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陈为人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出文集出全集,是对人生的总结,是心血的结晶。莎士比亚有言:延续生命的方式有两种:一是生育后辈,二是留下著作。草木留根,莺雁留声。人生如白驹过隙,谁人不想垂名青史活出人样?衣带渐宽终不悔,赢得生前身后名。
乔忠延先生说:“父亲给我起的名字:宗彦。宗,包含着尊崇的意思;彦,指有才学的文人。先辈寄予我的希望就是做个文人。至于是不是想让我成为作家,我问过父亲,他不敢奢望。可惜,‘文革’风暴一来掀起改名热潮,我被旋转得晕头转向,宗彦变为忠延。何等轻浅!”
乔忠延成为作家,进而出皇皇十卷文集,总让人觉得有些异数。
乔忠延从给农村支部书记写讲稿起步,后当上民办教师给校长写讲话稿,再后来调入教育局,给局长写前一年的工作总结,写新一年的规划安排;再再后来给县委书记当秘书写讲话稿、起草政府工作报告……我们见多了这样的“笔杆子”,喜欢舞文弄墨卖弄才学,要么写一些“老干体”诗词附庸风雅,要么主题先行无病呻吟写一些辞藻华丽的“杨朔体”散文,这样的写作把手都写坏了,仅是个“文字匠”而已!
被后世推崇的卡夫卡,原本有着一份薪水丰厚“旱涝保收”的公务员工作,可他对这份工作却厌恶之极。卡夫卡说:“我坐在办公室里,这是个冒着臭气、折磨人的工场……这不是工作,而是腐烂。我的职位对我来说是不可忍受的……他们把活生生的、富于变化的人变成了死的、毫无变化能力的档案号。”
卡夫卡有一个表达:“办公桌都是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普洛克路斯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强盗,他开设黑店,将投宿旅客一律安置在一张床上,将身高者截其足,将身矮者牵引拉长,削足适履以适应床铺长度。这真是个绝妙的嘲讽。
卡夫卡还说:“不仅仅在办公室,到处都是笼子,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背负的铁栅栏后面。这是精确地计算好的生活,没有奇迹,只有使用说明、表格和规章制度。人们在自己设置的铁栅栏里窒息而死。”
卡夫卡对一位官位坐得很高的朋友说:你的职位就是你“身的镣铐。对物欲的追求丧失了身体的自由。如果像现在这样下去,世界上很快就只有成批生产的机器人了”。
镣铐倘若隐于无形看不见,人们也就无法打碎镣铐,成为戴着面具狂舞盛世的“套中人”。
郭萍在后记《乔忠延创作历程》中写道:“生活在这种社会实际中的乔忠延,在政务机关要从政令从大局出发,而走出机关却难以消解社会疑难,因而肢体与心灵发生了断裂,时不时会处于一种精神折磨之中。后来消融这种身心离合矛盾的办法总算找到了:进入政府的他是身体的人、公务的人,而走出政府他是心灵的人、自我的人。也就是他常说的话,在政府,我说话不代表个人;在外界,我说话不代表政府。”
郭萍对乔忠延用了一个词:“上下异体的角色转换”。“从他1984 年担任领导职务后,对下级他是领导,要指拨安排;对上司,他是下级,要服从指派……这实际上是社会对人的一种定规,或说是角色转换。在社会这个大范畴中,每个人都不是孤立的个体,都是社会复杂肌体的一个细胞,既然如此,便不能用一副面孔应对上下左右,必须适度转换。”
乔忠延先生久处飞翔灵魂与沉重肉身的矛盾之中:“飞翔于高天的是眼光,是心胸;深陷于囹圄的是身肢,是工作……”《晏子春秋》有言:“正道直行则不容于世,隐道诡行则不忍。”如何得以“道无灭,身亦无废”?对每个生存于现实中的人而言,都是一个“芝诺悖论”“两难处境”。乔忠延是逐渐进入角色,他为自己内心的平衡找到了支撑的理由:“职务不等于觉悟(也不等于水平),服从不等于佩服。他这么要求自己面对上级领导,也这么要求下级同事理解自己。”
乔忠延说:“文学放飞了我的灵魂,潇洒了我的精神。一种职业没有成为我的桎梏;一座大院没有成为我的囹圄。我可以用心中的明镜光亮世界的芒色,我可以用心中的良知针砭世间的龌龊,我可以用心中的浪漫重铸世间的真实。大化出大丑,审丑化美,化腐朽为神奇。”于是,有了如今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恣肆壮观的十卷文集:散文卷《古稀风尘》、随笔卷《天下兴亡》、短篇小说卷《人间烟火》、长篇小说卷《苍黄尧天》、报告文学卷《岁月存真》、传记卷《关汉卿传》、游记卷《独步河山》、评论卷《激扬风骚》、神话卷《中国神话》、寓言卷《中国寓言》。
现实生存环境给人的设定都是一样的。框架在把人囿限的同时,也赋予你“面壁十年图破壁”的脱颖而出。乔忠延的文学观念发生了转变:他感悟:“文学作品不在于歌颂什么,讴歌什么,针砭什么,批判什么,而在于让读者从作品的美境中去领悟什么。”
躲进小楼成一统,桃花源里可耕田。
乔忠延饱经沧桑的独特经历,成为吟诵“生存之艰难”的歌手。他对人生际遇有着慧眼独具的见解,对亲情友情的描述平易亲切又感人至深,对乡村风物的状写鲜活且灵动……作家往往有着一根敏感的神经,因而总比普通人还要“弱不禁风”。在一般人麻木地习以为常的生活琐碎,却能触动他痛彻心扉。他的歌吟是一种由衷的呼喊,通过创作释放心中的纠结。乔忠延早期的“乡村记忆”,《合欢树下》《上天的路》《弯弯的桃树》等,用儿时的语言倾吐着童年岁月,谱写着“丰饶和荒瘠四重奏”。
卡夫卡说过:“虚构比发现容易。把极其丰富多彩的现实表现出来恐怕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种种样样的日常面孔像神秘的蝗群在人们的身边掠过。”一直设身处地的作家所捕捉到的人物,无疑有着时代的特征。
乔忠延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跳出新闻体写作的陋习俗套,从人伦人性的视角,重新解读悠远的古代典籍、神话传说、寓言故事……他在“历史倒影”开栏语中写道:“写历史的人,如果不看主宰者的脸色还罢,若是随意一瞥,笔下就会战战兢兢。战战兢兢的笔法就会让历史走了模样。”所以乔忠延秉持“把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在时代喧嚣的声浪中,在“自古华山一条路”的狭窄崎岖,展示着自己别开生面匠心独运的写作技巧和表达策略。
乔忠延在《灵魂变奏曲》中写道:“神差鬼使要写文章,拿起了笔,写就写吧,一恍惚,手中的笔却成了剖刀。剖刀也罢,割开肌肤,解除疮疽,自是好事。孰料,偏偏割碎的不是肌肤,而是灵魂,还要搬个显微镜观察。于是,生、死、梦全变了相”;“笔不是作家的工具,而是他的器官”,“我们的笔只是心脏振动仪上的石笔。”
正是这种清醒,使得乔忠延能够从统一口径命题作文的“作茧自缚”中,“化蛹为蝶”展开自己斑斓五彩的翅膀。
郭萍对乔忠延有一个比喻:“外圆内方的古币性格。”郭萍说:“如果没有外圆的自由运作,乔忠延的生存状况及家庭状况很难说是什么样子;如果没有内方的自我把握,可以有乔忠延,但不会有成为作家的乔忠延。这种外圆内方的结构,正好相仿我国的古钱币。钱币自有其价值。虽然随着时光的推移,往昔的钱币已没有了购物的功能,但其仍然承载着特定年代的历史信息。”
无独有偶,柳宗元也有一个“外圆内方”的比喻。柳宗元以车为例:“若知是之所以任重而行于世乎?圆其外而方其中然也。”车子之所以能够承载着重物在道路上行走,因为车子外面是圆形的,里面是方形的。外面如果不是圆形的话,就会艰涩难以前行。车子中间不是方形的话,承载重物显然就不可能。柳宗元在《佩韦赋》中,以柔软的韦(皮绳)作为约束自己刚烈心性的标志,“恒惧过而失中庸之义,慕西门氏佩韦以戒”,去其“纯刚纯强”,以求“刚以柔通”。在严酷的生存境遇下,多少原本刚直激烈、无所避忌的骨鲠之士,经过沧桑的磨难打击,性格微妙地发生着内向化的转变,磨平了原本的头角峥嵘,磨得“内尚方,外已圆”。
乔忠延很有自知之明:“我不是一个高雅的人,是一个低俗的人,不仅为五斗米折腰,而且折腰再折腰,折腰到衣食无虑,不只自个儿衣食无虑,家人也衣食无虑……”
人们广为流传乔忠延在走马上任文旅局长一职时的施政演说:
我的待人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
人们自然是想到:我必犯人。
然而乔忠延略作停顿,却说:“能忍就忍。”宽容别人就是善待自己,让人一尺自己宽。
这句话颇见乔忠延的真性情。他就是这样一个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的人。处世低调得近乎谦卑,以德报怨得似失尊严。乔忠延说过这样的话:“和任何人赌气较劲,输掉得都是自己的光阴。生命需要良好的精神状态,什么都可以输,唯有时间输不起。”
乔忠延为自己赢得了时间,赢得了创作空间。
析梦大师弗洛伊德,把文学创作称作“白昼梦”。诗人的作品与白昼梦,我们如果对两者做一比较,这种比较就会在某点上显示出价值。我们尝试着仔细考察一下作家的作品,审视幻觉同贯穿其中的愿望的关系,然后在这种关系的帮助下,再来研究作家的生平同他的作品之间的联系。文如其人,以文见人。
卡夫卡说:“每一件真正的艺术品都是文献和见证。”当茂密的林木被一场暴风骤雨摧毁埋没,历经岁月的重压辗磨,物质不灭生命转轮,大浪淘沙铁未消,后人磨洗认前朝。从化石的年轮、纹路、图案中,辨认当年生命的原生态。
卡夫卡还说:“材料的性质是由原子里的电子数决定的。群体的水平取决于每个个体的意识。”生活素材入文,同样的碳原子,既能组合成坚硬无比的金刚,也能渗合出酥软脆弱的石墨,还能构成发光发热的煤炭……文学创作不在于你写什么,而在于你怎么写。文章的性质完全取决于“个体的意识”。
公文是乔忠延的立身之本。公文之余,又写新闻,新闻之余,还写散文、小说、传记。写得如痴如醉,将一个人的攀缘升迁忘得一干二净,完全忘记了政界的内在规则,一个副秘书长一干就是十多年。许多人把写作视为“敲门砖”,而在乔忠延却成为“闭门羹”。别人都为他鸣不平,他却无动于衷。有人不解地问:“你为啥不花点心思谋官?”他笑笑说:“社会上不缺官,倒是缺少感动人的好作品。开个常委会,可以研究一批官,却研究不出一个好作品,更研究不出作家。”身在曹营心在汉,却把他乡认故乡。
在别人看来,乔忠延既不是编辑,也不是教授,还不是作协或文联的专业作家,提起来都是劣势。但乔忠延不这么认为:“我不是编辑,没有发稿的优势,这就要求我把作品写得好上加好;我不是教授,没有研究的优势,但也没有写作的模式来框缚我,我可以放开手脚去写;我不是专业作家,没有写作任务,也就无须应命而作,可以沉定心绪慢慢思考着写。那些所谓的劣势,对于我全是优势。”
卡夫卡说过:“您写的东西在今天的‘盲人影院’里也许是明天的一面镜子。”传记作家雅诺施对卡夫卡说:“您所谓随便涂写的东西,到明天也许是世界的重要声音。”
乔忠延在评论拙著《赵树理》传《走出传记文学的哈哈境》一文中,说了这样一番话:“本来人们使用镜子是要映照人的形象,以正衣冠。可是,后来衍生的哈哈镜却拓展了其功用,一个正常的人站在镜前就会变形”,“长期以来,我们生活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要么政治的激情燃烧着我们,要么金钱的激情燃烧着我们,燃烧的我们很难冷静下来观看事物……倘若冲动到自己都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就会落入他人设定的窠臼,本想天马行空,好好施展一下自己,不曾想却负载着外在的重轭东摇西晃,其结果无疑笔下的人物成了哈哈镜中的样子。”
卡夫卡认为,作家的任务就在于设法“给别人装上另一种眼睛”。就是说,文学应帮助人们透过生活的表象去发现真实的本质。列宁认为:“列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托尔斯泰的思想是我国农民起义的弱点和缺陷的一面镜子,是宗法式农村的软弱和‘善于经营的农夫’迟钝胆小的反映。”
卡夫卡说:“照相把人们的眼睛引向表层。”优秀的创作者不是用肉眼而是用心眼去看周边的世界,灵性使乔忠延获得了超越凡俗的另类眼光。
2002 年,乔忠延卸去了局长的职务,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社会感悟的加深,乔忠延愈来愈向本真人生回归。已经没有必要再让精神领地负载更多的“功夫在诗外”了。他放弃手中既有的人人垂青的权力,自甘清闲,偏居一隅,静心思考和写作。他在《残留的记忆》一文中写道:“城市进展得很快,快得要消除一切旧事,一切痕迹,甚而一切记忆。”书写就是用白纸黑字抵御遗忘。“文化是个很奇特的东西,无时不在标新立异,却又不喜新厌旧;文化活跃在灯红酒绿中,却没有醉生梦死,还为城市收藏了一些残留的记忆。”
乔忠延在短篇小说卷《人间烟火》的题记中写道:“相机里的人物,只是外形,根本无法企及人的心灵。对于人世的收藏,最本真的是收藏灵魂。”伏尔泰有名言:“写出灵魂的历史。”灵魂的表现形式在于它的运动,或称之为思维。展示灵魂的途径即描述出灵魂的运动过程。过程是一种时间形式。罗素在《经验中的时间》中把“相信时间的存在”归之为“变化”和“记忆”。乔忠延几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持之以恒,聚沙为塔,集腋成裘,构筑出自己的时光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