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
1
大雪停下来时,我已快走到白桦大道,有半年没走这条路,恍惚间,有点认不出来了。细看,路宽了,也直了。年初听说改扩建这条路,没想到这么快。
家搬至城南后,很少到这边来。以前,我喜欢在这路上晨跑。日子久了,有几道弯,多少盏路灯都一清二楚。
路尽头是四角亭,一个不大的游园,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地方。
我喜欢在四角亭坐一会儿,吹吹风,放空自己。这里没有跳广场舞的人,清净的像寺庙一角。
昨天接到一个电话说,今天中午在四角亭见,有话给我说。电话没显示名字,但声音是东青。
我想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待几天?可电话那头声音嘈杂,话音刚落就挂了。我回拨过去,手机里一直“嘟嘟嘟”的,占线的提示音。我不甘心,过了个把小时又拨过去,还是“嘟嘟嘟”的声音。我把电话塞进包里,忙自己的事。夜里睡觉前,我想再试一次吧,没准会接通。拨过去“嘟嘟嘟”的声音像一块块砖头,堵在我和他之间,心里不由发蒙。我瞪着电话,长出一口气。这人比总统都忙嘛?又想,见面再问不迟。
大雪节气,寒气一路追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拉开衣柜,目光落在醒目的黄围巾上,围巾有两米多长,可绕颈两圈。围着暖和。平时我极少围它,偶尔参加聚会围一下。我拿下围巾对着镜子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觉得冷落了它。北方入冬,寒风毫不留情就拥抱身子,冷得发抖,女人们出门喜欢围围巾。也不知怎么,我每次看它一眼,顺手整理一下,又关上衣柜,似乎怕它受了风寒。
东青来了,定要围着它,它是东青送我的新年礼物,虽是十六年前送的,如今跟新的一样。
东青成绩好,考到北京。我考进省城一所普通大学。
路修好后,路灯换了,以前是橘色单头路灯,现在莲花瓣的五头路灯,亮不说,也好看。
东青回来了,可以痛快地说说话了。想到这里,我心潮涌动,热血催促我快一点,再快一点。我疾步往前赶路,我穿着新买的雪地靴想跑起来。飞跑起来的快感,只有跑步的人才懂其中的滋味。
清雪车还没到这片来作业,车子也少,雪覆盖路面,像是铺了一层毯子,专为欢迎客人到来。
下雪不冷,雪停无风也不冷。最怕从山上跑下来的风,冷得刺骨的痛。鞋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慢上坡,我大口大口吸气,暗示自己放慢脚步。将围巾提拉一下,大半张脸缩进围巾里。
呼出的热气与冷空气拥抱后,我的睫毛、发梢被霜花占领。要是以前我会忙不迭用手套捋干净,白花花的像老太太。那时十八九岁,以为衰老是别人的事,与己无关。
如今想来是多幼稚可笑的想法。东青说,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看来,他早已看透我。
越往前走,雾气越浓。这附近有座大型国营化工厂,还有一座发电厂,这不是真正的雾气,是工厂里排出的气体滞留在空气中形成的结晶体。
雪越下越大。
这样的天气,孩子喜欢。巷道见不到几个大人,都是孩子。东青家在巷子里住,离我家有三四百米。井字形的巷道,四通八达。但数我们这条巷道最长。
巷子在山坡上。我家在巷口。东青他们男孩喜欢从坡上串联抱着,一溜滑下来。笑声炸破寒气,满巷热气腾腾。我胆小,不敢跟着滑,站在家门口看他们玩,脸蛋冻得如柿饼。
有调皮孩子喜欢恶作剧,闹出事。其中一个孩子中途松手,后面的人翻倒在地,其中有东青。东青蹭破鼻子,碰断两颗门牙,还有一个男孩胳膊骨折。东青满脸是血,吓得我大哭。我妈听到哭声从屋里跑出来,以为我受了欺负,一看我好好的,倒是东青和另一个男孩受了伤,催促我回屋去。她去喊东青的母亲。
从此,东青门牙少了半截儿,不怎么爱笑了。他笑起来眼睛月牙似的。有几次我看他眼睛时,心里有点妒忌,一个男孩子眼睛长得比女孩子好看。东青的鼻子好了。给我柿饼吃。我说,不吃,别跟着我,讨厌!他笑眯眯地跑我到前面问,怎么就讨厌了,好端端的。我一扭头,一个人跑了,没理东青。
旧城改造,巷道里的人家陆续搬迁走了。东青家也要搬了。他爸在供电局工作,搬到一中的学区房。我家搬到城边一个安置小区。
东青的志向是当飞行员。说遨游天空是他的梦想。
长大干什么,我意识里模糊。照我妈的话,能自食其力就好。我把这话告诉东青,他笑着说,人一定要有梦想,不能随波逐流。目标不同,结果大不同。
东青说这话时,我望着他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觉得他有点陌生。我们虽不在一个班,毕竟在一所学校。他比我有主见,想法也比我多。
什么叫自食其力?机关干部是自食其力,环卫工人也是自食其力,你选择哪个?东青盯着我问。我目光躲开东青的目光,耷拉下眼皮,看着已被自己摧残得不像样子的指甲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不知自己能否考上大学,能不能考上公务员也是未知数。对我来说,无法预测和决定以后的事。
想着这些。我笑了,还没到怀旧的年纪,怎么想起这些事。
我猛一抬头,前面隐约有人。奇怪,没人超过我,也没车从我身边驶过。这人怎么到我前面去了。
我加快脚步往前冲。再看,这人背影怎么眼熟呢。左脚迈出去,右脚会微微停顿一下。再看这人高矮跟东青差不多。难道是他。不会。要是他,一定会等我一会儿,他不就是要跟我说话吗?打电话说好的。不会一个人走。
说不定,东青也是往四角亭赶呢!嘿嘿,这样也好。我们一前一后到,谁也没失约。
如果东青回头,一定能看到我颈上的黄围巾。可他一直往前走,没回头的意思。睫毛上的霜花已打湿眼睛。我掏出手帕擦几下眼睛,沁心冰凉,心跳加速。
再睁开眼睛时,前面的人消失了。我心发急,却怎么也喊不出话来。眼一热,泪珠蹿出来。再摸出手帕准备擦眼睛时,我吓住了,那人居然站在我的睫毛上。他不急不慢地数着,一根、两根、三根……饶有兴趣地迈着碎步,享受數睫毛的乐趣。他脚步富有弹性,站在睫毛上,有颤动感。
一个声音从胸腔往上蹿,我张大嘴巴,喊了什么,自己说不清楚,但没人答应。又喊了几声,依然没人答应。睫毛颤动着,他慢悠悠走在睫毛上,像是过一座古桥。桥水面幽深,看不到水波的涟漪。
雾越来越浓,连路旁的白桦树也看不清楚了。
2
东青,我去北京出差,在吗?我拨通东青的电话。
什么时候到,航班信息发给我,去机场接你。东青热情地说。
会务组安排车接。有空跟你说说话。我说。
如果临时没有特殊的事,我请你吃北京涮羊肉,北京最出名的涮羊肉。东青说。
东青大学毕业留在北京,三年后娶了河北张家口市的一个姑娘。东青回来补办婚礼时,我去了。东青给姑娘介绍我时说,叫娟姐。姑娘小巧玲珑,蛮秀气。
我有限的朋友里,东青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一所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常有联系。我们既是同学,又是好友。我有什么话都想跟他说。包括成家后,有的话跟丈夫不好说,便跟东青说。我妈被传销的人拉进去了,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我爸要离婚。心烦得我一口饭也不想吃,心里郁闷,只好一次次拨通东青的电话,向他倾诉。有两次丈夫听到我在给东青打电话,狠狠掐灭烟头,扔在我鞋旁。我踩一脚烟头,背对着丈夫。生啥气?我总有说话的权利吧。
位置靠窗。卡包,四人座。卡包的隔挡是印有山水图案的玻璃。
我有点晕车,从宾馆到这里半小时车程,有想呕吐的感觉。头靠在座椅上,身子发软,头发沉,闭眼吸气。
服务员很快将铜制涮锅端上桌,接着菜品也被摆在铜锅周围。
东青坐我对面,一脸热气腾腾。天冷吃涮锅舒坦。快把围巾取了。东青撕开桌上的湿巾递给我。又给我倒了热茶。大小事他都替你想得周全,无须你操心。
我取下围巾折叠好。东青说,还围着呢,好多年了。说着接过围巾装入一个白色塑料袋里。他担心涮羊肉的味道钻进围巾里。
除了新鲜羊肉,还有豆腐、山药、毛肚、丸子、冬瓜、水晶粉等菜品。都是我爱吃的菜。我目光落在东青脸上说,菜点多了吃不完,浪费。
东青忽闪着月牙眼说,时间早慢慢吃。多是素菜没事。说着伸手给我夹菜,右手食指上豌豆大的红斑清晰可见。
趁热吃味道好。东青热情招呼我。他正准备给自己夹菜时,手机响了。东青快速瞥一眼我,放下筷子,顾不得擦手,拉开拉链,摸出手机。他没按接听键,侧身进过道。手忙脚乱的样子,会是谁呢?我们是在吃饭,光明正大,又不是干别的,用不着偷偷摸摸。
我夹片烫熟的羊肉放在料碟中打个滚,拎起送入嘴中。羊肉温补,最适宜冬天吃。东青晓得我爱吃羊肉,而不是去吃烤鸭。
一个人熟悉你,会关照你的喜好,这种默契看不见摸不着,如同羊肉汤进胃,舒坦劲只有自己知道。
我又夹了几片羊肉送进嘴里。反正不是外人,不必客气。他接他的电话,我吃我的菜。
东青没当飞行员,换了多个职业,如今干什么我没问。自己离他几千公里,也帮不上啥忙,问多了无趣。只要他过得好。
大约半个小时后,东青入座,汗珠没了。倒是脸颊有点发红。我印象中他不胜酒力。记得高中校友聚会,一瓶啤酒,他就趴在饭桌上了。暗笑他还不及我的酒量。
大学第一年寒假回来,东青送我一个手袋。打开一看,是条黄色围巾。东青说,你皮肤白,黄色衬肤色。我从盒里取出围巾,看一眼,又瞅东青一眼,那一瞬间,有点惊讶,怎么想起给我送围巾了。他从我眼神里读出疑问,说,我得了奖学金,与你分享我的喜悦。
这不奇怪,东青一直学习好。拿奖学金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筷子别停,菜不吃浪费了。东青往涮锅里加菜。热气弥漫在我们之间。
东青举起啤酒杯说,干一杯。我摇摇头说,算了,跟你说说话,又不是来喝酒的。
东青喝了一口啤酒说,今晚耳朵是你的,说吧。
孩子逃课进网吧,才上小学,这以后可咋办?家里人除了打就是打,日子真没法过了。我打开话匣子准备把心里的委屈都倒出来。
这是我婚后十年第一次来北京。偌大的城市,因为东青在,觉得格外亲。我没敢跟父亲说这话,他要知道定会骂说,不知道好歹。父亲看了,不沾亲带故的人哪里能跟有血缘关系的人比。
嘿,这不是东青兄嘛?没想到在这碰上了,刚好来了两个客户,给你介绍一下。一个瘦高男人经过我们的卡包时,瞥一眼我们,居然跟东青认识。
东青说,不好意思,来客人了。
瘦高男人说,五分钟。说着双眼骨碌碌打量着我。我忙说,你去见见也好,我没事。
东青对瘦高男人说,改日吧。语气没有完全拒绝的意思。
瘦高男人拍了拍东青的肩膀说,相逢不如偶遇,择日是什么话!
我冲东青努努嘴,示意他去。我端起了啤酒杯。
我看着东青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到彼此有了距离感。这种距离不仅是空间的距离,心理距离也如驶向不同方向的列车。
一晃又是六七年的光景。一个初冬,我又到了北京。
到北京,姑妈在昌平,父亲再三嘱咐一定先去看看姑妈。我家困难时,都是姑妈接济。父亲兄弟姊妹五个,唯独跟姑妈亲。这我理解。我答应了父亲。可到北京,我先跟东青联系上了。情感上觉得东青比姑妈近。
我刚落地北京机场,东青的电话就追过来说,别吃宾馆自助餐,晚上一起吃涮羊肉。不一会儿,东青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是餐厅地址。并附言,会有车接我,让我在餐厅等他。
平时打电话拉家常,或发信息问候彼此,面对面说话更亲切。
这次,我想跟东青聊聊许多烦心事,婚姻的事,孩子的事,工作的事,甚至想在他面前发泄一下无名火。不想给丈夫讲,他回家只关心打牌和喝酒。甚至跟他单位的女同事传出绯闻。常常觉得生活无聊乏味,苦闷烦恼不知向谁诉说?左看右看,都不妥。想來想去,只有东青在长长的通讯录里觉得放心也贴心。
糟糕的情绪在我体内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桌上的铜锅沸腾热气滚滚,食材粘在锅壁炙烤发出刺啦刺啦声。一位男服务生过来说,您的客人到了吗?锅里的菜可以吃了。
我木讷地坐直身子,食指揉两下酸涩的眼睛后,看一眼男服务生。服务生眼睛干净清澈,如东青的眼睛。我目光捉住男服务生不放。男服务生略显羞涩地低头说,有什么需要叫我,转身离开。我目光追着他的背影。
嗓子冒烟。我伸手抓水杯。餐碟碰落,响声清脆,白净的碟子碎了。我被这声音从恍惚中拽出来。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离约定的时间过去两小时。
东青的手机在通话中。
对面位置空着,印有山水画的玻璃上清晰有个人影。我晃动一下身子,人影跟着动。那是自己,不是东青。
我愣愣地瞅着东青的手机号码,那一串数字像一堵墙横在那里。我叫过服务生买单。服务生说,订桌的先生是会员,直接从卡里扣款了。人没来,客请了。
窗外彩灯闪烁。有点催促人回家的意思。
我打算回宾馆休息。这时东青风风火火出现在我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临时有点急事来晚了。说着,他向我伸出了手。我最初期待的兴奋早被滚烫的火锅烧干了,目光滞留在东青身上时,手僵硬地搭在膝盖上,是无力,还是不想,一时说不清楚。
东青坐在我的对面。嘴唇一张一合,如此反复。我知道他在解释说明什么,我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哇地一声,我放声大哭起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东青起身一个跨步过来,揽住我的肩头,双手温热有力。我冰凉的躯体在他手中不停发抖。
早先准备好的话,在脑海里翻来滚去,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需要帮助吗?男服务生的声音。东青低声说,谢谢,不需要。
我是被东青架着走出餐厅的。门口停着许多的士。我像一只猫,车门拉开钻进去。东青紧紧搂着我的肩膀冲司机说,去天安门广场。
与白天熙熙攘攘的景象不同,夜晚长安街安静许多。
我跟著东青下车,分不清东西南北。东青帮我整理一下围巾说,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夜色中的天安门广场吗?我陪你走走。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根本记不得了。
夜风冰凉。
我和东青前面是一对男女。戴鸭舌帽的男人给身旁的女人讲去法国见闻,巴黎香榭丽舍咖啡厅、埃菲尔铁塔、凯旋门、街头卖艺人等。他声音里带着兴奋与激情。
我和东青像一对游客,跟在她们身后,听着妙趣横生的故事。鸭舌帽男人所说的法国巴黎我没去过,自然向往,我想有机会去看看,但不是现在。我甚至想问身边的东青,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夹杂在夜风中飞向空中。
脚步沉重,我和东青渐渐与鸭舌帽男人拉开了距离。鸭舌帽男人模糊了。眼前的天安门渐渐模糊了。灯光模糊了。穿行而过的车辆模糊了。被灯光拉长的身影也模糊了。我想看清楚一点,可怎么也看不清。
我脸缩进围巾里,才发现,两条热乎乎的水线打湿脸颊。
又一阵寒风扑过来,撞得我发晕,险些跌倒。东青一把扶住我说,没事吧。我稳住情绪说,没事。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从东青口袋里蹦出来,刺耳响亮。他松开我的胳膊,伸手掏出手机,快速挂断。走出去没几步,铃声再次响起,倔强顽强。连续不断的声音撕扯着我,身子发抖。
有点冷,我送你回宾馆。东青说。
的士飞驰,一切都被甩在身后。
3
四角亭孤零零地立着,我与它相距不过五六十米的距离。雪撒欢飞舞过来,像等我伸开双臂拥抱她们,也等着四角亭拥抱她们。
我站在四角亭中,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雪暮中的四角亭在瑟瑟发抖。周围的柳树、杨树、银杏的枝干光秃秃的。不能为它遮挡风寒。
自清明后,四角亭里就有人了。三三两两,有老人带孩子的,也有男男女女来歇脚乘凉的。坐着自然要说话。无外乎是家长里短。
我跟东青在四角亭说过话。我跑步过来,他骑自行车来。我站在四角亭中,不停甩着腿,放松腿部肌肉。东青将自行车靠在亭子右侧小路上。朝我挥手跑过来。青春的气息,在空气中碰撞,彼此能嗅到。
你出汗了。东青摸一下我的额头。
你也出汗了。我刮一下他的鼻尖说。
我看你又长高了。看来跑步有效果了。东青上下打量我一番说。
二十一岁了,还长啊?我瞪东青一眼。语气中的俏皮东青是听得出来的。我用手绢擦拭额头。
长,二十三岁还蹿一蹿呢!老话都这么说。东青眸子里立着我的身影。
站着干吗?歇一会儿。东青提议。我坐在四角亭右侧椅靠处,有点累了,一阵小风卷起发梢,撩拨得人惬意。我说,好久没有这么舒服了。他坐在左侧,两只脚交叉着。
四角亭东侧,有个不大的池塘,里面没鱼,水草倒长得茂盛。
听说你男朋友是工程监理,肥差啊!东青说。
再肥也没你胖!我斜瞥一眼东青说。
东青嘿嘿笑起来,月牙眼荡出一种难掩的自信。
上大三时,我喜欢过一个男生。可发现这个男生脚踩两只船,分手了。这事对我的打击不言而喻,我是认真对待这份感情的。甚至想跳楼了结此生。我想不通,给东青打电话说时,泪没干过,心里委屈难过,一股脑向东青宣泄。
东青耐心听着,没埋怨我一句。电话发烫,我才停止诉说。看了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半了。人家通常十点半休息,我折腾这么晚,不好意思地说,打扰你了。
你说什么呢?咱们谁跟谁,说客气话就见外。往后,你遇到不敞亮的事,尽管说,我是你的消气筒。东青洪亮的声音传入我耳鼓时,心里认定,他是我这辈子最可信赖的人。
东青嘴巴上了锁。我告诉他的事,只到他这里结束。没听其他人再讲过。这让我更信任他。
虽然东青在北京,可每年春节或中秋节,他会回来几天,见同学,会朋友。
当然,一些重要的日子,东青也会回来。如他父母的生日。
曾有人说,我跟东青在处对象,不然怎么那么好。听到这话,我脸腾地红了,还没说话。东青瞪大眼睛一脸严肃地说,娟是我妹,瞎说啥?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地上,不容怀疑。
东青比我大8个月。他是2月份的,我是10月份的。相貌看,他比我大好几岁的样子。东青妈说,他少年老成。
在北京,东青到底干什么大事,我始终没搞明白。总之,他很忙,一会儿下广州,一会儿出国。工作不停变化。但我打过去电话,他会及时接听。如果占线或关机,会发信息,或者回拨过来。我去北京出差,他没赶过来,就是公司临时有急事需他处理。不管他说什么,我都相信,他没必要骗我。
结婚是人生大事,我告诉东青时,他爽快地说,妹子结婚,哥哪有不参加的道理,一定参加婚礼。
对此,我没怀疑过东青,他是一诺千金的人。我信他。
婚期订在10月10日,也是我的生日。按说这时已过了国庆假期,单位都在上班。我是图个吉利,也图省事,生日和结婚一起过。
东青是前一天下午回来的。我们这讲究姑娘出嫁前一晚要喝花茶,姑娘的闺蜜好友及亲戚们都会来热闹一番。
我家房子不大,只叫了几个要好的同学。东青进我家门时,人都要散了。见他进屋,同学又嚷嚷着新开了一瓶酒。说,东青喝不好,不能回。
东青没客气,说,酒一杯不少,但先把礼物给妹子,不然喝高了,忘了那多丢人。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红礼盒,塞到我手里,月牙眼笑眯眯地说,祝你幸福!
打开看看。不知谁说了一句。
我猜是首饰,或是手表。我拉开红色丝带,打开礼盒一看,一串红珊瑚项链。之前,我在北京大商城的珠宝首饰柜台里见过红珊瑚项链。在省城大商场都见不到红珊瑚。几位女同学都瞪着眼睛,你看我,我看你。男同学说,开眼吧,哥送的礼物就不一样。
此时,同学们七嘴八舌议论起红珊瑚来,我的心却像受惊的兔子。第一次收到如此贵重的礼物,不知说什么好。
东青醉了。摇晃出门时,扶着门框说,第一个到。明天。我。
我不放心,让两个男同学送东青回家。
结婚典礼当天,东青并没有如他承诺的那样第一个到。
东青是守时的人,怎么还没到呢?还差五分钟就要登台了。我拨打东青的电话,语音提示:你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
怎么回事呢?昨晚喝多了,還没醒?还是家里有急事?我胡思乱想着。
直到我给客人们敬完喜酒,也不见东青。虽然我身着红色礼服,精致的妆容,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可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回到家,不安一路尾随而来。丈夫喝得酩酊大醉。我换身衣服,出门打车直奔东青家。开门的是东青妈,她见我愣了一下,说,今天你结婚的日子。我点点头,目光向屋里探寻。东青妈说,他夜里吐得厉害,折腾一夜,才睡不久。这孩子太义气,哪怕伤自个身子。听了这话,我脸顿时发烫。东青妈目光从我身上挪开后叹了口气。我愧疚地说,阿姨对不起。说完,转身离开。
那天怎么回的家,我忘记了。后来东青发信息给我,公司有急事,提前返京了。
既然东青说要来,我再等等。反正也没要紧的事。
大雪天,站着挺冷,动起来就热了。我绕着四角亭的小路慢跑。一圈又一圈。跑起来时间过得快。
雪越下越大。像是专为我在下,四周除了我的脚步声。似乎是我与四角亭在演出一幕话剧,以游园为舞台。密实的雪花是观众。
我没停止慢跑的意思,雪也没停的想法。如不是暮色提醒,我会走到下一个大雪节气。
4
我眼前发黑,瞬间晕倒。再醒来时,已在医院。五张床的病房只我一人。检查结果显示严重缺钾。幸好入院及时,不然有生命危险。我看着报告,人呆若木偶。
我给丈夫发条信息,他回复说,工程紧回不来,让我保重身体。我心里哀叹着,把手机塞入枕头下。
细想,结婚以来,丈夫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说话也限于家务事,很少谈及其他话题。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职业决定丈夫常外出,我理解外出的日子并不光鲜,旅途劳顿颠簸辛苦自知。
蜷缩在病床上,阳光盖住我,什么也不想。任由时间慢慢流淌。时间是最好的过滤器,属于你的会留下,反之便会离开。
药起效了,晚上十点瞌睡虫缠住我。很快睡着了。
不知何时,眼前出现一个人,一脸不高兴地说,生病也不打电话说一声,把我这个哥往哪里放。东青的声音。
如果这里看不好,带你到北京去看,大医院任你选,保证给你找到好医生。你这妹子,生病这事,不是能硬扛过去的。我低头,紧闭嘴巴,像犯错的学生,一声不吭。
是不是又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别放在心里,给我说说。许多事,说出来,心情好了,气就顺了。大事变小事,小事就没事了。东青伸手将我额头一缕头发放在耳侧说,我承认,这些年我在北京忙,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可电话从没换过,随时保持畅通,哪怕晚上十二点也没拒接过你的电话。东青坐在床边,乌黑清澈的眼睛在我脸上不断巡视。
起来吧,再躺着就成精了。东青拉着我的手说。出去跑一圈。
我像是一件遥控玩具,被东青遥控着出了医院。
我喜欢跑,活动了一下双腿,脚板发痒,真是好久没跑步了。我看看东青。他笑着说,跑起来。
不知不觉,我跑到白桦大道。脚板有记忆,对这里最熟悉。秋日的白桦树,叶子金黄,树干的图案,似山水,如眼睛,耐人寻味。
嗨,你知道不知道,你睫毛真好看!东青说。
我目视前方,边跑边说,没觉得。
又长又密,像一根根乌木。东青说。
乌木,没见过。我说。
南方有,有空去看看。东青喘着粗气说。
你没觉得吗?跑步时,也是在说话。是脚与大地说话,你的想法会被传给地心。
我停住脚步气恼地说,是不是嫌我找你说话烦了,找了话搪塞我!敏感的神经支配了我。
没有的事,好端端,别瞎想。东青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
汗珠掉在地上,像手雷爆炸,一声巨响。
我吓醒了。怀里紧抱枕头。大声喊着东青的名字,没人答应。
我慢慢坐起来,看着窗户,玻璃反射出一张满月脸。我愣住了,一个人,由远渐近,越来越小,消失在黑夜里。
我眼前出现了许多双眼睛,他们共同的特征是睫毛长而密。
别难过,我帮你到另一个地方去,那里有人在等你。一个声音在空中悬浮着。
我从哪里过去?
给你搭桥,别怕,走过去就到了。
我被人拎起来,放在浓密的睫毛上。我腿软不敢走,蹲下身子,捂住眼睛。
不用怕,大胆点儿。
我慢慢起身,试探性地迈出脚步走在乌木上,像过浮桥,一闪一晃,一摇一摆。
桥那头,忽暗忽明。
责任编辑惠靖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