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初,《名作欣赏》发表了我的万字长文《杜甫〈登高〉诗指暇与写作时地考辨》,此文发表后,引起了重要反响与学界的普遍关注,自那时至今又已二十年了,随着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杜甫《登高》——诗的本来面目已进一步明晰。今天我写此文就是为还原杜甫《登高》诗的本来面目,不能再以“写于三峡”来误导天下学子与学人!
《登高》写的何时何处景象,仇兆鳌编写的《杜诗详注》认为此诗写于大历二年九月九日重阳节,地点在夔州(今四川奉节县),所写为瞿塘峡中景象。《杜诗镜铨》《读杜心解》也均持此看法。现代诸家之注解析赏,悉依仇说。
我认为仇注有误,错讹出在没有细察杜诗本身的缺陷。
我们先看此诗上半部的景象描写:前四句中描写的景象除第二句“渚清沙白鸟飞回”外,皆阔大浑莽,令人感慨生哀,而第二句描写的景象,清幽闲静,令人淡然神远。一、三、四句诗是杜甫沉郁风格的典型体现,第二句仿佛彭泽遗韵、王孟诗的移入。在同一首诗中同时出现了截然相反的风格,就必然形成表达上的不和谐。因此读者自然要问:“气势雄莽”的不尽长江滚滚来”与“境界清幽”的“渚清沙白鸟飞回”,这两种矛盾景象能在瞿塘峡中同时出现吗?根据对瞿塘峡水的多方实际考察,“不尽长江滚滚来”是符合瞿塘峡水秋日实际情况的,但“渚清沙白鸟飞回”,就不知描写何处景象了,它不可能出现于秋日瞿塘峡中。
那么是不是杜甫为了作品的需要,而描写了虚假的景象?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杜甫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不但忠实地记录了历史,也真实地描绘了自然,我们看:“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遗心二首》其一“)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为农》“)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秦州杂诗》其七“)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月》“)地坼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晓望》)这些诗句都是经过非常细密的观察,緊紧抓住了事物的特征,用化工之笔极精妙传神地表达出来的,令人叹为观止。由此我深信杜甫写景绝不会虚拟。那么这诗中所写两处矛盾景象,不在瞿塘峡中,又在何处呢?
据读杜作,它应写于四川的梓州涪江上面。
杜甫在梓州一共过了两个重阳节。
宝应元年,因送严武回朝,在梓州遇到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叛变,杜甫被阻断于梓州。人地生疏,杜甫处于衣食不周的窘境。杜甫写的《客夜》一诗,集中说明了这一情况:“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他先写了《九日登梓州城》诗:“伊昔黄花酒,如今白发翁。追欢精力异,望远岁时同。弟妹悲歌里,乾坤醉眼中。兵戈与关塞,此日意无穷。”
虽然登了梓州城,但杜甫此时的痛苦心境,远未得到充分的宣泄,于是他又直奔梓州西北的越王台,在那儿写下了宣泄内心无限痛苦的不朽诗作《登高》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那么越王台是个什么地方?杜甫写过一首《越王楼歌》:
绵州州府何磊落,显庆年中越王作。孤城西北起高楼,碧瓦朱甍照城郭。楼下长江百丈清,山头落日半轮明。君王旧迹今人赏,转见千秋万古情。
由此可知:越王台,台高百尺,上有楼,可俯瞰州城,而台下下临长江(涪江),有百丈之深!水很清澈,多见洲渚,所谓“渚清沙白鸟飞回”的情况,便为自然常见之景了。如果我们再证之以王维写的《送梓州李使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那么梓州就处于千山万壑之中,于秋天,秋风一吹,无边落木萧萧下,渚清沙白鸟飞回,便为常见的景象了。
文至此,《登高》的情、境,均可得到充分合理的解释,只剩下了“不尽长江滚滚来”,怎么说明解读?据《元和志》卷33射洪县:“县有梓潼水,一与涪江合流,急如箭,奔射涪水口。蜀人谓水口曰洪。”射水与涪江水合流,很自然地,便成了“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最好说明。
至此,杜甫《登高》的一切均可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如再讲《登高》诗写于三峡上,我想谁也不会相信了。
前文我讲到过杜甫在梓州过了两个重阳节,第一个是宝应元年的重阳节,杜甫过得最为艰难,第二个重阳节是广德元年,杜甫写过一首《九日》:
去年登高郪县北,今日重在涪江滨。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路尘。
这一年回忆起“朱门酒肉臭”,自己的孩子饥饿而死,虽然现在境况有所改善,但心情仍郁郁,一直过着傍人的生活。他始终盼着结束这种流离颠沛的生活,方能再返故乡。这一天他终于盼到了,在广德元年春,杜甫听到官军收复河南河北,便写下了天下第一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杜甫此时怀着再还乡的美好愿望,可一生悲苦的他并未能实现,因贫病,杜甫乘小舟由荆入湘,最后病死于舟上。一代伟大的诗人,也就这样终结了。但他给我们留下的不朽诗作却光照千秋万代!
胡应麟在《诗薮》中对杜甫《登高》作了极高的评价,今天看来,并不过分!
(此稿得到同仁顾友泽教授的友好帮助,特以致谢!)
作者:金志仁,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有《海萤轩诗词曲论稿》《诗词曲新探》等。2021年3月去世。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