具体的形制风格或是乐舞表演的形式则没有较为刻板的统一标准。
对考古发掘出土遗物研究的目的之一是全面再现古代社会生活图景,这就需要更多地去发掘出遗物本身的历史文化信息。因此本文在重新认识这件三层绿釉陶百戏楼的过程中对形制、制作工艺与文化内涵三方面进行了论述。
首先,利用测量数据对陶楼形制尺寸做了细节的描述,并通过对陶楼“门”“窗”“楼板”等构件的观察得出该件陶楼在建造时符合现实中陶楼的造物观念,对其尺寸与结构都有更准确的把握,可以对研究汉代社会中现实楼阁的结构提供有意义的参考。其次,通过陶楼的拆分组合与黏结痕迹,我们初步再现了该陶楼的制作工艺,揭示了其塑模、拼接、施釉等成型工艺,有意识地将审视陶楼的视角从单纯的艺术品转向手工业生产等方面。
对其文化内涵的解读主要从时代特征与空间分布两方面展开。首先在时代特征方面,通过梳理陶楼发展的时间轴线解读出东汉晚期绿釉陶器工艺的成熟、豪强地主庄园的发展、乐舞表演的流行、厚葬之风和升仙理念的盛行以及现实楼阁的大发展等诸多因素,是其产生的时代背景。此件陶楼的制作工艺、纹饰寓意、乐俑形态等也无不映射着这一时代特征,并深刻地再现了一定的社会风貌,是汉代随葬陶楼中的代表性器物之一。在对此件陶楼的地理分布进行分析时,本文以陶楼的类型与风格特征作为分类依据,将各地出土陶楼联系起来,通过梳理,我们认为相似风格的陶楼往往较为集中地分布于某一区域,形成各地区的显著风格特征。如大型连体式的仓楼多集中分布于焦作地区,带有盆形水池的陶水榭则主要分布于三门峡及其周边地区,而本文所述的这件陶楼与其他陶百戏楼的显著差异也体现了这一特点。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汉代文化中统一性与多样性的结合,其中广泛使用陶楼作为随葬明器的葬俗以及普遍出现乐舞等内容表现的是汉代文化中的统一性,体现了汉代社会上层中乐舞表演的广泛盛行;而不同地区陶楼形制特征的差异反映的则是汉代文化中的多样性,陶楼的种类繁多,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地区风格,展现出东汉时期各地文化的繁荣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