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松睿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刘慈欣的著名科幻小说《三体》第二部《黑暗森林》,展现了宇宙中两个不同文明的语言观念:
字幕:我们仔细研究了你们的文献,发现理解困难的关键在于一堆同义词上。
伊文斯:“同义词?”
字幕:你们的语言中有许多同义词和近义词,以我们最初收到的汉语而言,就有“寒”和“冷”、“重”和“轻”、“长”和“远”这一类,它们表达相同的含义。
伊文斯:“那您刚才说的导致理解障碍的是哪一对同义词呢?
字幕:“想”和“说”,我们刚刚惊奇地发现,它们原来不是同义词。
三体人与地球人的对话表明,对于三体人来说,语言与其要表征的世界别无二致,二者是一一对应的,不存在任何华丽的修辞、委婉的表达以及狡黠的欺骗,以至于“想”和“说”在三体人的语言里干脆就是同一个词。而地球人的语言则要复杂得多,各类夸张、隐喻、虚构、征引、修饰乃至欺骗都混杂其中,使得语言与真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偏差。正是人类语言的这一特点,使得三体人感到异常惶恐,表示“我害怕你们”,匆匆中断了与伊文斯的所有联系。在刘慈欣笔下,这两种不同的语言观念构成了整部作品最核心的情节设定,地球人用以对抗三体文明的有效武器——面壁计划,其基础就建立在三体人无法通过语言窥破人类的真实想法之上。而打入三体文明内部的云天明,更是将有可能拯救人类的科技情报用隐喻的方式深埋在一连串童话故事里,成功地骗过了三体人的审查。
刘慈欣的这段描写,让读者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绵延千年的“诗与哲学之争”。在那场论争的开启处,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站在了哲学所代表的真实与逻各斯一方,认为“从荷马以来所有的诗人都只是美德或自己制造的其他东西的影像的模仿者,他们完全不知道真实”,并因此将诗人放逐到理想国之外。也就是说,诗或者更广义的文学仅仅“以词语为手段”是不可能对世界做出真实的描绘的,作家要么会因为什么也不懂而制造了假象,要么会由于不懂装懂而假装自己呈现了真相。苏格拉底的这一看法直接否定了诗或文学如实描绘生活的可能性,将以摹仿为基本创作方法、视真实为最高价值的现实主义放在了极为尴尬的位置上。如果三体人也要在“诗与哲学之争”中做出选择的话,那么他们肯定会站在不懈求真的苏格拉底身边。然而,正如同在最后的审判中,面对因沉湎于词语而错失了真相的修辞学家的指责和构陷,苏格拉底无力让观众相信自己无罪,最终只能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总是“耿直”地说(想)出真相的三体人,在言不由衷、口吐莲花的地球人面前也会感到战栗、惶恐,不管他们设计出多么严密的规则对云天明与程心的对话进行审查,童话故事依靠隐喻/文学的力量,仍然能够将三体人的秘密裹挟到地球上去。苏格拉底的受戮和三体人的惶恐提醒我们,文学或许会因为耽于修辞,无法在作品中完美地复制现实生活,但却能够依靠花言巧语、喋喋不休而获得某种独特的增量。仅仅指出种种修辞是虚假的,其实并不能损害文学所具有的力量。而本文要继续追问的是,如果依靠词语注定无法在纸上创造生活的完美拟象,那么作为现实主义文学的最终目标——“真”——究竟意味着什么?
通过描写不同的语言观念,标示出两种不同的文明形态,不仅见于刘慈欣的《三体》,这其实也是科幻小说惯常采用的情节模式。在特德·姜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中,这一模式以更为有趣的方式呈现出来。两个语言形态差异极大的文明在初次遭遇时会发生什么,是《你一生的故事》试图探索的问题。在小说里,语言学家露易丝·班克斯受命与外星人“七肢桶”接触,努力学习后者的语言,以便了解外星人降临地球的目的。在学习的过程中,班克斯逐渐发现不同的语言代表着对世界的不同理解。虽然地球人与外星人身处同一个宇宙,对部分物理学原理(如费尔马最少时间定律)也有着相同的认识,但两个文明理解现实的方式截然不同,这种差异就深刻地印记在语言之中。一般来说,人类运用因果律来理解现实生活,将万事万物按照先因后果的方式予以排列。如果某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无法解释清楚,就会显得荒诞、怪异,只有将它重新安放在因果关系的链条里,才能缓解人们的不安情绪。这一思维特点,使得地球人的语言选择以线性的方式排列,在一个字接一个字的发音或书写过程中表达自己的思想。然而,“七肢桶”的文字则截然不同,它以图形的方式传递意义,无论多么复杂的思想,都是用一个图案瞬间予以呈现。对于运用这种文字的“七肢桶”来说,所谓前因后果这样的时间链条并不存在,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图案中是共时并存的。更为有趣的是,当班克斯运用“七肢桶”的语言越来越熟练后,她看待世界的眼光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前因与后果不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个体,而是交织在一起,互相影响互相作用,二者不可分割。观念与观念之间不存在天生的、必然的排列顺序,没有所谓“思维之链”,循着一条固定的路线前进。在我的思维过程中,所有组成部分的重要性都是一样的,没有哪一个念头具有优先权。
由此可见,面对同一个宇宙,地球人与外星人不同的理解方式,造就了全然相反的语言,而学习一门新语言,也就是去获得一种全新的观看世界的角度。这就是特德·姜所说的,“当人类和七肢桶的远祖闪现出第一星自我意识的火花时,他们眼前是同一个物理世界,但他们对世界的感知理解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最后导致了全然不同的世界观。人类发展出前后连贯的意识模式,而七肢桶却发展出同步并举式的意识模式。我们依照前后顺序来感知事件,将各个事件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因与果。它们则同时感知所有事件”。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其实很难判断地球人和外星人对宇宙的描绘究竟哪一个是客观、真实的,那只是两种不同的感知方式而已。这种情况有些类似于李白的名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今人与古人只能在各自的时空背景下观看明月,今人无法看到古时的月亮,古人见到的明月也与今人眼中的不同,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认为今人与古人其实没有看到月亮或只是看到了假月亮。从这个角度来看,苏格拉底断然判定诗或文学是虚假的,似乎对“真”的理解有些过于狭隘。
事实上,面对广阔无垠的现实生活,我们只能选择以有限的视角、特定的方式对其进行观察,根本不可能对万事万物予以全方位的描绘。在某些地方有所见,在其他地方就会有所疏忽。这就要求我们必须以更加开放的态度对待“真”这个概念,不能轻易将某一种视角所呈现的形象判定为“假”,哪怕它与我们眼中的世界相差甚远。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只能通过历史和传统给定的视角观看现实生活,判断何为“真”、何为“假”。我们固然可以选择将视角当作某种宿命予以接受,但更为积极的态度,则是用反思的姿态考察理解现实的方式,将自身的视角予以历史化,充分意识每一种对现实的呈现都有其洞见与不见。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一点,我们或许可以借用《西游记》中的一段小插曲予以说明。在西天取经的路上,唐僧派遣孙悟空外出化缘,让白骨精有了可乘之机。她化身为“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的妙龄女子,带着斋饭去见唐僧、八戒与沙僧。有趣的是,遇到了美丽动人的白骨精,不仅八戒忍不住高叫“女菩萨”,连唐僧似乎也有些心动,训斥女郎道:“怎么自家在山行走?又没个侍儿随从,这个是不尊妇道了。”听上去是在指责别人,实际上却更像是在提醒自己清规戒律的存在,难怪李卓吾要微言大义地评上一句:“老和尚管闲事。”在危急时刻,火眼金睛的孙悟空及时归来,一眼认出了妖精的原形,二话不说,举起金箍棒就打,后者只好留下一个“假尸首”,逃之夭夭。唐僧对伤害女郎的行为甚是恚怒,孙悟空连忙为自己辩解,让他看看白骨精带来的斋饭。唐僧发现,“那里是甚香米饭,却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长蛆;也不是面筋,却是几个青蛙、癞蛤蟆,满地乱跳”。事情本来已经水落石出,可八戒却对唐僧说:“(孙悟空)怕你念甚么《紧箍儿咒》,故意的使个障眼法儿,变做这等样东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这一下子惹恼了唐僧,毫不留情地念起了紧箍咒。这个故事的主题,其实就是“真”的相对性。唐僧和八戒都是对“真”有着先入为主的执念的人,从见到白骨精的第一眼起,那妖冶的女郎就刻在了他们的心中,久久不能磨灭。正是因为执着于那个虚假的“真”,没有用辩证法来理解“真”的相对性,使得他们在检查斋饭时,不愿意相信那是“假”(香米饭、面筋)显出了“真”(长蛆、青蛙、癞蛤蟆),而是指责孙悟空用障眼法将“真”变成了“假”。最终,唐僧将落入魔窟,饱受惊吓,为自己拒不承认“真”的辩证法而付出惨痛的代价。这无疑是在提醒我们,既然不能像孙悟空那样,拥有一双永远明察秋毫的火眼金睛,那么就应该吸取唐僧、八戒的教训,充分理解我们观看现实的视角是一种历史性的存在,它所呈现的“真”也只是不断变化的“真实”进程中的短暂一环。这或许就是现实主义之“真”的内涵吧。
①②刘慈欣:《三体·黑暗森林》,重庆出版社2012年版,第8 页,第11 页。
③④〔古希腊〕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396 页,第396 页。
⑤⑥〔美〕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李克勤译,译林出版社2019 年版,第46 页,第54 页。
⑦〔唐〕李白:《把酒问月》,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册,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941 页。
⑧⑨⑩⑪吴承恩:《西游记(李卓吾评本)》上,陈先行、包于飞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版,第351页,第351—352 页,第352 页,第35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