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伟
吴美琳在苏州的家里到处翻找,翻到第二个纸箱子时,发现了一个沉重的牛皮纸袋。她解开缠绕的线圈,掏出近五厘米厚泛黄的稿纸,只见封面上手写着“楼兰考古调查与发掘报告”,落款是1987年3月。她高兴地给西安的张莉和北京的孟宪实两位教授打电话:“找到了!”
这份考古报告尘封了30多年,作者是她的爱人——著名西域史专家侯灿,而报告上的每个字都是吴美琳当年亲手誊写的。
两人退休后,这袋手稿随着他们从乌鲁木齐搬到成都,又来到苏州,最后两人在上海定居,手稿等学术资料都存放在苏州儿子家中的三四个大纸箱里。
2022年3月,这本报告终于出版面世。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迄今唯一一次楼兰古国考古调查的详细报告,仍然是最新的楼兰考古报告。
2016年侯灿去世之后,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孟宪实猛然想起,侯灿还有一本重要的楼兰考古报告始终没能出版。侯灿是孟宪实年轻时的学术引路人,1987年他们初次相逢时,这本报告就已经完成了。孟宪实联系了侯灿的妻子吴美琳,希望找到书稿帮助出版,吴美琳却在电话里很肯定地告诉他:家里没有这样一部书稿。
过了3年,孟宪实在一篇纪念侯灿的文章中又提起了这件事,表示遗憾和不解。吴美琳看到文章后,“脑子被叫醒了”,第二天就坐车到苏州,把封装了多年的纸箱全部打开,一一翻检之后,终于找到了那个牛皮纸袋。
报告记录的是40多年前的一次考古行动。
1980年,中日合拍《丝绸之路》电视系列片,其中敦煌经楼兰至焉耆段由中方拍摄。中央电视台邀请新疆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组建考古工作队,进入楼兰遗址开展考古。
经过前一年的两次勘查,考古队兵分两路,考古所的侯灿是西路负责人。这次短短二十几天的考古任务,改变了侯灿一生的学术方向乃至人生境遇。
田野考古结束后,进入漫长的资料整理和报告撰写过程,侯灿负责报告的执笔。1987年3月,他完成了详尽的考古报告,同时整理出文章《楼兰古城址调查与试掘简报》《楼兰城郊古墓群发掘简报》《楼兰新发现木简纸文书考释》。1988年7月,3篇文章很快在《文物》月刊发表,然而完整版的《楼兰考古调查与发掘报告》却从此石沉大海,只留存在传说里。
其实,侯灿当时将书稿寄给了文物出版社,1987年11月,出版社回复信件,称赞《楼兰考古调查与发掘报告》纠正了前人的一些失误,并提供了有价值的新资料和论证,“我们已经列入明年的发稿计划”。可是1988年3月,侯灿却又收到了出版社的退稿信,信中解释,退稿原因之一是当年即将发表的3篇文章已涵盖《楼兰考古调查与发掘报告》的主要内容,原因之二是“我社目前纸张紧缺”。
孟宪实说,这本书出不来是一个个人的悲剧,实际上也成了一个国家的遗憾。
那次考古之前,国外“垄断”了楼兰研究长达80年。随着19世纪工业革命后的资本主义扩张,西方掀起以寻宝为目的的“探险热”,遗存满地的中亚和新疆成为竞赛场。1900年,瑞典人斯文·赫定首次抵达楼兰,收集了大量文物,包括珍贵的简牍文书,英国人斯坦因、日本人橘瑞超等接踵而至。1931年,中国和瑞典共同组成的西北科学考察团曾围绕楼兰遗址进行了考察,但遗憾错过了楼兰。
1988年,日本发起轰轰烈烈的“楼兰年”活动,而中国一册全球最新的楼兰考古报告《楼兰考古调查与发掘报告》却在那年开始沉睡。中国的楼兰研究,再次失去了一次绝好的机会。
1980年3月26日,一队人马在沙漠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细沙一直往鞋里流。他们的目的地是24公里之外的楼兰遗址。走到天黑,还没有见到楼兰古城10米高的佛塔,他们索性躺在沙丘上将就了一夜。
3月27日,天刚蒙蒙亮,楼兰考古西路队简单吃了点干粮又起身出发。直到天擦黑,佛塔终于出现在视野里。这是历史上第一次,中国考古队正式进驻楼兰城。
考古队里,最年长的侯灿是实际负责人,队员还有吐尔逊、吕恩国、邢开鼎3人,24名部队人员提供后勤保障。他们在佛塔下方扎下了帐篷。晚上气温降到冰点,裹紧被子和大衣依然感觉寒冷。春季的大风在帐篷外呼啸一夜,沙子钻进来,30岁的吕恩国醒来一摸鼻子,鼻孔里都是细沙。
吕恩国在三五公里外发现了几处墓葬群,每天在五六名战士的伴随下徒步前往,刚踩出的路很快就被流沙抹平。他们数次在瀚海般的沙漠里迷路,睁不开眼睛,在沙地上转圈,“遇到过好几回,好在那时候人多,也没有太惊慌。”吕恩国回忆道,如今他已经年过七旬,是新疆文物考古所研究员。
那年头没什么人知道楼兰,盗掘者尚未抵达,考古队每天的发掘都有很多收获,甚至走在路上就能捡到史前的石核。现代人的痕迹,只有斯坦因等外国“探险者”留在墓中的火柴盒。
4月22日结束考古那天,楼兰考古西路队带走了1004件文物。回到乌鲁木齐后,队员们便分头整理自己发掘出的东西,“测量资料、绘图资料、发掘记录都弄得很全乎,装在一个袋子里交给侯灿先生,我们就去干别的事了,楼兰是他一个人在做”。
现在,人们终于可以更准确地认识这个被过度神秘化和浪漫化的西域古国。
其实,楼兰古城总面积仅10万平方米,不及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大小,如今只剩残缺的佛塔、城墙、宅院和3间房遗迹,被千年的风沙吹拂成不对称的雅丹地貌。中国考古队首次为楼兰测量了精确数据,包括经纬度、水渠道路、建筑遗址等数据,纠正了半个多世纪以前的粗率记录。
不同于“探险者”对宝藏的唯一兴趣,这次中国科学考古更关心楼兰的完整历史,诸如史前人类活动和生业经济。比如,城里的麦子标本就为研究中国小麦起源提供了新信息。一段小麦穗轴上还保存着一朵完整的小麦花,专家也禁不住在严谨的鉴定报告中惊呼:“这朵小麦花是目前世界上最古老的小麦花。”
“它虽然不如西域名城高昌那样庞大,也不如军事重镇交河那样险峻,但它以庄严的气概显示了自己的雄姿。”侯灿罕见地在文章中透露出些许感性。发掘的文物折射出楼兰作为丝绸之路早期“中继”都市的繁盛时光:这里有大量玻璃、海贝、海蚌和珊瑚,铜币集聚了西汉五铢、东汉五铢,王莽大泉、货泉,以及阿富汗地区的贵霜王朝钱币。
美女、美酒、“东方庞贝”,一个世纪以来,人们用不切实际的想象建构着楼兰的魅力,使其成为西域的流量之王。而在真实的历史中,它的魅力来自于别处。
著名的楼兰文书,既写在木简上也写在纸上,中国书写材料从简向纸过渡的历史瞬间在这里凝固。
“纸和简在一个空间里并存,楼兰恰好提供了最完整的一个标本,这个意义要多大有多大。”孟宪实说。此外,楼兰还有两个重大意义,在环境史上,楼兰的存废提供了南疆和塔里木河流域环境变迁的标本;在地理位置上,楼兰是西域南道的门户,在中原与西域的延绵通道上是个关键的“逗号”。
东汉以后,楼兰几乎从史书中失踪了,突然消失又赋予了楼兰一种神秘气质。
侯灿通过这次考古对楼兰的废弃作出了解释,认为主要原因是孔雀河水系变迁导致的水资源枯竭。出土的木简、文书上记载,楼兰不得不一再缩减吏士口粮的供应标准。最终,这个绿洲之国如同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小镇,被风沙彻底抹去。
(摘自七一网七一客户端/《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