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
回老家探望父母,大街上飘来一阵叫卖簸箕的吆喝声:“卖簸箕喽—刚编织的簸箕,不结实不要钱呐。”卖簸箕的人骑着咣啷作响的“二八”自行车,车架子两边整齐地吊着金黄、赤白各一串的新簸箕。
我心里正寻思着这年头居然还有卖簸箕的,谁要啊?却见父亲火急火燎地从家里冲了出来,跟我匆匆打个招呼,就转头看簸箕去了。我进了院子和母亲没说几句话,父亲买了个新簸箕笑吟吟地回家了。
“爸,您怎么还买簸箕啊?这年头谁还用?我记得家里不是有一个吗?”我嗔怪父亲说。
“庄稼人,怎能离得了簸箕呢?”父亲笑着说,“原先的那个簸箕啊,早就用不成了,挂在偏房的角落里睡觉。”
家乡的簸箕是用竹片编织的,一米方圆,边上有用竹片围绕的檐。没有现代的打谷机时,簸箕是打米后用来吹糠的好家伙,是晾晒东西的好物件,收放轻松方便。我无数次看到父亲端起簸箕一上一下颤抖着,那些没用的糠灰在父亲翻花样的波动中,纷纷扬扬脱离簸箕落在地上,铺起一层雪白。
記得我读六年级的那个春天,父亲留住卖簸箕的匠人在家免费吃了一顿晌饭。父亲的好客,感动了远道而来的匠人,他让父亲找来沉淀很久的竹篾丝,从自身带的皮革包里取出做簸箕的工具,动手为我家编织起簸箕来。匠人虽然理了个寸头,但根根挺立的白发依然像一层霜,染白他的头顶。匠人精细编织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将簸箕完工,还特意用葛藤包了边,经久耐用。由此,父亲跟编织簸箕的匠人、匠人编织的簸箕三者都成了好朋友。
就是那只簸箕,父亲用它筛选过稻米、高粱、大豆、玉米以及麦粉。春天里,父亲会用簸箕晾晒在盐水里烫了烫的小笋子,它们尖尖的头能顶破坚硬的土层,迎接新生。小笋子晒干了用油炸熟,吃起来脆脆的、香香的;夏季时,父亲会用簸箕摊铺着金黄的金银花,小喇叭形的金银花像躺在床上一样在那里舒舒服服睡了个美觉;秋天,簸箕里盛满尖尖的红辣椒,带着露水,鲜灵得很,还有茄瓜、刀把头菜、瓜藤根做的榨菜;冬天来了,簸箕里晾开的是一根根红薯条,父亲将它们置放在屋顶,让那微凉的霜花包裹着薯条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那些打过霜的薯条格外甜,每次我抓一把红薯条在同学们眼前炫耀,那些发誓不再跟我玩的伙伴都会乖乖地靠拢我,跟我甜言蜜语起来,又成了好朋友。
簸箕见证过我们一家人五谷丰登的年景,也经历过饥荒年代带给我们的历史性酸楚、疼痛,它扎实的边缘被父亲的双手磨蹭得单薄,粗糙的地方被打磨得光滑滑的,能照出人影。簸箕在日复一日的劳累中慢慢苍老了自己。
看着父亲捧着新簸箕高兴的样子,我才明白:簸箕是揣在父辈心窝窝上的一个宝,在岁月的长河中永远蕴涵着光阴的芬芳气息。
现在,家乡的人也极少用簸箕筛米掂谷物了,细米白面,商场超市应有尽有,随到随购,簸箕英雄逐渐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偶尔用它扬扬豆秸,盛盛东西什么的,也是可有可无、不关痛痒的物件了。可父亲对簸箕的感情一如既往,农闲时把它倒腾出来,有个缺口断层的地方,父亲会坐下来用竹片儿精心修补得完好无损。簸箕放在一角久置不用,老旧得不成样子,父亲却不时拿出来用抹桌布仔细拭擦,擦拭得它一尘不染像个出嫁的新娘。我和弟弟劝过他几次,将破簸箕处理掉算了,父亲都执意不肯。
如今,安坐在时光深处的父亲满脸鬓霜,腰弯背驮,但他依旧时不时地去看看旧簸箕,用他亳无力气的粗糙手掌轻轻摩挲着那只旧簸箕,就像和他的忘年交之间默契而又无声地进行着述说、交流。
原来,簸箕与家里的每一件老物件一样,都住在父亲精神世界的春天里,谁也休想把它们从父亲心里掠走!那是生命里某段时光的鲜活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