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超
我们活着,一次又一次地
看到又忘却夜幕下的那甜蜜景观
——博尔赫斯《天数》
1
“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齐鲁大地上,谁能看出这美的端倪
亦或,打开最初的《尧典》
伏生故里、梁邹诗篇,或归于洁白的纸上
从家园里透露的目光,皆是吾爱
2
花落谷雨时,氤氲在1250平方
公里的宣纸,此心向往,一尺
素履,人在家园里行走或徘徊,像草木
萋萋,莺燕翩跹,相思从黄河之畔
探出云的姿态
3
白云山系,鹤伴山擎起如龙的骨骼
一方墨绿的悬崖圭壁,横生罅隙
有霞光搬运皴法,绘写丹心
山、石、云、瀑,沟谷曲折,恰似爱的
雕琢,或描摹四时芳菲、聚散离合
4
或一首诗弥漫成大地上的琴弦
邹平之美,像谷雨润泽的诗句
我寻觅答案,家园如歌的行板
它是另一部《尚书》,在谷雨里开篇,也
在万物中开篇,清新、饱满而温暖
5
像一尾鱼躲在时光背面,或彼岸
它是不是一直倾心于家园的湖泊
这水的皱纹,被谁抚摸
阡陌里有庄稼,人间有广厦,从衣钵里
复活的“百兽率舞”是怎样的涅槃
6
行至梁邹,犹如在一首诗里
写尽天地人和,炊烟袅袅、布谷歌春
“光被四表”,而家园在上
星辰隐匿于远方,当这些词条变成可视
之物的时候,我正在返乡的路上
震 杳
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路可以算作他的
亲人吗?一个人经历了沉重的生活
生活能成为他的家园吗
草活在草的家园里
树活在树的家园里
人活在寻觅中,不断拆除又重建
有时,我在窗口,忽然想起了童年
山冈上的浓雾羊群般慢慢走下来
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苹果树静静站立
沾染着星光。星光没有家园
它们在宇宙中奔驰,把我们的眼当作家园
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
万物都是他的亲人
他敞开自己,成为生活可以依赖的家园
他让那些伤害,哭泣,记忆,与爱
在肉体上扎根。唯有云可以漫无目的飘荡
是谁制造了云
拿走了它的重量就是拿走了它的家园
黑 银
我渴望在这春日里
击水而歌。用柳笛
替代登高的指令
用落日——这陈旧的定时器
来取消手机里陡然响起的闹铃声
它不停地提醒我
一个村庄消失时的叹息,像
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那时
我新柳的嗓子
我青铜的嗓子
我炊烟里扶摇直上的嗓子
我槐花香里蜜一样的嗓子
都喑哑了
登高而去。不是上山
是电梯间里二十八层的指示灯闪烁
却又沉默不言
是白云之上
一个失语者,写这首诗时
语言里的山穷水尽
回不去了吗
喇叭花里露珠般的黎明
黄昏时临窗而坐,我知道
盆景里假山云松
还在回忆一只鹤的形状
而我,不能
把自己闲置起来
架起耳朵的雷达
朝向窗外,雷声滚动中
终究有一副车轮载来黎明
李 婴
你知道那条河流吗
那条自东向西流淌的河
叫汶水,当它流到我的家乡
就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大清河
大清河,大清河
一天之中我们无数次地这样呼唤
好水养好土,家乡的玉蜀黍金黄、甜香
碾碎了就叫糊豆
我们那儿的人
都是喝着金黄金黄的糊豆长大的
你知道那种香味吗
木盖子的七印大锅,用柴烧
烧火棍一拨弄
柴香就炸裂开来,哔哔啵啵
火苗灿烂远胜烟花
你知道柴火灶下的那种灿烂吗
这样的小戏儿每天上演,母亲是主角
我是享受捣乱的配角
我们每天用早晚各一个时辰
熬制未来客子在他乡的永忆
其实我从未思乡,一直到
睡梦里看见血管的异象
血液在逆流,如那河自东向西
寻摸着故园的方向
而味蕾叫嚣,用什么,用什么替代
那柴草烧的,铁锅熬的,大碗盛的
玉蜀黍碾成的香香的糊豆
而今,母亲是早已去了
与那水土已不分彼此。我就想知道
当年我抱持过的碾棍,被遗失在了哪个角落
董 玮
十九岁在坨庄宁海输油站实习
爬储油罐,目睹阳光穿过层林
古老河滩,黄河细龙般隐现
大朵,大朵内部储满光的云团
黄昏收工,在大解放槽子车上
青铜之光覆盖的灰瓦,炊烟
低矮土地上,宁静而悠长
绵柔如母乳
那时还远不能领悟,自然
内心——年少,苍白而瘦弱
裹进厚重蓝工服的乳房,由此
想到卑微与漫长一生——不安中
对落日的谬误。一支金色芦苇
还遮蔽于思想的隐晦之外
一抬头,把灰色罐顶当作天空
那时远未学会爱这一切
艾草气息,荒草间的落日
拖着长长尾翼,飞过南展坝的雉鸡
遽然缓慢、安静下来的时光
还远未懂得,落于旷野苇絮间
细雪的慈悲,寂静中的星光
转瞬而逝的半生
窗外无所事事的打鸟人在瞄准
枪声里,一片蓝色在飘逝
安装队电焊工,一个乙肝携带者
津津乐道,食以刺猬治病的偏方
同样不被宽恕的沉默,所有人
深知一切会悉数回来
在记忆,“尖锐而沉寂”
以及沉寂中一丝哀婉,一丝疼痛
苏 末
她比空荡的老宅要小
比泥砌的灶台小。比总是想着要为明天
蓄满的水缸小。她比陷在泥地里
让她弩劲的板车小,比一袋袋背负到田里的
沉沉的肥料小
她比谷堆小。比穗粒小。她为它们一辈子弯腰
吃饭时,她比瓷碗小。比先人小。也比儿孙小
她还比那件穿破了的外套小。比棉田里每一朵
绽开的棉桃小。当铺开一床新絮的棉被
我都分不清里面哪朵才是她
天黑了。她比缓缓从北渡村落下的日头和屋脊
悄悄升起的月亮小。比那张独自
睡了几十年的雕花老床小
她也比门口年年结满桑椹的老桑树小
当她每次一个人在树下挥手目送我们离去
当天空排出一行飞鸟
她比那个“一”还小
孙光利
月光溺水。我昼以继夜的打捞
终归是徒劳
抵押半生时光,仍未参透
水面下的秘密
行走于梁邹,我俯身为草的一根一须
你看这春风,升空为云,落地是雨
适合农桑、草长莺飞。适合花开、花落
也适合,打开一部古书修习身性
怀揣一颗无处安放的灵魂
我急于在一枚汉字里得到庇护
人世的加减乘除颠倒着
时序与黑白
这枚上古的月亮啊,相似如我
一生背负着阴晴圆缺的憾事
终究是摆不脱跌跌撞撞的宿命
而简单的生活,就是一杯茶的芳香、一盅酒的苦辣
今夜,月亮它分为两半
其一半,在烽火里动荡、漂泊
它的祈祷被阴暗屏蔽成谎言的一部分
而我头上这一半啊,它散落下的祥和的光
在春风的国度,在梁邹
以《尚书》中一粒汉字的名义
将一块小小的石头点化出金子的品质
黄治文
黄河,一部流淌了五千多年的史诗
在邹平,在一个叫田拐的村子
留下了它最智慧的一拐
它拐,是因为,在通往大海的路上
用宽广的思想和喷薄的灵魂
给齐鲁大地,写下一个巨大的对号
它拐,是因为,在飞流直下中寻求沉稳
在喧嚣狂放里探索平静
在奔跑时,卸下泥沙,卸下内心的负重
在梯子坝的心里,装着一条多声部的河流
时而沉稳缠绵,时而咆哮急骤
时而低吟浅唱,时而奔腾喧嚣
梯子坝是一排古老的琴键
涛声,就是它内心深处弹响的强音劲韵
梯子坝是一位智者,面对九百多年的风云变幻
磨砺出它处变不惊的精神向度
春夏之交,绿色涂抹着梯子坝
也涂抹着不远处的邵家村
一枚枣花太卑微,可大片的枣花呢
大片的枣花就是邵家村的颜色
枣花香不香,你问枣林里摇蜜的姑娘
让她粘满枣花的黄衣告诉你
让她手里的一桶桶枣花蜜告诉你
邵家村的秋天是用红玛瑙串起来的
红玛瑙串起了太多的故事
任你虚构,任你删减,任你嫁接
那棵年过百岁的古树
镌刻着风沙、盐碱、旱涝和过往的沧桑
那株蓬勃向上的幼枝
结满了勤劳、质朴、坚韧与时代的福祉
杨光军
甩掉头顶的高粱花、脚上的黑泥
做梦都想逃离面朝黄土的日子
那一日阳光普照
锃亮的皮鞋替换了娘纳的千层底
口袋里的粮票跳出来
与一铁锅软软的萝卜红薯道别
破旧的长途车,嘶鸣
拉断了我与故乡的脐带
灵魂,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间游离
一粒种子找不到沃土
做梦都想回去,重新把自己栽到故乡
从奶奶的大北屋开始
从月光下麦垛旁胡同口开始
在大伯二叔呛人的烟雾里
在咝咝作响的旱烟锅里
重新找回那些新鲜的故事
我忽然浑身轻松
如炊烟飘过庄稼的头顶
陈于晓
在邹平,我可以将韩店镇
搬入一卷《尚书》么
伏生,或者还在光阴深处走动着
而我,或许还可以在字里行间
拾取伏生的脚印,或者去拜访伏生
此刻,时间和伏生正蛰伏于《尚书》
我们说出故园,说出一种
必须相传的薪火,甚至说出“劫”
那时,你把藏在空间的秘密交给了时间
并在时间的伤口,种植下一种勇敢与担当
有时,文字就是火种
必须把火种藏于火,藏于内心的良知
我们这样说着的时候
仿佛时间已化作一口古井
这口古井埋在《尚书》的故事里
一代代离乡的人,都没有把它背走
现在,在《尚书》的故园
遇见伏生,乡愁有了沉甸甸的骨质
在韩店,在人家的烟火中翻动一卷《尚书》
取出文字里的火种,有雷鸣电闪
有雨雪风霜,有光
当我们谈到谷雨或者谷雨的雨
万物萌生,我们对饮,或者吟诵
山高水长,我们的家园生生不息
孙 梧
厚重的沃野,是一张旧照片中的街景
是陈旧黑陶瓦片上的陶文
掩映在《尚书》或范仲淹的诗句里
仿佛也带着我回到很久之前
面对日出时,凝神站立的伏生
他望着时间上游的神邸,写下梁邹大地的碎片
传承着一个个大写汉字
像口传下来的《尚书》,从伏生身体里取出
山清水秀,草木依依,郁葱田野
故乡,正从他的目光里
展开一座宫殿,一片沾染光阴的绿叶
烟云转身便成了一张
画下风雪夜归人的宣纸。疏离的符号甚至
只是一枚敲响故乡的铃音
马蹄声。历史。罗盘
所有的灯影,都在换回伏生的记忆
一张蒲团映在遗址上
星光闪烁。邹平的房屋沉淀风雨
似乎浓重了岁月的味道
万古之音,以激流的姿势流传入耳
人生何如?梦里与伏生共饮,静听江海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