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张莉
那还是在博士研究生期间,我读到孙郁的论文《莫言:与鲁迅相逢的歌者》,印象极为深刻。它视角独特,你很难想象这篇文章居然将鲁迅和莫言这两个“庞然大物”用“相逢的歌者”连接在一起,举重若轻又让人信服。读《莫言:与鲁迅相逢的歌者》让我想到,原来评论可以这样写,原来作家和作家、作品与作品之间的审美异同也可以如此去讨论。
也因此,很多年之后读到孙郁在《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里关于汪曾祺评论的评价:“我那时候看到他写的评论短文,也没有一点时风,古雅、散淡,形象,弥漫着悠然的美丽。真的就像民国时的书评,学识和诗趣迸放其间,深切而美丽。”心有同感——这对汪曾祺的短评当然是中肯评价,但用在孙郁本人身上也是贴切。他的评论古雅、散淡,形象,“学识和诗趣迸放其间”,有智识的光芒。
孙郁的评论读来舒服。他的批评是温和的,调门不高。今天的文学批评常常被写成一种“争辩”,一种指导,似乎评论就是要来引导人或者说服人的。但在孙郁那里并不是。他的批评文字没有架子,力避理论腔,用词朴素、准确、生动,语调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这样的追求使人意识到,他的批评理念更接近于周作人所推崇的:“批评是主观的欣赏不是客观的检察,是抒情的论文而不是盛气的指摘。”
孙郁是对语言极为敏感的写作者,他推崇鲁迅的语言,尤其看重鲁迅为汉语所带来的变革,也因此,他对当代作家的叙述语态也极为重视。语言和语态是他考察当代作家文学成就的重要立足点。他关于莫言叙述语调的分析极为精到:“莫言在高密东北乡里发现了民腔、官腔、匪腔、鬼腔。每一种腔调都有特点,音符里有不同的色泽。他写官场上的对白,和民间的狐怪之音大异,而女人温柔而野气的声音绕梁三匝,回旋不已。土语的使用也很奇异,俗词俗语都非道学可以容忍,是下里巴人的宣泄。”不仅注意到莫言作家腔调的混杂、语言的民间性,更看到莫言叙述语调的重要变化:
他的语言的运用,经历了一种自觉变化。起初是清晰、有弹性的,一下子衔接到“五四”式的感受里,后来越来越靠近民谣的韵致,民间的朴素与幽默的词语不断进入他的笔下,以至有些无法控制,这破坏了小说的结构。大俗与大雅,惊恐与宁静,以自然的方式成为一体。他不喜欢文人腔,书面语的叙述习惯在他那里被遏制了。他的词语富有色彩,带有轰鸣的、摇滚的特点,一方面是文不雅驯的土语的流溢,一方面有绘画感与音乐感的词语的跳跃,但那些都是大地的精灵的舞动,是直面苍天后的一种神灵的互动。这里有《三国演义》式的纵横捭阖,也有《聊斋志异》式的诡秘,但更多的是高密东北乡的谣俗之调的流转。他借用了梵高式的凌乱不规则的画面感,从带着土地的气息的词语里找到了个人生命的感知方式。
正如上面所引用的,孙郁会借用文学之外的声音、绘画等艺术形式去描述作家所带来的惊异之感,在他那里,文学批评是一种感受去连接另一种感受,是一种情感去连接另一种情感,而非单向度的术语输出或知识灌溉。
他的艺术直觉敏锐,总能抓住作家作品的神韵,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作家或作品的质感。那些复杂的、暧昧不清的、困扰人的东西在他的笔下清晰起来,那些来自文本内部的微妙的声音,被他捕捉到、谛听到并且传达出来了。我们由此重新认识一位作家、一部作品。一如他评价刘庆邦《黄泥地》里的“色彩感”:“刘庆邦笔下的世界,呈现的是农村日益荒原化的一面;鲁迅《祝福》里的世界是压抑的,但百姓毕竟还有精神的皈依之所,那是儒道释的世界;贾平凹的《古炉》还有善人的形象,那是先贤乡贤的表达,至少在20 世纪60 年代,还残留着乡间文化一丝旧绪。……而在刘庆邦的乡村里,只有野性的黄泥与世间的一切含混着。所有的存在都被泥化,都在混杂里变为一种颜色。”
在评论中,他常常提到与作家的交流,也会说起“我读这位作家”“我的阅读感受”,读来有亲切之感。这让人意识到,这位批评家是有温度有情感的,他的态度审慎而温和,他所表达的是人的情感而不是基于理念/理论的认同。所以,孙郁的批评虽然没有气势磅礴、挥斥方遒的激情,却自有和风细雨的魅力。
在一个访谈中,画家何多苓总结绘画经验时提到了创作心态的“放松”二字。说到底,孙郁批评的魅力也来自一种放松。这种放松使他的文学批评有了闲谈风和对话感。因为放松,那些虚张声势,那些论文腔,在他那里都灰飞烟灭了;因为放松,他的批评有了席卷人心的力量。当然,放松是一种境界,它由底气、学养积淀而来,得益于他日积月累的阅读和研究,也得益于他和写作对象之间的“相看两不厌”。
作为文学批评家,孙郁深谙参差互现之美。他会准确地找到一位作家的坐标系。比如谈贾平凹的《古炉》,他会谈到有相近追求的沈从文。“作家中,沈从文是个例外,他以原生态的民风嘲笑都市闻名,文字里是生命意志的闪动,而贾平凹则是周易与巫注式的选项,比沈从文更为复杂和多面。他让一个怪人与花鸟草虫对话,和动物互感,万物有灵,仁义神仙。”自然,谈贾平凹作品的“鬼气”时,也会追溯蒲松龄、鲁迅、汪曾祺,“自从蒲松龄的人狐之变大行其道,我们就不太易超出他的范式。汪曾祺晚年写了一系列聊斋式的笔记小说,总体不出其格。但到了贾平凹那里,一个全新的审美意象出现了。鲁迅小说的背后有一股鬼气,那大概是儒道释的怪影,不设自然性灵。在贾平凹那里,人与鬼、与神、与草木、与鸡狗牛羊,都有心灵互感。枯燥的山野间,万物可以舞之蹈之”。与其说是对照,是比较,不如说是“参差”,他在参差中带领我们看眼前这位作家与其他作家追求的相近,也通过这样的对照分析,确认这位作家的与众不同。再比如他谈徐小斌,会将她与残雪和王安忆进行比照:
在残雪那里,哲学的东西存在着,近代非理性的意识在作品里弥漫着。徐小斌不是这样,她是回到原始的混沌里。在谶纬和乌音中与现实对话。《羽蛇》的世界里处处是这种玄音的流动,人物之路在宿命般的世界里滑动;徐小斌仿佛有了上帝之眼,俯视着我们日常所看不到的地方。再比如王安忆,其笔墨总变化着,试图寻找另类的存在。但王安忆常常有对日常欣赏的驻足,旧文人的古雅与飘然暗藏其间,徐小斌似乎厌恶这种士大夫传统,那些辞章义理都被遗漏掉了,虽然她也不断开辟自己的心路,可我们看到的却是一种不变的情感,那就是对俗界的失望和对神界的渴望。那神界的一切,不是缥缈中的存在,而恰是对俗界的挣脱过程中才可以见到的。
这是作为女作家的对比,也是作为有着近似经历的同代作家们审美趣味的对比。这样的对比并不突兀。在这位有着百年文学史视野的批评家那里,无论是当代作家还是现代作家,其实都生活在新文学史的传统中,生活在现代文学以来的历史链条里,因此,这些作家的审美追求也隐在地构成一种呼应、一种对照。而作家作品中所呈现的美学,也由此被认出。正是看到他的比对之后,我们才更加明晰了徐小斌作为作家的魅力所在:
她提供的经验是,日常的逻辑已经死亡,唯有在非逻辑的另类表达里,大概才有一种突围的可能。她颠覆俗界的过程,恰是恢复人的神性的过程。这种神性不是耶稣似的,也非释迦牟尼似的。在徐小斌看来,只有听得到上苍声音的人才有救,人所不知的存在太多。我们可怜的世间,已经没有人有这样聆听的能力了。
有时候,孙郁会将作家关于日常的书写经验进行类比;有时候他把他们关于狐妖的想象放到传统中进行对照;有时候,他以绘画风格来参照:“当代作家写奇山险河,多受了西洋艺术的影响,张承志笔下的牧场,是列宾式的油画,色彩炫目;王蒙写新疆的风雨,有柴可夫斯基式的行板;而阿城之作则像汉代造像般,简约之中带出雄奇之气,他写自然之景,‘象’中带‘意’,描摹人的心绪,‘意’里多‘象’。这都是古中国的诗文里才有的滋味。”
看得出,孙郁对于百年文学史上的作家作品如数家珍。这基于他的阅读数量,也基于他的知识结构。在《鲁迅的暗功夫》里,孙郁写出了使鲁迅成为鲁迅的“暗功夫”。而那些对“暗功夫”的追索也使人意识到孙郁本人的“暗功夫”——如果没有在鲁迅博物馆的多年工作实践,如果没有对鲁迅作品经年累月的研读,恐怕也就没有那篇深具洞察力的论文。事实上,也可以说,正是因为对百年文学史上那些重要作品的熟悉,才使得孙郁的文学批评有了一种独特的光泽。他的表达亲切、自然,又别有“诗性”,尤其是他的用词,雅致、独异,自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古意与质朴。而这种对新异语词的追求,也恰恰是他的批评对象的追求,换言之,他和他的批评对象因由共同的语言与审美追求有了内在的默契。
我想到什么是好的文学批评。好的文学批评应该有诗性有诗趣,应该是创造,应该与优秀作品具有同等的文学意义。在我看来,好的文学批评家遇到优秀作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高手过招、华山论剑。作为批评家,他/她能辨认出这位作家埋藏在作品里的秘密;与此同时,作为作家,他/她也能看懂这位批评家文字里所真正蕴含的美。好的作家遇到好的批评家,是旗鼓相当的交锋,是火花四溅的相逢,是有趣的灵魂在纸间的不期而遇。
读《在鲁迅的余影里》这本书,感受孙郁批评才情的同时,也深刻认识到它对现代文学史向度的另一种描绘。那属于新文学的内在链条因有鲁迅的连接更为清晰可见了。这本书的主旨是从鲁迅的作品影响看当代文学的发展,一如孙郁在“前言”中所说:“在文化领域,鲁迅被分解成不同的碎片,折射在不同的文本里。这是静悄悄的辐射,是一个传统的延伸。非鲁迅研究界活着的鲁迅,恰证明了其不朽的价值。”上编主要谈的是作家们,从林斤澜、木心、陈忠实、莫言到刘恒、阎连科、贾平凹、徐小斌,下编则从重要的现代文学学者如李何林、王瑶、钱理群、王富仁、王晓明、高远东、郜元宝等人的学术实践说起,从这样的链条里,我们可以看到,“鲁迅主题的传播,不再是单一体的闪动,其思想与审美意识是融合在不同的话语空间里的,或者说,作为一种因子和来源而存在着”。而诸多作家作品及学者著作也向我们证明,“鲁迅从来不倚傍在一个或几个精神资源中,而是不断吸取各种有意味的遗产的精华”。
这样的批评视野和批评脉络,充分显示了孙郁作为史学家的眼光。尽管他写的是随笔体批评,但内在里他有他的文学史视野,他有他深切的知识分子情怀。他尤其关注百年文学史作品上对鲁迅“精神话题”的传承:“我在王蒙、林斤澜、邵燕祥、张承志、史铁生、张炜诸人的世界里,谛听到了对鲁迅的某种呼应,差异是如此巨大!共振又是如此长久!一个伟大的灵魂在经历了被切割、被分享、被他人自我化后,我看到了中国文学的一种原色。”看到作家们的共振,也听到了一种呼应,这种呼应与共振并非作为读者的一厢情愿,而在作家那里也的确是有所认知并有意学习的。于是,这也构成了鲁迅的魅力:
上至巴金、冰心、孙犁,下至王蒙、邵燕祥、张承志,几乎没有谁,不把鲁迅当成自己灵魂的前导。巴金《随想录》里大量的声音,其实正是鲁迅当年《热风》的旋律。张承志作品中探索者的形象,多么像《过客》的主人公。邵燕祥对世风毫不回避的直面,是只有鲁迅杂文中才有过的情怀。自新文化诞生以来,还没有一位作家在如此广泛的领域,从思想、人格、艺术等方面,如此深刻又如此长久地影响着后人。鲁迅传统的不朽的活力,已被他身后的历史所证明了。
事实上,也可以说,作家们因为身上所闪现的鲁迅的不同的影子,最终也各自成就了自身。此书中,关于王富仁先生的评论文章《一个时代的稀有之声》尤其令我难忘。评价王富仁,孙郁的出发点自然是他对鲁迅及其对鲁迅作品的认识,这位学者之于鲁迅研究贡献固然是他要讨论的,但更重要的是,王富仁从鲁迅那里所学的并逐渐构成自我风格的部分:
王富仁丝毫没有象牙塔里的贵族之气和学院派的呆板,日常的样子有点儿乡下人的随和与野性,谈吐中的句子仿佛从黑暗中来,却溅出无数耀眼的火花。这种气质与鲁迅文本里的沉郁、峻急颇为相近,在非八股的言辞里流动的却是极为生动的生命自语。他的绵密思维后有很强烈的德国古典哲学的影子,苏联文学批评的博雅亦衔接其间。我一直觉得他是读懂了别林斯基和卢纳察尔斯基的学者,西方的思辨理念已经融化在自己的血液里,将文学史与思想史里的东西结合起来,给了我们思考的参照。在他之前的鲁迅研究还在泛政治的语境里,他却从其边际滑出,绕过流行的思维直面了学界普遍的盲点,发现了文学史里的真问题。而那语境里的神思,与思想解放运动的路向是吻合的。或者说,他表达了文学界渴望而无力表达的一种精神逻辑。
事实上,几乎在每篇评论里,孙郁都有这样一个隐含视点,即这位作家或者学者与鲁迅的关系问题。在他的评论里,鲁迅是一个实在,是一个背景,是一种精神,是一种生活方式和言说方式;在他这里,鲁迅也构成了理解世界的维度。正是这样的维度,使他的评论别有气质——每一位研究者都在路上,每一位都在鲁迅的延伸带里,而每一位又都长成了他们想长成的样子。一如他对王富仁的评价:“在一个日趋碎片化的学术语境里,在学问成为功利主义世界的一部分的时候,王富仁的言说成了这个世界上的稀有之音。因这个缘故,鲁迅的精神得以延伸,也因这一缘故,他才由此进入一个巨人的背影里。在这个衔接的过程中,他以生命的燃烧告诉我们,新文化的路正长,精神生长的路也正长。”
勾描一种隐在的精神生长脉络并视之为当代文学的创作背景,孙郁使我们看到了一种文学批评应该有的“景深”,他使我们看到了新文化之所以是新文化,新文学之所以是新文学的“根部”。这来自文学史深处的打量如此重要,他由此刷新了我们对这部作品、这位作家、这位学者的新的理解力、新的认识力;借助这位批评家的打量,我们拥有了对百年文学、百年文学研究的新的全景式观照。
今天的当代文学批评,常常喜欢讨论的是作为“果实”的作品,对果实的痴迷很可能使我们忘记去关注果实的成因。好的文学批评不仅仅是鉴赏作品的美妙,也要引领我们看到果实如何长成,它在何种意义上构成果实。——当我们讨论果实丰收时,优秀批评家会引领我们看到那土壤的质地、大树的根部;那些我们未曾得见的但又是最基础的结构性部分如何在滋养大树;风如何授粉;创作者如何进行嫁接;果实如何从不起眼开始成长,最终有了神奇的化学反应……换言之,真正的文学批评家不只是鉴赏家,他还是审美意义上的“考古者”“探险家”。
“一个批评家是学者和艺术家的综合,有颗创造的心灵运用死的知识。他的野心在扩大他的人格,增深他的认识,提高他的鉴赏,完成他的理论。创作家根据生料和他的存在,提炼出他的艺术;批评家根据前者的艺术和自我的存在,不仅说出见解,进而企图完成批评的使命,因为它本身也正是一种艺术。”这是李健吾在《咀华集》的《跋》中所谈的对批评家身份的理解,我想,它也道出了每一位批评家的“心向往之”。要确认批评家的自我——打量经典作家的用词、语态、声音,观照他们与文学史的关系,思考他们对文体所做出的贡献,同时,也要将这样的“打量”和“思考”内在化。这是一位批评家毕生的功课。
仔细想来,孙郁的每一篇文学批评其实都是随笔体散文。即使我们不了解他评价的作家作品,他的批评文字本身也是好看的。这也意味着,他的批评文字早已脱离了文学批评本身的“依附性”而成了独立的文章。经由这些深具文体感的随笔评论,孙郁最终成为深具生命能量和文学能量的写作者,进入了那些激活新文学传统并寻找新的精神之路者的群落。我以为,孙郁的批评成就在于他将写作对象的精神内在化,并最终长成了他笔下作家们的同行者与同路人,这令人尊敬。
①孙郁:《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年版,第86 页。
②周作人:《自己的园地》,岳麓书社1987 年版,第2 页。
③④⑤⑥⑦⑧⑨⑪⑫⑬⑭⑮⑯孙郁:《在鲁迅的余影里》,广东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75 页,第69 页,第131页,第109 页,第109 页,第119 页,第124 页,第4-5页,第6 页,第137 页,第147 页,第219-220 页,第231 页。
⑩孙郁:《且来读阿城》,《扬子江评论》2020 年第6 期。
⑰李健吾:《咀华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9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