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洁,张 琼,李 梁
安徽工业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安徽马鞍山,243000
中国古典园林历经数千年的发展演变,凝聚数代造园者的巧思和人文情怀,形成一套成熟的园林设计思想与方法,在环境设计领域具有举足轻重的研究价值[1]。古典园林组景手法所呈现的是“形”,所表达的意境营造是“神”,是设计师潜心追求的从材料语言到空间形态所蕴含的文化传统和人文情怀[2]。文化内涵与意境历来都是园林景观设计中的核心要素之一,如何在古典园林研究与保护中强化空间叙事的意义,“实质”与“形式”则成为体现其综合价值的重要维度。作为徽派园林典型代表的坐隐园,图像记载收录于《环翠堂园景图》版画留存,现场除汪氏开凿的昌公湖外,已无其他遗迹。此园林空间布局更是汪廷讷绝佳的“社会性躯体”(Social body)[3]的集中反映,即在混乱无序之中开始模仿田园山水的非对称、参差交错的结构进行营造,在含混的空间叙事中展现出相对统一的叙事思想。通过对《环翠堂园景图》中坐隐园显性、隐性两种叙事表达方式的分析,探讨四维性空间叙事方法在坐隐园的体现,有利于更深度地解析徽派古典园林营造手法及特点,这也将对现代园林景观空间设计起到一定的借鉴作用。
徽州私家园林坐隐园是徽派园林的典型代表,以高超的造景手法、“青云其迹而烟霞其心”的田园情怀成为明代乡村园林艺术的典范。坐隐园位于安徽休宁,建造于1600—1606年,是明万历年间徽州戏曲家汪廷讷在家乡建造的园林[4],现已不存。版画《环翠堂园景图》由汪廷讷环翠堂刊行,全长1 486 cm、高24 cm[5],也是关于坐隐园所留存的唯一图像史料。汪廷讷以其独到的文人情结与造园手法,在田野景物安排上,讲究“质朴山川”“恬淡田园”的乡土情结,同时在园林选址的设定中,讲求“名山环绕”“山景入园”的桃源之想;在村庄景物过渡上,将自然环境下山林万物与生活环境下安居乐业进行对接,展现出一种怡然自得、愉悦轻快的乡居生活;在庭院景物暗喻上,园林中存在的匾额提名、诗书楹联与人群活动都蕴含大量的晚明城市宅园印记与当下人文思想,处处暗含着徽派园林空间的“故事”与“情节”。
坐隐园中的故事情节与主题营造或为表达汪廷讷传统文人的精神诉求,或为展现吾乡吾土的家乡思绪,或为记述谈笑有鸿儒往来皆名士,亦隐亦仕的生活状态,重重表述足以让人在游园过程中揣摩许久,流连忘返。虽然园子已不复存,但从现存遗址与《环翠堂园景图》中依旧可以看出这座布局精巧、建筑类型丰富且造型精美的徽派园林,无不浸染着浓厚的徽文化精髓。如为营造水口时的八卦小山丘,树叶型的钓鱼台,所建之处都在叙说着昔日大兴土木建造时的气派以及真实的田园生活,如图1所示。
“空间叙事”所表达的即为“空间为主,叙事为辅”的故事空间现象,本文涉及的故事空间,其实也就是事件发生地点坐隐园中描绘的那种物理空间,而四维性则指人在行走过程中以身体为媒介认知、体验世界的一种方式。园林中的每个空间组织都能够阐述一个核心内容,营造空间的思维逻辑不单单靠交通的动线以及视觉的连续性来完成,更多是通过人在观察过程时大脑中主观构建的四维性体验来实现。在整个园林游览过程中所出现的一系列环环相扣的串联空间,都利用承上启下的内在联系来依次点明出现的叙事主题。因此,文章以徽派园林的典型代表坐隐园为研究对象,从四维性空间叙事的方法入手,进一步加以解析和讨论。
空间喻意叙事表达,简单地说,就是用当下此物体存在的形式比喻另一物体(过去或现在)所包含意义的方式来叙述园林空间中造园者想传达的内在信息。空间隐含的表达方式涵盖显性叙事与隐性叙事,前者为较为直白的、外在的一种叙事方式,后者则是比较隐约地、含蓄地、内在地来表述和传达信息。两者皆通过隐含喻意的方式来传达给观众,那么,游园者在行走的过程中就能够通过四维性感知来完成个人主观空间思维建构。本文也将结合《环翠堂园景图》,着重从显性、隐性两方面来分析“喻意性的空间隐含”的四维性表达方式是如何完美地营造出坐隐园中的空间叙事并加以解读。
人作为可以从生物、精神与文化等不同层面来定义的高级动物,几乎是空间意识、抽象概念的中心。通过空间实践得知,人体行为会被物理尺度所限制,而人的空间思维是渗透物理尺度的,再加以身体为媒介来获取感知与体验,最终产生空间思维的漫游。那么回到坐隐园中,漫游在园林中的游园者看到当下隐含的故事场景,回想起以往对某种历史事件、特殊地点的活动体验(也许是直接的,也许是间接的),再将这种思维感受带入到当下场景中重新诉说另外一个园林故事。因此,不同人在空间思维漫游上给予营造不同的故事解析定性,文化理解的差异性也带来各色各样的空间感受。
作为一种造型艺术,园林以对空间形态的塑造为基本表现手法,山、水、建筑等景观要素都是以一定的空间形态、空间关系而存在的[6]。建造者将当下自身精神世界的情感寄托、宗教信仰、审美主流和隐世状态一并结合自然景观以叙事性的方式赋予到园林空间组织上。如坐隐园开篇前带有明显个人追求倾向的文士阶层景点,如将陋就简的“正义亭”、立竖旗杆的“名重天下”;又如园中多处使用暗含儒、佛、道思想元素的建筑装饰,葫芦式圈门的观空洞,片月式的青莲窟、篆刻莲瓣纹样的羽化桥。这种园林空间结构的组织其实就是建造者按照一定的内在逻辑关系将不同的历史事件、意识形态所串联起来,再进行空间结构的有效编排,以此来阐述人为活动变化过程,既是表达的内容也是表达的方式。
3.1.1 坐隐园的文字叙事
在徽派园林中,程朱理学及儒道思想对徽派园林有着极大的影响,热衷刻书、乡土情结、士人精神等内容都以文字的方式出现在园中,笔画间的历史情节与故事内容无不渗透、渲染着园林景观中的文化内涵。与其他园林景观不同的是坐隐园中却带有明显个人追求倾向的文士阶层精神世界,诉说主题的方式也经常以诗文、题刻、对联、匾额等具体文字来体现,如汪廷讷所描绘世俗象征的“高士里”地名,二人拜谒水口处的“正义亭”,过供访客下轿、拴马的“玄庄”,高悬坐隐园门头匾额上的“大夫第”等,无不昭告世人此处是仕宦之家,如表1所示。它作为一种独立的文艺小品,透露了造园者汪廷讷设景时的隐士生活、美学思想和宗教文化信仰,表达了园主的独特人格理想和社会理念。
表1 坐隐园中匾额题刻文字叙事归纳分析
3.1.2 坐隐园的图案叙事
坐隐园建筑中的铺装、陈设等装饰物都带有丰富多彩、精美绝伦的纹样。移步易景的同时可看到建筑户槅上的图案“式征清赏”“朴实雅致”,其户槅上的龙吻脊与栏杆上的“卍”字,精工细刻地传达着形式之上的文化内涵;桥栏上覆有莲瓣纹样的寿桃
型柱头较为圆润,寓意“出入平安”,恰好与桥下荷塘相映成趣,除去人行通道的主要任务外,也在向世人传达并展现着当世名景的文化信息。在坐隐园的装点中,汪廷讷采用园林陈设与图案相结合的图案叙事手法,将各式图案描绘为主体,山水、园林退居背后为点缀,成为引起众人关注、兴趣探讨和推广这座园林情节的纽带,如表2所示。
表2 坐隐园中图案叙事内涵分析
3.1.3 坐隐园的活动叙事
在徽派古典园林空间审美中,造园者们与一般的文人隐士园林不同,其园主多为徽商且家境富裕,不惜投入巨资把园林营造成官宦的乡居生活,再采用活动叙事手法表现客观景物来点明园林主人以佛老为主的清虚观念。其坐隐园中涵盖表述出大量传统“文化活动”的典型代表,如“兰亭”“曲水流觞”(如图2所示)“紫竹林”等私人园林活动景观,它囊括了这个词汇本身需要的一切人和物,成为容纳汪廷讷虚幻梦想的现实载体[7],借以自我满足和宣扬梦境,这自然而然也成了空间叙事的一个信息节点,如表3所示。这里就已经可以看出汪廷讷营造一座园林的初衷,在园林建设时提取重要历史活动元素,融入互动性,在人与人交流的感知中产生“自我形象塑造”,而不仅仅是停留在视觉层面。
图2 《环翠堂园景图》第十景兰亭遗胜
表3 坐隐园中活动叙事主要表现分析
3.2.1 坐隐园景观构成元素的叙事表达
在每一个叙事性场所环境中,其景观构成中的山水、植物、道路、小品、建筑五大景观要素是不能分离的,且在环境氛围下的元素才具情节性和叙事性可言。所以,在坐隐园中由于汪廷讷个人生活、会友、交游、读书、收藏、游乐所产生的差异性[8],从而形成景观构成元素的特殊性。园林中的每一种元素形态都赋予了故事以外的形式内涵,例如园中满刻祥云仙鹤的“羽化桥”,踏桥而过便是君子聚集处的“兰亭遗胜”,世俗与风雅被安排成一种谋划好的仪式,在仪式的点化下摆脱现实烦恼,转而投入虚无缥缈的自设幻境世界,这正是汪廷讷内心形象塑造的直接体现。再纵观广阔深远的山水之景,外有青松苍翠、山水环抱,内通浩森江湖、鸡犬相闻,幽静浪漫的园林,心满意足的空间,无不彰显汪廷讷自我精心营造的“世外桃源”。另外,坐隐园中映以嘉木、曲径通幽处的鹅卵石小道,楼阁、水榭、廊、馆、舍、亭等建筑,作为又一元素叙事体,错综复杂的庭园空间形态,独具一格的马头墙,都充分说明了徽派民居建筑的特点及其神仙逸士般的栖身之所。
3.2.2 坐隐园景观空间序列的叙事表达
空间序列作为一种有序编排的组织方式,常采用文学叙事中顺叙、倒叙、并叙、插叙等叙事手法,并按照一定的时间发展顺序或空间形成顺序依次把相应的信息与内容在场景中展现出来。纵观坐隐园平面复原图所得,园林整体空间序列是一个顺其自然的场景顺叙表达,田野、村庄、庭院三景空间的层次切割与总体路线的串联,即形成了景观空间序列。首先是蜿蜒曲折的远“白岳”近“松萝”景观,采用抑扬顿挫的手法,形成质朴山川到良田美景的自然过渡。再经一碧万顷的昌公湖,环湖而观有清幽宁静的竹篱茅舍、林木青翠的芭蕉、浑然天成的贵人石,景观层次丰富。路径再续到第三段庭院空间时,将故事推向高潮,形成以“集锦”为主的庭院收集式,罗致成园。最后以主人修身参禅之地的半偈庵和无无居作为收尾,形成整体历时性的空间序列感,如图3所示。
图3 坐隐园顺序游览路径
除此之外,坐隐园中倒叙、并叙、插叙等手法也让园林空间序列更具趣味性与反转性,不同的序列选择,也将带来特殊的历程体验和多重的空间意义,如图4所示。
图4 坐隐园景观空间序列编排形式
通过对坐隐园的文字、图案等内容的具体分析,可以感受到这些显性的空间叙事表达,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每一种形式承载的思想,无不展现了古人表达文化与思想的巧妙性和直接性。可归纳为“图文说明式的空间叙事表达”与“活动记叙式的空间叙事表达”,即定格在某种图像形式上的内容和信息的表达,直观明了的同时寻求一种更深层的文化内涵。并且通过徽派园林坐隐园中流传至今的重要文化符号、历史名景以及新增的交往性和参与性活动方式来让人感受故事与情节,从而能使游园者在游览过程中更为直接地体验园林景观信息,使显性叙事表达和解读都将被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通过对坐隐园的景观元素、空间序列这些较深层面的叙事要素和结构的具体分析,从暗示的、情境修辞等含蓄的层面来描绘和表现景观,从而传达内容和信息。可归纳为“元素表达式的空间叙事表达”与“格局描绘式的空间叙事表达”,即元素是多样的,一种元素在不同场合中也可产生多种表现形式,理解不同,接收意思不同。因此,作为一种寓意深远而又时刻存在的景观元素,是隐性空间叙事表达与体验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通过景观空间序列的组织来描述叙事空间,让体验者多重感官感受隐藏在场景中的抽象情感与具体性质,进而传递环境空间想要表达的情绪。
空间思维本身是具有“高效的、快速的”两个标志性特征的,即有高效快速的传递表述空间里的信息和内容并进行推理与决策,因此,不同人在空间思维上的差异性也会导致其对空间意义的理解不同。坐隐园作为真实存在与画面想象相结合的一幅作品,则更与汪廷讷独有的社会生存环境、文化语境、道德修养、个人追求等有关,这也将成为游园者品读徽派古典园林过程中产生空间思维漫游的一个重要因素。那么,在坐隐园所隐含的故事场景中就可看出,园主大量“集锦”当时社会中所存在的一些符号化场景、推崇人物、生活状态等作为庭院景物的主要描绘对象,也正因对某种历史事件、特殊地点的活动体验再现,其要求造园者与广大游园者共同去寻找空间思维上的多重意义,并且运用思维上穿越时空的漫游来衡量当下的自我情感。再伴随着园林空间画面视点的跳动与变化,以身体行走为媒介,感受到远处的山、近处的人、碧波的水面、翱翔的飞鸟、倚屏石上系舟、无无居下闲坐……游园者在游历过程中便会产生身入其境、设身处地之态,感受与领悟中达到内心情感上的实现,感知与体验中达到空间思维上的漫游。
《环翠堂园景图》中空间结构采用叙事手法并以开端、中部、结尾的方式呈现官宦乡居生活中的“十六景”,其一到五景分别为仁寿山、农田山丘、高士里、沧州趣、桃坞;六到十景分别为万锦堤、昌公湖、凭萝阁、环翠堂、兰亭遗胜;十一到十六景分别为百鹤楼、九仙峰、观空洞、半偈庵、无无居、广莫山。其空间结构主要为主人归家所见的田野景物、村庄景物和庭院景物三个部分,如图5所示。田野景物作为坐隐园的开端布局,朴质的山川、恰淡的田园,表达出汪廷讷家乡情结的同时又包含了“青云其迹而烟霞其心”的情怀。村庄在图中占比最大,内容丰富,园林以昌公湖为依托,依山而建,整体呈现出愉悦轻快的氛围,展现出一种自然山水与人居环境交接的怡然自得生活状态。庭院景物是《环翠堂园景图》的描绘重点,如坐隐园中错落有致的建筑群、棋盘石上对弈的三两人、环山小径下的农桑之乐等,都反映出徽州先人对美好生存环境的祈求,积淀着深厚的传统文化。还有观音洞、经藏处、清虚境等涉及儒、佛、道多方面题材内容的景点,将汪廷讷沉溺诗书、信奉宗教、厌恶世俗、企图超脱的隐士生活和处世哲学渲染到了极致[9]。《环翠堂园景图》完整的景观空间结构将这幅长卷的真实感和现实性一一通过版画中隔膜的“戏剧性”和浓重的“舞台感”场景呈现给观众,像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般的存在。
图5 《环翠堂园景图》十六景
由于人们对园林景观的主体认知和功能需求在不断提高,四维性方式又以新的表达方式融入现代园林景观之中,坐隐园作为徽派古典园林空间文化的精髓,它正以这样的方式将独特的徽派元素、园林空间、营造技法、承载的官宦乡居及其对隐士生活的文化情节,一并通过叙事方式在空间中存留于世。从“徽派古典园林”本身去剖析场地所蕴含的显性和隐性两种不同的历史文化内涵,使得空间层次更加丰富和生动,组织表达和认知体验的方法也给现代园林景观设计提供借鉴。同时,结合对坐隐园四维性空间叙事手法运用与体现可见,将空间叙事方法融入园林景观空间中,增强其空间的交往性和参与性,这样不仅赋予景观场所不可计数的叙事属性,进而从本质上也提高了环境场所的社会价值和文化内涵,让中国古典园林文化精神脉脉相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