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如江水

2022-04-25 02:39于非
花火B 2022年1期

于非

作者有话说:在最开始的构思中,这个故事是这样的:怀才不遇的落魄书生,与野心勃勃的绝世乐师,在乱世之中,相互利用往上爬,最后才对彼此生出一点真心,但也就一点而已。但随着写作的深入,我发现,玩弄阴谋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反而,在风雨飘摇之际,不苟且、不退让,坚持本心,为生民立命,这样的姿态或许更值得书写。安和与惜儿,先是知音,彼此珍重,互相理解,然后才是携手同行,这是我理想中的爱情,所以把它写出来,希望大家可以喜欢。

决定了,从此以后,她便只喜欢程安和。

鸣珂院又在举办宴会了。

或许因为鸣珂院的主人是位高权重的御史冯軼,这间院子建在楚水边最好的地段,又无视宵禁,健康城夜色越浓,鸣珂院灯火便越明亮,丝竹声便越热闹。

鸣珂院夜宴,主办者乃当朝监察御史,与会者都是贵族与权臣。程安和因为是新科状元,又是冯轶的师弟,也收到了请帖,来到这宴会之中。

月色溶溶,走马灯迷离地旋转,程安和信步走着,看满座公卿,穿着宽袍,或低声交谈,或投壶饮酒,虚伪地称赞彼此风流的气派,心里生出一点不屑来。

鸣珂院又以乐师的技艺高超,音调清雅醇正闻名。乐师正弹着名曲《胡不归》,程安和听着丝竹声,用手轻轻打着拍子,皱眉道:“不过如此。空有技巧,却无半分哀婉之意。”

那精妙的丝竹声幽幽地飘过高墙,传到后院,惜儿隔着墙,侧耳听着,想:“其实我弹得比她们要好。”

但她不敢说出来,只是低着头调弦而已。

入夜了,因师父严苛,她还在院中练琴。

鸣珂院临水,供雅客游乐。在鸣珂院的后边,则养着年幼的孩子们,从小调教,学得好了,才会选入鸣珂院中,为大人们演奏。惜儿自有记忆起,便在这后院中,学琴练歌,如今正好十一岁。因为日子难挨,她总看着鸣珂院的灯火,梦想着终有一日,师父能不再打她,给她机会,让她在贵客面前演奏。或许,还有人能品出她琴音的妙处来。

她年纪不大,琴也弹得很好,按理是不该如现在这样,每日挨打受骂的。奈何师父年纪大了,爱犯糊涂,又爱吃酒赌钱。今日也不例外,他酒量和赌运都差,憋着一肚子气,看惜儿越发都不顺眼,她稍一走神,他举棍就打。她受不过,躲了躲,师父勃然大怒,摔了棍子,借着酒劲冲去门边,放了看门的恶犬,恶狠狠道:“都和我过不去!看你躲!给我咬!”

恶犬是师父亲手养大,欣然领命,流着口水,低吼着朝惜儿冲来。惜儿脸色发白,慌不择路,竟然跌跌撞撞地冲到了一边的鸣珂院。恶犬有半人高,凶神恶煞,跑起来像头饿狼,女孩年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逃,身后恶犬的脚步声恶犬还是越来越近。

尊贵的宾客见到此情此景,一时瞠目,不知如何反应。唯有新上任的宰相贾散,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本朝皇帝还是太子时,贾散曾任太子太傅,深得其信赖。如今,他位极人臣,势倾朝野,于是众人马上换上笑脸,齐声附和道:“确实。”恢复成一派和乐融融的光景。

程安和摇了摇头,他新入官场,台上诸人,都是他得逢迎结交的同僚。可他轻蔑地看了人群中的贾散一眼,扬声斥道:“稚女何辜?为着宰辅大人看得好玩,就要枉送性命吗?”

贾散的笑容消失了。程安和懒得管他,转头吩咐家丁守卫救人。

惜儿筋疲力尽,瘫倒在地。她年纪尚幼,这紧要关头,脑子一片空白,只远远看着程安和,他玉树临风,独对众人,是救她的恩人。

程安和这样性格的人,若生在清明盛世,会是个能在史书留名的诤臣,可惜,如今当道的,是贾散一类的奸佞小人。

兴业元年,朝中风传科举舞弊,程安和状元的名头,遭到不少质疑。

鸣珂院内,爱醉酒打人的教习师傅被逐出府,惜儿潜心学艺,不时被选入前院,为乐师们伴奏。

兴业二年,翰林学士程安和,被指为科举舞弊案的主谋。

惜儿的琴技终得赏识,鸣珂院的主人兼当朝监察御史冯轶赞之为清妙天然,给了她大笔赏银,按习俗,她去观音庙里谢神佛。她在菩萨面前,双手合十,不提自己,满心都是救她的那个人:“希望他一切都好,凡事顺顺利利,最好当个大官。”

兴业三年,科举舞弊案越闹越大,程安和早就为诸位官员不喜,遭到弹劾。四月,程安和脱去官袍,重为布衣。这年十二月,他被污下狱,所幸他与御史冯轶,曾一同求学于白鹭书院。看在同门之谊的分上,冯轶上下打点,帮助程安和免去了牢狱之灾。程安和被罢官,无处可去,冯轶又设法为他找了一个去处。程安和得罪的官员太多了,收在冯轶自己府上,容易引来是非。好在冯家家大业大,名下产业很多,冯轶便把他安置在自己开的乐馆——鸣珂院中。

同在鸣珂院中,或廊下,或池边,惜儿总能偶然遇到他。隔了三年的重逢,她心里有些激动。每次见面,她都想开口搭话。等她深呼吸,鼓起勇气,想好话语,做好准备,正要说话,程安和早就走了,留了一个背影给她。程安和看来行色匆匆,没有闲聊的兴致。

自入朝为官以来,程安和一直想弹劾贪官污吏,为民除害,首先要扳倒的,就是无恶不作的贾散。目下被贬,他也不放弃,在鸣珂院中,他一直在想办法说服师兄冯轶,承担起监察御史的职责,别再躲入风月场中,为自保不谈政事。

冯轶不肯见他,只派小厮传了一句《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措辞委婉,意思明确。大抵是说,他现在已经够惨了,就别瞎掺和政事,在鸣珂院中独善其身,才算明智。

他知道师兄是靠不上了,便趁着自己被贬为平头百姓,行事比较隐蔽方便,临时学了胡琴,装扮成街头的卖艺人,去街头巷尾打探。

贾散及其门客,依仗着自己的权势,夺人钱财,强占田地,贪赃枉法,无恶不作。程安和听得暗暗心惊,更加留心收集证据。如此半年,他听闻都城竟然来了边境的流民,连忙赶到城郊去看。流民们说,百枝进犯,边将缺少粮草,且战且退,百姓只能仓皇地逃到都城。F7D68F79-B54F-4739-8D56-0E29C8C59125

流离失所的边民叹息着道:“西北边境,裕门关前,百枝一族的士兵正对我季朝的土地虎视眈眈。可是都城居然是如此平和,王公贵族在河水边,悠闲地欣赏歌舞,对此一无所知。”

程安和心情沉重,留到黄昏才走。从城外走到楚河边,天色已晚,他急着回去,这时,他看到河边停泊着一叶小舟,舟身绘有鸣珂院的字样,他松了口气,跳上船头,道:“劳驾!可否载我一程?”

不料船舱中传来呵斥:“放肆!哪来的登徒子!快滚!”

气势很足,可声音娇美,似乎是鸣珂院的歌女。

程安和略一思忖,道:“冯轶生辰快到了,鸣珂院又有宴会了吧?姑娘是冯轶府上的乐师,想必是要在宴会上献艺的。不过,姑娘可知冯轶喜好什么?”

女孩说:“我当然知道,冯公子喜好《诗经》的曲子。”

程安和道:“确实,姑娘有心了。”

女子一愣,因为被赞许了,呆呆地答了一句:“多谢。”

“不过,要是能……”程安和话锋一转,“哎呀,程某这‘登徒子,要被赶下船了,先行告退。”

惜儿没料到他说走就走,不由得从船舱里探出身,急急拉住他的衣袖:“别走!你话还没说完呢!”

申时六刻。沿岸的商户依时点灯,灯笼逐一亮起,同月色一起,映在楚水的微波中。

程安和转身,含笑道:“好,如姑娘所言,我不走。”

惜儿眨眨眼,以为自己在做梦。

程安和执桨,在船尾划船,惜儿坐在一边,手指胡乱把玩着衣带,把几年前被他救的事情说了,低声道:“当时真是多谢你了。”

“无妨的,姑娘不必挂在心上。”程安和道,“我只是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惜儿又问:“刚才说到,‘冯大人最爱诗三百……要是能……什么的。是说,我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吗?”

程安和语塞,他原来是想讥讽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眼看着百枝来犯,边境告急,冯轶还在观赏歌舞,他多少有点窝火。惜儿一脸真诚,那双眼睛明如秋水,顾盼时眼波流转,偏如此认真地看着他,程安和心里一动,舔了舔嘴唇,想这姑娘天真烂漫,合该好好地护起来,怎么能用言语伤她呢?他就说:“没有的,没有的。只是,想吸引姑娘注意,登徒子的小把戏罢了。”

这人真是个木头。惜儿想,登徒子哪里会老老实实地坦白自己的伎俩,她捂嘴笑了。

夜色渐深,往来的画舫欢歌笑语,丝竹声袅袅不绝。惜儿没有带琴,听得其他的女子歌唱,轻声和着唱了几句。程安和听着,那音色如黄鹂婉转,轻柔缠绵,如女子低诉情话。程安和思及此处,慌忙对自己说非礼勿听,自己又不是那姑娘的情郎,怎么能这么想呢。他背过身去,专心划船,不敢回头。

就这么到了岸边,程安和很自觉地替她拿了衣物香料。他先上岸,因为担心她裙摆太长,不太方便,又欠身,伸出手,欲拉她一把。惜儿愣住了,程安和才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觉得不妥,收回手,歉然道:“唐突了。”

惜儿感到脸上发烧,说:“没事的。”

她心想,这人怎么这样温柔啊,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就转移话题,问他:“你是不是,想见冯大人啊。”

程安和意外道:“你怎么知道的?”

“整个鸣珂行院都知道的。”

程安和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哦。见笑了。”

“后日是冯大人的生辰,鸣珂院有宴会,我会在最后出场,程公子,你假扮成我的乐师,就可以见到冯大人了。”惜儿看到程安和身后背的胡琴,问,“公子,会胡琴吗?”

“胡琴是临时学的,”程安和说,“非要说的话,自幼学的,是箫呢。”

他的箫吹得极好。私下练习时,惜儿便为之叹服,待到宴会时,夜半时分,宾主尽欢,人影散乱。惜儿在红纱帐后,拨动琴弦,她唱完后,程安和独奏,调子一变再变,由轻松柔缓转向庄严肃穆。

冯轶静静听着:“是故人的箫声呢。”

他扬了扬手,道:“我累了,大家都散了吧……那个讨厌的吹箫人给我留下。”众人依言而退,冯轶目光停在纱帐中,又道,“惜儿啊惜儿,你也留下。”

程安和收起箫,在一片杯盘狼藉中,给自己倒了杯酒,越过纱帐,遥敬冯轶,道:“师兄。”

“我想总有一天,你要来扫我的兴,”冯轶别过头去,嫌弃道,“啧。”

“当年一同求学于书院,师兄清介如松柏,是师门中最优秀的弟子。安和斗胆,以为师兄还是有抱负,想入世的。”

冯轶嗤笑:“好。那你以为鸣珂院如何?”

程安和答:“清幽雅致,美人长伴,怕是仙境也比不过这里。”

“那我入世,做个好官,与贾散对着干,会是什么下场?”

“大概与安和一样吧?遭遇诬陷,被贬,入狱,寄人篱下。潦倒落魄,有如丧家犬。”

冯轶摊手:“那我为什么还要听你的呢?”

程安和一字一句道:“为国,为民。”

惜儿在鸣珂院久了,见过不少权贵,却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书生本色。

程安和续道:“天子年幼,奸邪当道,陷害忠良,内政外政,皆污秽不堪;百枝蠢蠢欲动,集结军队,境内境外,再无安宁。此情此景,为臣不举其非,为史不举其失,我实在替你羞愧。仁义礼智,温良恭俭,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冯轶连忙伸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想骂我很久了。”他把玩着琉璃杯,托着腮。程安和说中了,他躲在温柔乡中,午夜梦回时,也觉得自己懦弱。如今实在想不到推辞的理由,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爽,他最后试了一次:“若是说,我把惜儿送给你,作为交换,你从此不来找我,如何?”

惜兒一惊,捏紧拳头,重新审视着对谈的师兄弟。冯轶对她是不错,她对程安和也有好感。可她又不是小猫小狗,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她下了决心,若程安和同意了,她就把古琴狠狠砸他脸上,就此绝交。F7D68F79-B54F-4739-8D56-0E29C8C59125

程安和断然拒绝:“视人命于牲畜,随意交易?那我与贾散之流,有何不同?”

惜儿松开手,呆呆地看他,心儿狂跳。

她会因为那人救她,怀感激之情。会因为那人待她温柔,对他多加留意。偏偏那人是块迂腐的傻木头,偏偏她就这么动了真心。

冯轶饮尽杯中酒,摇了摇头,放弃挣扎:“罢了,罢了。在书院清谈时,我就说不过你。这几年我一直不愿见你,就是觉得,见到你,我便无颜过安稳日子了。四五年来,你搜集了不少贾散的罪证吧?明早给我!”

“多谢师兄,”程安和目的达成,转身离去,惜儿望着他,他便冲她笑了笑,低声说了谢谢。惜儿垂下眼帘,眼角却一直留意他,决定了,从此以后,她便只喜欢程安和。

季朝。

兴业五年,六月,冯轶上书,细谈西北百枝进犯之祸,今上嘉许,赐金三百。

八月,皇帝与冯轶共同监察户部清点军饷粮草。不料国库亏空,皇帝震怒。冯轶请查贪腐。上准奏。

名义上是查贪腐,但暗地里矛头对着的,自然是巨贪贾散。奸相反应很快,冯轶调来账簿的第二日,就遭到了刺杀,所幸未伤及要害。他一边疗伤,一边和程安和抱怨:“全都是你的谋划,受伤的反而是我。要是有个好歹,该如何是好?”

程安和从容道:“把账簿与证据护好,交给戍边的段将军,段家世代忠烈,如今百枝来犯,粮草不足,他们比陛下还紧张呢。”

冯轶沉默片刻:“……我都这样了。你倒是担心一下师兄我的安危好吗?”

冯轶遇刺,又忙着查账,鸣珂院的宴会少了,乐师们闲下来谈天,知道了惜儿的心意,很热心地给她出主意。

“给他绣手帕!”

惜儿为难地说:“我不会针线的。”

“捉住男人的心,便要捉住男人的胃。蒸精致的糕点给他吃!”

惜儿亲自下厨,程安和吃完之后,上吐下泻,一度怀疑是贾散投毒,要暗杀他。

“男人都好为人师,你让程公子教你学写字吧!”

程安和欣然同意了惜儿的请求。

上课前一夜,惜儿在小床上辗转反侧,又早早起来梳妆,期待程安和同她温柔地讲一些浪漫诗句,最起码也要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类的。没想到,程安和拿出了以晦涩枯燥闻名的《尚书》。她本来就没睡好,那之乎者也听得她直打瞌睡,最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隐约听到他说:“四书五经,我学得这样好,却没人肯听吗?”经书上的大道理,讲得好听,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要懂得变通才好呀,傻木头。惜儿想告诉他,但实在太困了,一直睡到中午才醒。

醒来时,她身上披着他的外袍。小厮说程公子有事先走了。面前只留下一张宣纸,墨迹淋漓地画着一只瞌睡的小猪。怕惜儿认不出来,他还贴心地在小猪下标了她的名字。

“讨厌!”

惜儿又羞又气,拿着宣纸,愤愤走了。

惜儿觉得苦恼,他是书生,她是歌女,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飞鸟和鱼,能偶遇就算是缘分了,很难彼此喜欢,厮守终身的吧?鸣珂院的乐师们见她愁眉不展,纷纷安慰她,连小厮也知道了她的烦恼,给出建议:“姑娘你为什么不扬长避短呢?惜儿姑娘,你可以弹琴给他呀!你的琴技,别说在鸣珂院,在整个健康城都排得上号的。”

惜儿恍然大悟。

当夜,约程安和去楚水边上听琴赏月,又叫上惜儿陪同。夏夜的楚河总是那么热闹,灯火迷离,画舫悠悠,河水碧绿如陈酒,士子们坐在船头,听着歌女甜甜的歌声,好不自在。

冯轶也说:“惜儿,请弹一曲《后庭花》罢。”

惜儿心中暗喜,这是她最为擅长的歌,她出门前仔细装扮了一番,正要好好地表现,程安和却说:“都现在了,还要像那些轻浮油滑的世家子弟似的,听曲玩乐?”

冯轶又啧了一声:“被偷的是我,你火气怎么这么大?”

朝野苦贾散久矣,冯轶的举动,得到了很多支持,贾散一脉的官员,也有几位被罢免官职。冯轶欲乘胜追击,再次上表皇帝,除奸臣,清君侧。折子一上再上,年幼皇帝却不置可否。

皇帝并非愚昧的君主,只是贾散此前做过太子太傅,他不愿对自己的老师痛下杀手。皇帝的犹豫给了奸相反扑的机会,他派出人,去冯府中偷账簿,企图拿走自己贪腐的证据。

“贾散是不择手段的人。偷窃是小事,我前几日去了渡口,听说贾散买了大桶灯油,我担心他把你家烧了。”程安和没好气地警告冯轶,又侧头,温声对惜儿说,“惜儿,麻烦你随便弹点什么,我们谈话,怕有人偷听。”

惜儿无声地点点头。看来安和不会认真听自己弹琴了。可是,明明是很重要、很机密的事,也不避着她,是不是说明他心底是信任她的?

“杀了他吧。”程安和说,“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我也考虑过。”冯轶说,“如果能弹劾他,那是最好。眼下再多证据也无用,皇帝明摆着偏向贾散啊。那我们也不必走明路了,搞个刺杀,省得那么麻烦。”

程安和道:“贾散也爱听曲儿,每到沐休,都会去依依楼里,那时他会放松警惕。”

冯轶道:“那好办,在鸣珂院找个女孩,和依依楼斗琴,待到他注意力都在琴声上时,就派我府上的弓箭手行动。我看惜儿就能派去,做那个诱饵啊。”

惜儿一直听他们筹谋,很愿意参与其中,道:“好,我有把握吸引贾散的注意力。”

程安和呆了一呆,脱口而出:“不行。”

再怎么说,也太危险了。如果是要他自己提刀暗杀,他不会推辞。但是,这个女孩,他希望她一直待在安全的地方。他已经深陷杀局之中,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可惜儿值得更好的生活。

惜儿问:“為什么不行?”

程安和对上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他不是傻子,这几日,惜儿的一举一动,乃至惜儿看他的眼神,他当然明白,并且珍藏在心。惜儿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得她垂青,他简直比当年高中还开心。F7D68F79-B54F-4739-8D56-0E29C8C59125

所以不行。

他不能把心爱的人拖入杀局之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姑娘,你只是冯轶家中的乐师,前朝叫商女,是诱惑人耽溺温柔乡的。程某行事,还是想走正道,不必依靠你的力量。”

是在婉拒她。惜儿听懂了。她的心一点一点冷下来,再也不想说话,转身去了船舱。船一靠岸,她就匆匆离开了。

深夜,箫声悠然地在鸣珂院内响起。

自府中遭贼后,冯轶便把所有证据都搬到鸣珂院内。他一边点账簿,一边说:“几日不见,你的箫怎么吹得这样好?凄婉哀怨的。”

他们商定,沐休时,到贾散常去的依依楼边,程安和吹箫,与依依楼的歌女斗艺。待到精彩处,众人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时,冯轶家的门客,便躲在另外一条船上,伺机射杀贾散。

“成败在此一举,”程安和说,“若我吹得再好一点,胜算便多一分。”

“错。皇帝偏向贾散,就是事情成了,我们也没好下场。”冯轶说,“不过,我能听到这样的箫声,已经没有遗憾了。你呢?”

程安和想起惜儿,心里涩涩的,有些难受。他今日忍不住,在她屋外徘徊,见了她一面。惜儿脸色略县憔悴,但用妆容很好地遮住了。相遇时,她仪态优雅地福了福身,没言语,就回屋了。这疏离姿态,真是比责骂他还狠。

他从怀中掏出一支木芍状的玉簪,递给冯轶,说:“这件事结束后,劳烦你给她。”

冯轶皱眉:“什么意思?”

“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你都把错推到我头上吧,本就是我硬拖你下水的。”程安和说,“把簪子给惜儿,别说是我送的。”

“你其实很喜欢她吧?”

“楚河渡口,一见倾心。”程安和按着自己的胸口,回忆起相遇的时刻,不自觉地笑道,“我这几年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第一次见到这样纯真无邪的姑娘。能遇见她,我也无憾了。”

但他马上从回忆里抽身,道:“我们要尽快行动。以免贾散先下手。”

夜已深。惜儿心里发闷,睡不着,从床上爬起。她住在二楼的一间小屋里,开窗看去,月如弯钩,河风里夹杂些许寒意。她抱着膝盖,想,程安和不喜欢自己,可她还是为他忧心。

她把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程安和要扳倒宰相,可是皇帝喜欢宰相,所以他转去刺杀宰相。

重点是皇帝才对吧?

惜儿努力回忆她对于皇帝的印象,她在都城的鸣珂院待了许多年,各种各样的贵客都见过,宫中的事也听说過不少。权贵们一团乱麻的人际关系,她烂熟于心。比如说长平郡侯的女婿和贾散府中的歌女勾搭,闹了好大一出笑话。而长平郡侯是冯轶的忘年交,他与后宫的德太妃是表兄妹,德太妃在后宫中很有威严,故而小小一出家门内的丑闻,居然惊动了宫闱。

不对,不对,这好像没用。

她想得脑壳疼,也没有头绪,脑海里总浮现出和他初遇的一幕。她本不该再想着程安和的事。他不喜欢她,她也该识相地离开,她有自己的人生,会有别人来爱她。可是她与他初见时,她还年幼,他又那么耀眼。她怎么忘得了?

她朝王宫的方向望去,天子居住于都城中心,十一岁,就是九五至尊。他的性情,也和寻常孩子一样吗?

或许天子只是个孤独的孩子呢?独自握着至高的权力,应该会觉得寂寞和无助吧?所以才会那么信任曾经的老师。

和皇帝情深义重的,难道只有贾散一人吗?

她幡然醒悟,倒吸一口凉气,胡乱收拾片刻,就要跑去见程安和。她想到办法了!她才跑出几步,突然听到叫喊声:“走水了!”

“走水了!”

程安和心里一惊,往窗外看去,鸣珂后院,火光明亮,在如墨的夜色中格外刺眼。

冯轶往屋里冲:“证据!”

程安和往屋外冲:“惜儿!”

冯轶奇怪了:“我之前被刺杀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着急呢?看不出来啊,你这木头居然还是个痴情种!”

他话没说完,程安和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他用水沾湿棉衣,冒着火一路向前,在燃烧着的木楼中找到了惜儿。惜儿被呛得咳嗽连连,扶着墙,艰难前行。他体力好些,把湿棉衣盖在惜儿身上,打横抱起她,往外走。

他一张俊脸被熏得焦黑,头发也烧了一截,还在冒烟,却急着打水去浇在惜儿身上,给她灭火,又怕她着凉,找了衣服,关切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事?那个大夫呢?大夫呢?快看看。”

“我没事。”惜儿说。

他点了点头,才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够妥当,收回手。后退几步,他说:“那就好。”

他依依不舍地看她最后一眼,转身,心里默念,她没事就好,她没事就好。自己要去赴一场杀局,不能再耽误人家。

“后宫。”

“什么?”

惜儿凝视着他的背影,说:“皇帝依重贾散,是因为师徒之谊。可是,和皇帝关系最亲密的,应该是后宫诸位妃子吧。”

程安和恍然。

确实是可行的计策。

她缓步上前,轻轻握住程安和的手,一点一点,掰开他紧握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说:“前朝后宫,姻亲关系,盘根错节。我在鸣珂院多年,多少听过一点。而且,冯大人,鸣珂院的其他人,都会帮你的。后宫比你更能劝说皇帝,而我们,可以帮你与后宫搭上关系。”

她侧过头,脸儿贴上他的肩膀上,声音微微哽咽。

“安和,你总这样,想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呢?我可以与你一起的。”

兴业五年,十二月。

德太妃荐远亲段氏入宫。帝笑纳,封为嘉禾贵人。

除夕,程安和与惜儿一同守岁。

“嘉禾贵人,名头上是德太妃的远亲,实际上是冯轶的表妹,”惜儿笑道,“听闻嘉禾贵人和陛下同岁,常在后宫中闹着玩,把宫女太监急得不行呢。”

“无人管束的小孩子就是这样。”程安和摇了摇头,说,“以后我们的孩子,一定要学好规矩才行。”

惜儿白他一眼:“不可能,我可不想养出像你这样的呆木头。”

程安和愤愤地闭上嘴。

兴业六年,冯轶上奏,弹劾贾散。皇帝只道:“容后再议。”冯轶去冠,头撞宫柱,血流不止,被侍卫拉开后,痛哭流涕,历数贾散种种罪状,众大臣跪拜不起,附议冯轶。皇帝犹豫不决,此时后宫派小黄门,再三传话。皇帝闭了闭眼,低声道:“对不起,老师。”拂袖而走,留下贴身太监,拖着尖细的嗓音,道:“准奏——”

贾散由此倒台。

冯轶自请去了西北,临行前他问程安和:“你若想入朝为官,我还是有点门路的。”

“惜儿说得对,我这性格,在官场,有九条命也不够用的。罢了,罢了,贾散已除,朝中又有你和段小将军,我瞎操什么心?安生当个教书先生,好好过日子吧。”程安和正在仔细地挑簪子。他嫌原来的不够好,还想再送一支,委托冯轶找了最好的工匠,还要问道,“你说,姑娘家最爱哪种样式呀?”

冯轶忍无可忍:“与她一起去挑呀!傻子!”

正是早春三月,他与惜儿一同出游,先去城里铺子闲逛,又去城郊踏青。惜儿追着一只小鸟儿,跑了很久很久,程安和快步跟着她,故作抱怨:“这样可怎么是好呀?一只小鸟就叫你那么开心了,岭南二月便有梅花初绽,蓬莱海边云雾缭绕,往北雪国千里冰封,西域大漠茫茫。待你见到那些风光,下巴都要惊掉了吧?”

惜儿停下脚步,瞪着他说:“我不管,去了再说,你要和我一起去!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程安和小声说:“明明我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说什么?”

“好、好、好,我陪你去,还要给你卖梅花糕吃,你上山累了,我就背你,行不行啊?”

“这还差不多。”

他们就这么说着,并肩而行,亲密无间,是要这样走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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