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 徐从辉
上周二,复旦大学萧乾教授在汇丰银行,面向中英文化协会(上海分会)的成员发表了题为“最近二十年的英国小说评论”有趣的演讲。协会主席、驻上海总领事奥格登(A.G.N.Ogden)先生主持会议。
萧乾教授的演讲如下:
首先,我必须把时间界限定清楚。“过去二十年”中,我不想包括七年的战争时间。许多人可以立即将一部小说命名为上一次战争的小说,像诺曼·道格拉斯(Norman Douglas)的《南风》(South Wind),正如鲁珀特·布鲁克(Rupert Brook)被广泛接受为上一次战争的诗人一样。但是,唉,在这场战争中,我们没有得到这种便利。我们不可能把任何一位作家或一本书命名为这场战争的代表或杰出人物……我相信在即将到来的原子战争中这样做的可能性会更小。这场战争不仅没有产生任何文学巨匠,而且残酷地剥夺了我们两位小说家的生命。从技术角度看,他们一生的贡献可能比过去任何一位小说家都要大。我是说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先生1941年去世,接着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自杀。
哲学的空白
在1919年停战协定后的第一个十年中,英国和中国作家所处的困境有着惊人的相似:空虛感,一种哲学上的虚空……
反对法西斯主义
在第二个十年里,英国和中国作家的情绪也有着高度的相似性,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称之为同一性,即共同憎恨法西斯主义和反对法西斯主义。30年代很容易被称为“激进的时代”(Pink Age)。在这一时期(对中国来说,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许多非政治作家在没有任何接触或预先安排的情况下开始涉足或对政治产生兴趣。中国和英国作家同时处于(当时的)统一战线。
作家们可能是历史上第一次以第一人称复数形式发表宣言。许多小说对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发出了警告,特别在史托姆·詹姆森(Storm Jameson)、伊格纳齐奥·西隆(IgnazioSilone)、赫伯特·欧内斯特·贝茨(H.E.Bates)和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ChristopherIsherwood)笔下,朱利安·贝尔(Julian Bel)在西班牙驾驶救护车时中弹,约翰·康菲尔德(John Cornfield)在科尔多瓦附近与国际旅战斗时丧生。中国作家也在攻击遥远的佛朗哥(Franco),尽管他们已经全神贯注于对付日本侵略。
新技术
在中国,自1919年白话文被视为唯一的文学媒介以来,白话文与文言文之间就出现了彻底的分裂,英国则出现了另一种形式的急剧分裂,总部设在布卢姆斯伯里(Bloomsbury)的精英作家与通俗文学作家之间也出现了分裂。
事实上,大约在那个时候,一种全新的小说写作技巧诞生了——这种技巧打破了菲尔丁(Fielding)、笛福(Defoe)和简·奥斯汀(JaneAusten)的传统。至今还在研究中。
但是,是什么导致了这场技术革命呢?原因是多方面的。
小说与其说是诗歌,不如说是一部社会文学,它依赖的是一套现已不复存在的价值观,这是一个消极的原因。积极的一面是心理学,特别是弗洛伊德学派不可抗拒的影响。
电影
这种解体还涉及经济方面。电影的发明和流行使小说家失去了合法的赞助人。在当今的小说家中,谁能在收入上与狄更斯或马克吐温相提并论?数百万的英国人把狄更斯之死视为一场全国性的灾难。电影不仅夺走了小说家的财富,也夺走了他们的追随者。面对灭绝的威胁,优裕的小说家们接受了挑战,他们创作的小说的精妙和美感是屏幕所无法企及的。而白手起家的小说家们则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接受了银幕的挑战。他们试图写的小说比鲍里斯·卡洛夫(Boris Karloff)更惊险,比利昂·凯恩(Leon Chayne)更扣人心弦,比马克思兄弟(MarxBrothers)更有趣。这些作家如埃德加·华莱士(EdgarWallace)、菲利普·奥本海姆(Philip Oppenheim)和沃德豪斯(P.G.Wodehouse)。顺便说一句,电影业和所谓的低俗作家已经逐渐结成了某种联盟。大量好莱坞电影源于畅销书,好莱坞以版税的形式向这些作家支付了非常丰厚的费用。甚至可以说,现在不少受欢迎的小说家在写作的时候都会想到好莱坞,也有一些像伊舍伍德(Isherwood)一样定居好莱坞,成为剧本作家。
不管你是否同意那些精英小说家的观点,我们必须承认,当每个认真的作家都在尝试一种新的媒介,一种新的模式,一种前所未有的方法,写作史上从未有过像1920年到1940年这样富有的二十年。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时期的小说与《战争与和平》或《三月中旬》的画面相比,显得更加狭窄。但是雄心壮志已经变得更大了。每一个小说家都试图以自己的方式,以其典范,通过聚焦在一个特定的点去拥抱整个生命或者宇宙。
两种类别
如果小说家可以用语法来分类,那么他们中的大多数将分为“惊叹”和“疑问”两类。疑问小说家总是问问题。这一时期的大多数小说家心中都有一个问题。
对我来说,福斯特先生的小说中发现了传统与实验,哲学家和艺术家之间最幸福的桥梁。与他年轻的当代人不同,他不相信这部小说能抛弃讲故事的元素。如果有指定的话,劳伦斯(D.H.Lawrence)带着所有的歇斯底里和过失,是30年代的主要代言人。
仇恨机器
福斯特表达了他对机器的憎恨,特别是在他的短篇小说《机器停止》中。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她的《奥兰多》(Orlando)和《幕间》(Betweenthe Acts)中清楚地表明她完全讨厌现代。赫胥黎(Aldous Huxley)在他的《美丽新世界》(BraveNew World)一书中描绘了一幅可怕的图景:如果机器获胜,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劳伦斯,作为这20年来最有才华的代言人,以他所能表现出的一切强力来诅咒机器。晚年,当他对机器的仇恨变得更加狂热时,他不仅仅是诅咒机器,他还大胆地否认了机器的存在。
上一场战争在英国作家的敏感思想中引起了各种反应,但一个结果却很普遍,即对机器的仇恨和回到希格里教堂的中世纪辉煌时期的倾向。
一些作家成为天主教徒,而另一些作家则成为瑜伽士的虔诚信徒。面对原子战的威胁,机器对英国作家的影响必定会更加不利。
这是两国知识分子心态上的根本差异。英国人对蒸汽机感到厌烦,而我们中国人正处于工业革命的前夕。一位中国作家本能地嘲笑你的神秘主义,因为他的神秘主义太多了。
在像英国这样的以宪政方式统治,由健全的公务员制度运作的国家中,政府本身就是一个机器,公平、自动、客观。它为英国人民解决了生活中所有的困难,但是您抱怨它太多。中国作家呼吁更多的机器,更多的体制和更少的人际关系。不是我们说的语言不一样……这是因为我们在中国仍有法案要争取,这是因为我们在中国仍有改革法案要争取。英国的小说,尤其是两次战争之间的小说,被视为一门艺术,与美术的任何分支一样。在中国,它一直是而且仍然是反对不公正的武器,也是改革的工具。
《字林西报》,1947年2月3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