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妖娆
2003年初秋,一個刚刚解散了表演组合的搞笑艺人,非常认真地考虑着自己的未来。那时,他在“退圈”与“厚着脸皮留在18线”之间左右为难,又赶上被从高圆寺的简陋租屋里逐出来,连到便利店做兼职都被店长怀疑偷钱。于是,他在好友面前做了这样一个打算——30岁的时候到京都选个庙当和尚去。
同样穷得叮当响的好友绫部祐二沉吟片刻,说道:“30岁当和尚为时过早,不如咱们搭个档继续在圈里混吧。”于是,二人搞了个叫“Peace”的漫才组合。此后他们果然在娱乐圈坚持了12年,过了30岁的又吉直树终究也没有做成和尚,却成了半红不黑的喜剧艺人,还是拿下芥川文学奖的当红作家。
在青春小说《火花》拿到芥川奖之前,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又吉直树是谁,倘若在街上看见他,可能会远远绕开。那时候对他感兴趣的人,除了数量有限的忠粉,就剩下街头巡逻的警察了。是的,日本演艺圈有两位男性艺人声称自己经常在街头被警察拦下,一位是因性侵罪已经入狱的新井浩文,另一位就是又吉直树了。如果说前者是因为面相凶狠、“死鱼眼”特色鲜明的话,那么后者则是凭借那张死神气质浓厚的阴郁面孔而引发关注的。这一点,又吉直树是直接问过警察的,对方回答说:“你眼袋深、两眼充血、脸色又差,这种人很容易犯事。”
又吉直树哑口无言,恐怕他自己也知道作为一名“笑匠”,他的“死神面孔”实在是过于荒唐了,而“荒唐”恰恰是喜剧的本质。如果读过又吉直树的小说处女作《火花》,你就能模糊地摸索到他阴郁的根源,那便是与这个世界的主流格格不入。书中的漫才界新人“我”,深深地景仰着前辈神谷。神谷不红还很有个性,为了追求极致的搞笑创意,他能诅咒在场每位观众“下地狱”,甚至在外躲债的同时给自己隆了一对巨胸。这种将自己刻意置身于“荒诞”之中的人设,尤其容易吸引敏感脆弱的“抑郁青年”。对搞笑的理解比普通人高出几个层次,即便曲高和寡也要唱到底,在一贫如洗的时候坚持请后辈吃吃喝喝,他人眼中的神谷是“垃圾”,然而,对于视太宰治为人生楷模的又吉直树来说又有着致命的魅惑力。
因此,在《火花》完稿前,又吉直树纯粹作为搞笑艺人,表现也是相当“死神”的。漫才是类似于中国的对口相声,一个人扮傻瓜,另一个人来吐槽,笑点取决于两人配合的默契程度。神奇的是,尽管段子都是又吉直树写的,可扮演傻瓜的竟然也是他。一脸“死相”站在台上,说着不着四六的话,被他的相方(搭档)一下一下地狠狠拍打后脑勺,这就是又吉直树的生存之道。
不仅是在现场漫才表演的时候,即便是上电视节目,他也是一脸木然地完成主持人给他的要求,用奇怪的姿势走路,用鼻孔吹口琴,轰然的笑声中,唯独他保持着一种游离的沉默状态。擅长“一语道破天机”的已故演员树木希林,在与之对谈的时候直言:“你在上电视节目的时候也总是不讲话,我都纳闷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在娱乐圈混到现在?”又吉直树坦然回应:“清爽、活泼又简单,这些特质在我身上——完全没有呢。”
他说得没错,相比之下,他的搭档绫部祐二是那种可以在红白歌会上主动向羽生结弦搭讪的活跃分子。而作为“Peace”的灵魂人物,又吉显然非常主动地与这个繁华世界采取了隔离措施。
“为了不让同事讨厌,我主动跟他们保持距离。”又吉这样解释自己的本意。
事实上,早在学生时代他就无法与周边同学打成一片,好不容易约到心仪的女生吃饭,对方却在事后要求他对这次约会保密,她不想跟他这样的男生再有任何牵连。彼时拯救他的是太宰治与芥川龙之介,还有音乐。
纯文学将又吉直树完全地拉向了“从众”的对立面,让他悟到了“幽默”的真谛。从那时开始他学会了讲段子,给自己身上套了一层“笑匠”的玻璃外衣,这“外衣”透明而脆弱,即保证了他能与大家划清界限,又令他可以随时为大众所接纳。在竞争激烈、淘汰机制尤其残酷的日本喜剧圈,诸多红人都直言做喜剧演员是因为孤独。
很明显,又吉直树尤其享受这种孤独。于是,他永远留着一头油腻腻的齐肩卷发,穿着深色古着外套,五官线条立体,双颊又略显松垂,就这样死气沉沉地呈现在观众面前。而这样一个人,是来逗你笑的。甚至于他自己都还在困惑之中,一如《火花》中的“我”,明明可以甩开那个一事无成的糟糕前辈,却为什么选择对他难以割舍?阴郁与幽默,竟是阴晴两面,互相依附。
从很多方面来看,又吉直树都是个“低物欲”的人,即便《火花》一书在上架半年内就冲到了上半年文艺小说类第一名的位置,至今总销量已经超过290万册,许多国家都将之翻译出版。他在拿到丰厚的版税之后,承认自己依然没买过什么大件的东西。若非要说他的大笔消费,可能就是逛一次书店要买20来本书,从丝山秋子、小林一茶到山下清,他就是能无限沉迷于恋爱小说、纯文学与诗集之中。即便是上《VOGUE》这种时尚节目的“翻包”系列,他也没有什么特别功利的部分,就背一个超大的束绳黑布袋,里头放着他在中古店买的旧书袋和用了10年的笔记本电脑。
又吉直树的处女作《花火》获得了芥川奖。
搞笑艺人组合“Peace”,又吉直树与搭档绫部祐二。
《花火》劇照。
作为艺人,又吉直树曾为某产品做广告代言人。
同时,极简的生活态度也就意味着,又吉直树如今的居住面积也只有10平方米——跟他刚来东京时的居住条件没有差别。18岁那年,又吉直树怀抱对富人区代官山的幻想来到东京,在高圆寺的旧木制房里住了4年,后来又搬到三鹰下连雀二丁目一个木制结构的旧公寓楼里,房间只有10平方米,只能用集体浴室,为了房租能便宜点,他承担了打扫公用厕所的活儿。直到发现三鹰原来是文学偶像太宰治住过的地方,这个墙壁薄到令人发指的破房间才对他有了意义。他兴奋地把一个新潮文库本撕碎塞进嘴里,想让自己沾染一些文豪的气场,结果发现纸张是如此难以下咽。尽管只有10平方米,又吉还是努力腾出一整面墙的空间来放置他的书,花了3万日元“巨资”买了张沙发。
也许是因为缺乏安全感,也许是需要有接地气的生活体验才能写得出段子,又吉承认他无法一个人住。可与此同时,他又另外租了一间房用来独处和写作,那个额外的房间至今都保留着——也只有10平方米大小,房子里只有一张书桌,同样没有浴室。从他第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火花》,到第二部纯杜撰爱情小说《剧场》,都是在这个房子里创作的。
《火花》的成功,一部分原因可能是人们对“漫才演员”这一职业的好奇心。著名导演广木隆一又将其改编成了10集网剧,每一集都由4个左右的长镜头组构成,以便让观众能欣赏到段落完整的漫才和人物对话。如此大胆而高级的呈现方式,使得《火花》为日本以外更多的人所熟知。
然而,“畅销”不等于“通俗”,这也是又吉直树最为扭曲的魅力。从创作方面的追求可以看出来,又吉一直希望把晦涩难懂的纯文学与最易懂的表现形式结合起来,以确保看客能够消化。于是他搞了个“太宰之夜”,将太宰治的一些小说改编成喜剧小品来演给观众看。他始终保持着与明智光秀类似的焦虑感,并将这些焦虑变成自嘲的佐料,终于在娱乐圈杀出了一条血路。
对于标准的悲观主义者来说,喜感从来只是表象,因此,又吉直树将自己割裂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在广阔热闹的大舞台上,他将自己变成一个“傻瓜”,引来轰堂大笑;另一个是自己始终呆在那间10平方米的屋内,用文字剖挖其最细部的伤感。
导演行定勋将他的第二部小说《剧场》改编成了电影,那是又吉直树跑到札幌才写完的爱情故事。片子里有这样一段戏,男主角永田骑着自行车,他的恋人沙希坐在后座上,永田边骑边哭问:“神啊,你还在我身后吗?”
这一句大抵是点透了又吉对于后面不确定的命运那种忐忑的心绪。他始终是站在光明处,同时将那张“死神脸”对着不远处那片阴霾。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