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政治语境下的艺术表达

2022-04-22 06:25谢松晟
今古文创 2022年16期

【摘要】 无论是1938年“中制”版《八百壮士》对抗战现实的迅速反应,还是1976年台湾“中影”版《八百壮士》中妄图重塑政治认同的最后挣扎,抑或是2020年《八佰》在和平年代对战争中个体生命价值的深入探讨,相同的故事在不同语境下呈现出不尽相同的艺术表达,深刻诠释了历史影像的双重属性下历史真相与艺术表达之间“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有机联系,也为当下影像史学视域下电影史的研究提供了借鉴。

【关键词】 《八佰》;八百壮士;抗战电影;影像史学

【中图分类号】J9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6-0080-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6.026

“八百壮士”的故事源于淞沪会战末期的四行仓库保卫战。其悲壮事迹自1938年至今先后四次被搬上大银幕,从香港到内地,从大陆到台湾。八百壮士的故事虽在不同的时代和语境下被赋予了不同的特殊含义,但始终不变的却是在抗日战争大背景下,中国人民不屈不挠、奋勇抗争的伟大抗战精神和强大的民族凝聚力。

本文通过详细梳理各时期八百壮士电影的时代背景和创作过程,探讨其在不同语境下所呈现出的不同时代价值和意义,力图得到超越电影文本本身更真实的时代氛围和历史心态。

一、历史上的“八百壮士”

“八百壮士”的悲壮事迹发生在淞沪会战末期,作为抗日战争史上中日双方首次大型会战,双方从1937年8月13日起至11月12日先后共投入近百万兵力,最终中国军队以伤亡约25万余人的巨大代价毙伤日军4万余人,坚守上海达3个月,彻底粉碎了日本“三月亡华”的狂妄叫嚣,其规模之大,时间之长,伤亡之惨重,在整个抗日战争史上都屈指可数。

在淞沪会战末期,中国军队虽英勇奋战,但苦于双方实力差距悬殊,在8月25日大场阵地失陷之后,中国守军侧背受敌,为了避免被包围歼灭的风险,不得不作战略撤退。与此同时,国际联盟决定于11月3日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召开国际大会调停中日冲突,这次会议包括了中、美、英、苏等9个签字国在内的19个国家参加。此刻的上海作为中外视听云集的城市,其战况势必会直接影响到谈判桌上中国的利益,为了能尽可能多的唤起国际社会的同情,争取更多国际上的有利援助,也为了向国内外展示中国抗戰的决心和信心,1937年10月26日,国民党统帅部下令由朱绍良统率中央集团军西撤,退守至苏州河南岸,并指示顾祝同部署第八十八师坚守苏州河北岸,以给世人留下中国军队仍在苏州河北岸坚持抗战的印象。八十八师师长孙元良“经斟酌实际情形……以第五二四团第一营为基干,配属必要特种部队,由中校团附谢晋元,少校团附上官志标,少校营长杨瑞符率领”[1]担当此艰巨任务,并以紧邻租界四行仓库作为坚守据点。至此,这个实际人数仅有400多人的加强营作为中国在闸北的最后一支部队,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军”。从10月26日晚进入四行仓库起,谢晋元所部官兵孤军奋战历经四天四夜,以伤亡三十七人的代价击退了日军六次围攻,击毙日军两百余人。[2]10月31日凌晨2时,孤军退入公共租界,四行仓库保卫战也随之结束。期间为迷惑日军、壮大声势,谢晋元对外宣称孤军共有800人,这便是“八百壮士”的由来。他们的感人事迹一时间被广为传颂,得到了国共两党的共同肯定,更是被毛泽东誉为“民族革命典型”。

事实上,“八百壮士”的故事从开始就被注入了悲剧性的内核,四行孤军不只是作为这场战役的“弃子”,更是蒋介石试图引发世界列强对日干预的人肉棋子,这实质是一场被刻意安排的“战场直播”。而在此情势下,四行孤军非但没有临阵退缩,反而誓与四行仓库共存亡,由此联系到日后孤军的悲惨结局,不禁让人唏嘘不已。此外,仓库之外一河之隔的公共租界却歌舞升平,一切如常,这种场面上的鲜明对比催生出强烈的戏剧性和冲突感,再具体到这种对比下形形色色的鲜活个体,都能让创作者能获得巨大的想象力空间,使整个故事能更加饱满、全面和立体地通过电影创作来呈现。

二、1938年《八百壮士》——对抗战现实的

迅速反应

在四行仓库保卫战结束后,文艺界被八百壮士的悲壮事迹深深感动,迅速创作出一批反映八百壮士英勇斗争的优秀文艺作品,如著名剧作家田汉、陈白尘创作舞台剧《八百壮士》;由爱国青年桂涛声作词,音乐家夏之秋作曲的《歌八百壮士》等。

为了配合抗日宣传,唤醒广大同胞的抗日救国热情,当时的“中国电影制片厂”迅速决定着手将八百壮士的故事拍摄成电影。

事实上,早在1938年4月2日,由香港中南光荣影片公司出品,鲁司编导,邝山笑、小燕飞主演的同名粤语片《八百壮士》就已于香港上映,但此片竟是借抗战做幌子从中牟利,大发国难财,影片内容低俗不堪,受到了社会各界广大群众的猛烈抨击。[3]相比之下,“中国电影制片厂”于1938年拍摄的《八百壮士》更为人们所熟知,“中国电影制片厂”简称“中制”,其前身是1933年9月成立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南昌行营政训处电影股,其最初主要负责电影放映工作和摄制新闻短片[4],后于1937年夏天在汉口开始建设有声摄影场开始进行电影制作。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国民党鉴于“作战期间,思想与实力并重,电影在思想战方面所具深入普遍之功能,实凌驾于一切文字宣传之上”,决定扩充改组官营电影机构。电影股旋即扩组为“中国电影制片厂”,交由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艺术宣传处领导。[5]

此后,依托上海沦陷后武汉特殊的战略地位、第二次国共合作相对良好的政治氛围以及中华全国电影界抗敌协会的成立,“中制”在政治部副部长周恩来和第三厅厅长郭沫若的领导下,吸引了大量进步电影工作者加入,实力迅速得到了扩充。

1938年1月16号,在四行仓库保卫战仅结束两个多月之后,《中苏文化》抗战特刊就刊登了共产党人阳翰笙所创作的《八百壮士》电影剧本。此时四行孤军仍被困于租界之内,深受国内外各界的关注,随着全国人民同仇敌忾,抗日救亡运动在各地蓬勃发展,民众的抗战热情也空前高涨,此片如若上映,无疑能对抗战宣传工作起到强大的助推作用。在“中制”的迅速反应下,该片最终决定由应云卫导演,袁牧之饰演谢晋元团长,陈波儿飾演女童子军杨惠敏,张树藩扮演杨瑞符营长,王士珍负责摄影。影片拍摄时的环境之恶劣、条件之艰苦超出想象,拍摄期间正值武汉保卫战打响,日军为达到“以炸迫降”的战略意图对武汉进行惨无人道的无差别轰炸,短短三个月之内共投炸弹3000余枚,使武汉城市千疮百孔,百姓死伤惨重,拍摄工作也一度中断。此外,资金短缺、器材匮乏也严重影响了拍摄进度,但正是在这样“内外交困”的条件下,这些“银色战士”们仍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坚守岗位,仅用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完成了拍摄任务。此后因武汉即将沦陷,“中制”便随着众多文化机构西迁重庆,《八百壮士》也成为来“中制”在武汉拍摄的仅有的三部电影之一。

由于种种原因,这部电影于今只能寻得一部不足53分钟的残片,故事在女童军杨慧敏献旗的高潮之处戛然而止,但是我们仍能借其剧本和影评略窥一二。整部电影在《满江红》的鼓书唱段中展开,以仓库激战——送旗——升旗为故事的主要脉络。不同于常见的剧情片,作为一部迅速反应抗战现实的影片,为突出其写实目的,除了在拍摄手法上借鉴写实主义风格的新闻纪录片,在演员群体上还特意请来了中央军校练习营参与影片摄制[6],除了通过战斗场面刻画爱国将士们视死如归的英勇形象之外,同时也描绘了上海各界人民广泛动员,募集大批物资支援八百壮士的义举,生动刻画了全民抗战的真实画面,突出了电影纪实与宣传的双重作用,其主题曲《歌八百壮士》更是传唱于世。编剧阳翰笙后来回忆道:“在这个剧本中,我不单写八百壮士的英勇战斗,而且还写了工农商学兵、各人民团体对八百壮士的支持,这就是群众支持抗战,是全民的抗战。”[7]电影最后通过“送旗”与“升旗”将整个故事推上高潮,也在“中国不会亡”的悲壮歌声中结束。[8]

时值“八一三”一周年前夕,为号召民众的抗战热情,《八百壮士》于1938年8月12日率先在武汉、香港、重庆、成都、长沙五地同时上映,随即迅速引起巨大反响,观众“拥塞于途,购票不得”,影院“到来者千余,盛况空前”。[9]仅在武汉一地便连续公映13天,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莫不兴奋异常”,纷纷表示:“我们今天看了八百壮士,我们崇仰他们的气节,崇拜他们的勇敢,我们要以他们的精神来保卫大武汉!”[10]在香港,该片更是由各影院轮流献映长达五个月,且“卖座绝佳”。[11]各影院也纷纷通过连降电影票价,承诺全部收入购买救国公债的实际行动支援抗战。[12]

电影上映期间,正逢被困于租界内的四行孤军为纪念沪战一周年而争悬国旗,遭到租界当局无理干涉和殴辱,致使孤军四十余人受伤,三人伤重而亡。这一“悬旗事件”随即在全国引起轩然大波,也促使了这部电影成为“更足增强抗战情绪到一种大兴奋剂”[13]。作家郁达夫观影后在新加坡《星洲日报》上评价道:“这影片的价值,是不可以和好莱坞或英德诸制片厂,在和平空气里所创制出来的诸种幻想的战事影片来相提并论的。因为一方面的作品,是技巧的搬弄和科学的运用;而另一方面的作品,却是事实的再现和血泪的结晶。”他向广大民众呼吁道:“我们为激励我们的志气,坚定我们的信念,尤其不得不以八百壮士的孤军苦斗,来作我们的模范。我所以敢推荐这一个影片,希望我黄帝的子孙,都能一看此片,而来尽他们或她们对国家民族所应尽的责任。” [14]

随着该片其后在全国各地的陆续放映,“八百壮士”的英雄故事也广为流传,起到了优秀的抗战宣传效果和教育作用。此外作为各国了解中国抗战的窗口,该片还先后在新加坡、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英国、法国、瑞士等地放映[15],博得广泛好评。1939年上旬,国际反侵略运动总会认为该片适合法国市场需要,将其译成法文并大量加制拷贝,在法国各地影院上映。1944年,中国国民外交协会印度分会“为宣扬祖国抗战实情”,于“七七”纪念日在加尔各答放映,在国际宣传上“收效殊宏”。

诚然,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和条件之限制,该片不可避免地存在缺憾之处。例如电影为了凸显写实风格而特意采用新闻式的记录拍摄手法,虽能增强影片的真实感,却也弱化了整个气氛的营造,造成紧张感的欠缺,著名作家白薇就认为在这种纪录片式的拍摄之下,“一个个的镜头,平淡淡一连串过去了”,导致“整个故事连接不够紧凑,几处应有的高潮也没能强调起来。”[16]但不可否认的是,1938年的《八百壮士》作为一部国共合作背景下的主旋律电影,作为一部紧贴时代背景,迅速反应抗战现实的战时宣传电影,在一众爱国电影人克服万难,共同努力之下起到了重要的战时宣传和动员效果。该片除了具有来自这个故事所赋予八百壮士的特殊精神内涵和由其所产生的强烈的美学效果之外,它对于民众们“拿八百壮士做榜样”,“快快上战场”的呼唤,对于“中国不会亡”的坚定信念,都在团结一致共同抗敌的时代精神的背景下,使人们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极大地鼓舞了全民抗战的决心,满足了抗日宣传的需要。

三、1976年《八百壮士》——台湾“国族认同”的

价值重建

1949年10月1日,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成立。对此时败退台湾的国民党而言,谁能代表“中国”成为法理上的正统继承者不但是亟待向台湾社会民众澄清的政治命题,也是其需要在国际社会上展示的政治立场。同时为了缓和自二·二八事件后其在台湾不断加重的统治危机,统治基础脆弱的国民党决心动用强大的宣传机器来诠释其政权的合法性,妄图利用民族主义作为实现这一政治图谋的舆论主题,将模糊混乱的政治认同导向有利的方向,而电影作为意识形态宣传的有力武器自然被国民党当局所倚重。在这一时期,国民党当局寄希望于通过大量抗战电影的重映,一方面唤醒民众的民族精神,为之后的政治认同扫清障碍,另一方面则是借“抗日”之名行“反共”之实,在电影中通过歌颂“国军”抗战时期引以为豪的正面作战历史,或明或暗地穿插各种丑化中共的负面角色形象,一捧一踩之间,其目的不言而喻。

70年代,国际环境风云突变。1970年美国不顾钓鱼岛是中国领土的事实将其交于日本,引发了台湾民众的强烈不满,反美反日的民族情绪不断发酵,催生了轰动一时的保钓运动。此后台湾在国际上频频遭受“政治打击”,1971年10月2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台湾当局被迫退出联合国,其“政治盟友”日本和美国先后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更是引发了国际上一连串的对台断交风波。1971年与台湾建立“外交关系”的國家有54个,而到1978年之后仅剩下21个。国际上的孤立将一贯自居“正统”的国民党打回原形。在此形势下,国民党宣传系统只能在文艺领域为岛内民众找到情绪的出口,在影像世界里描绘抗击“国家敌人”的恢宏图景。[17]而日本也就首当其冲成了70年代台湾社会不满情绪的宣泄对象,在这一时期,抗战电影因其具有表达民族情绪、凝聚社会共识、触发民众危机意识、激发民众爱国热情之功能,在通过宣扬民族主义重塑国民党政治认同的过程中又一次发挥了作为政宣武器的重要作用。在此背景下,以1976年《八百壮士》为代表的70年代台湾抗日电影热潮也由此而拉开序幕。

作为台湾电影史上四大知名抗战电影之一,《八百壮士》由“中央电影事业股份有限公司”(简称“中影”)于1975年8月13日抗日战争胜利30周年之际开始拍摄,1976年7月10日在台湾公映。由台湾主旋律电影教父丁善玺编导,辜振甫监制,云集了柯俊雄、林青霞、徐枫、张艾嘉等一众明星,其中孙元良之子秦汉,上官志标之子上官百城都有参与客串拍摄。与37年前的中制版相比,本片可谓既有“传承”又有“超越”。事实上,“中制”与“中影”的关系颇有渊源,《八百壮士》拍摄期间的“中影”总经理梅长龄正是“中制”出身,这一时期以其为主导的抗日电影热潮,不无得力于梅长龄在“中制”时的工作经验。[18]其次,本片仍选用了与“中制”版相同的《歌八百壮士》作为主题曲,仅将其中“中国不会亡”等歌词被替换为“中国一定强”。不同于前作受制于环境条件等种种制约,本片可以说得到了国民党的高度重视和绝对支持,蒋经国亲自提出具体要求并嘱咐丁善玺“一定要拍好”[19]。该片最终耗资多达3000万元新台币,消耗底片7万英尺,并专门在台湾士林文化城搭景重建上海华界与租界。台湾军方更是支援7万人次,子弹7万发,军舰30艘,枪支1000杆,为了完成剧中战斗场面,共爆破了3000磅炸药,改装台湾空军15架战机作为片中轰炸难民的日本军机,电影中日军登陆吴淞口的情节更是专门在台湾南部的国民党海军基地进行拍摄。[20]

与前作相比,该片仅在主要人物上增加了徐枫饰演的谢晋元夫人这一角色,基本继承了前作以激战——送旗——升旗的剧情主线,送旗、升旗的场面则被精心设计为极具仪式感的爱国主义场面,其想传递的一切主题深意皆以此为中心徐徐展开。从人物塑造上来说,该片仅将镜头聚焦于几位主角,着重刻画谢晋元等人的英雄形象,彻底忽略了群像塑造的重要性,主角们脸谱化的人物形象,方程式化的表演,光辉而又刻板的台词都使影片充斥着浓浓的说教与歌颂之意。诚然,在战时的抗战电影中,抗日英雄无论是在道德层面还是行为层面都是近乎完美的塑造,但究其原因则是受制于战时的影响和宣传的需要,在抗日战争结束后的30年之后,主旋律片中依旧如此“用力过猛”的人物形象不免让人们审美疲劳,难以产生共鸣。此外,整部电影的叙事节奏也略显拖沓和混乱,该片全长仅113分钟,却用了将近50分钟的大量篇幅铺陈战争背景和人物关系,导致推进到四行仓库的主线剧情时影片已近过半。而具体到剧情来说,其“浮夸”之处可谓比比皆是,片中扮演杨惠敏好友的张艾嘉歇斯底里地哭吼杨父,众士兵在日机扫射下舍命护旗、身中数弹仍然屹立不倒,以及三次被送走又三次回来最后慷慨陈词的谢晋元夫人等,都在导演苦心营造的慷慨悲壮情绪之下屡屡出戏。这些本意要感动人心的剧情设计,却因失之浮夸而使效果大打折扣。在导演的叙述下,四行孤军由于缺水断粮,全靠租界内英军司令官出于怜悯之心所“恩赐”的物资才得以继续坚守,而英军司令官的一系列举动又纯粹是看在女童军杨慧敏的“面子”之上。影片最后,接到撤退命令之后的谢晋元突如其来的长段自诉更令人错愕不已,整部电影之前所塑造的那个英勇果敢、舍生忘死的英雄形象瞬间土崩瓦解,此时的谢晋元成了一个在战场之外失意迷茫、落魄潦倒的普通人,他不顾劝阻坚持要与九名重伤员一起留下掩护部队撤退的举动,在其浮夸的演绎之下与其说是在寻求自我的解脱,倒不如说更像是彼时普通民众在那个人心惶惶的孤岛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自我认同危机的真实心里写照。

总的来说, 1975年的《八百壮士》一方面力图通过对四行仓库保卫战的再演绎,重现国民党引以为豪且带有悲壮色彩的正面抗战史,通过对国军将士视死如归、不畏牺牲的伟大精神的歌颂,将观众对八百壮士的同情共情转化为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豪情。另一方面通过对日军残暴形象的塑造,激发起民众的危机意识和团结精神,从而妄图再现抗战时期以民族主义为基础的巨大凝聚力以达到其政治目的,从这一点,其恰恰代表了整个70年代台湾抗日电影热潮的一个缩影,这类抗战电影,通过精心策划的抗战情节将国军将士的英雄形象、国民党政权的政治认同和台湾民众的民族主义热情牢牢捆绑在一起,为国民党“处变不惊、庄敬自强”的政治愿景提供了“理想”的题材空间。

四、2020年《八佰》——和平年代下人性价值的

探讨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抗战电影的创作逐渐打破了意识形态的束缚,1986年的《血战台儿庄》第一次在中国抗日题材中出现了对国民党正面战场的描写,标志着抗战电影题材的一个巨大突破。另一方面,抗战电影的艺术视角也更为丰富,不分阶级,不分民族,注重战争背景下对个人命运思考和人性价值探讨的全民抗战视角成为抗战题材电影创作的主流。

在2020年抗战胜利75周年之际上映的《八佰》因其取材于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正面抗战的历史事件,自公布立项之日起,就饱受社会各界关注,整部电影的制作阵容包括了编导管虎、摄影指导曹郁、美术指导林木、录音指导富康在内的豪华班底以及多达1500名的剧组成员。为了重现真实的人物形象和历史场景,400多名跟组演员专门进行了7个月的军事训练,电影团队更是耗时18个月搭建了200亩场地,不仅人工开凿出一条200米长的苏州河,还对两岸建筑进行了1︰1的实景搭建。2020年8月21日,电影《八佰》正式在全国公映,作为疫情后电影院复工的开路先锋,电影自上映以来屡屡打破国内票房纪录。截至2020年10月29日,累计票房已达到31.06亿元,成为首部问鼎全球票房冠军的华语电影。

导演管虎曾这样解释《八佰》这个片名:“古代军队的编制,十人为什,百人为佰,‘百之所以大写,主要是因为旁边的‘人”。[21]正如其所说,这部电影最大的特点就是摒弃了以往传统抗战电影的人物塑造和叙事套路,借助八百壮士这个故事本身所蕴含的人物多样性与层次感,在讴歌英雄主义的同时,更注重对人物群像的书写,通过对普通人人性中的共性价值观去描述故事中的人物个体。整部电影中对国民党高层只有寥寥数笔的描写,甚至对谢晋元的刻画也相对克制,大部分的镜头则对准了一群散兵游勇,与仓库里英勇无畏的战士们不同,他们在刚出场时往往贪生怕死,胆小懦弱,为求自保甘愿放弃抵抗,战争下的人性弱点在他们身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随着战争的惨烈推进,看着身边同胞视死如归地壮烈牺牲,这群油子、混子、痞子也慢慢发生了改变,小人物们由怯到勇,由弱到强,由贪生怕死到最后为国赴死,他们这种战胜恐惧和突破个体局限的蜕变过程,恰恰彰显了人性的真实反映,他们被战争激发出来的勇,是人性的伟大,同时也更衬托出战争的残酷。

从这一点来说,2020年的《八佰》作为一部诞生于和平年代的抗战电影,一方面则通过对战争背景下个体生命价值的探索,向身处和平年代的我们生动再现战争对人性摧残的残酷和面对民族危亡之时人性之光的高贵。另一方面,尽管战争年代早已远去,但在新时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当下,面对新的历史挑战和机遇,继承和弘扬以八百壮士为代表的伟大抗战精神,对激励中国人民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也具有重要的现实作用。

五、结语

1988年,美国史学家海登怀特在其文章《书写史学和影像史学》中深刻阐述了电影与历史之间的有机联系,提出了“影像史學”的概念,即“以视觉影像和影片的论述,来传达历史以及我们对历史的见解”,这被视作以影像手段认识和研究历史的开端。

和传统史学中以文献资料作为研究主体不同的是,历史影像中既包含对历史的真实记录,也不乏对历史的真实演绎。这是由于历史影像的产生一方面依赖于相对真实的史料作为事实基础,另一方面又因种种现实因素的需要以及创作者的主观情感倾向,往往会将真实的历史加入合理的想象进行艺术化的演绎。在这一过程中,史实作为历史影像的前提和基础,既是历史事件的载体,也是思想融合的载体。相同的史实由于诠释的方式不同所呈现出的结论也不尽相同。正如历史学者吴琼所指出:“影像表述和史实本身的区别是逻辑真实和历史真实的区别,这种区别是由记录史实的手段与表达历史的方式不同造成的。”[22]

具体到三部“八百壮士”电影来看,1938年“中制”版《八百壮士》出于对抗战宣传的现实需要,以阳翰生为代表的左翼电影人在“群众史观”影响下,通过对人民群众参与抗战的群像式刻画,着重突出了全民抗战的时代主题;1976年台湾“中影”版《八百壮士》作为台湾当局在纷乱时局下重塑政治认同的最后挣扎,寄希望于通过精心策划的抗战情节将国军将士的英雄形象和民众的民族主义热情牢牢捆绑,妄图借此重塑台湾民众对自身的政治认同;2020年的《八佰》则凸显出和平年代视角下对战争中人性的思考和个体生命价值的探讨。同一个故事在不同的语境下呈现出不同的艺术表达,深刻诠释了在历史影像的双重属性下历史真相与艺术表达之间“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有机联系。而如何把握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则成为我们在影像史学研究中认识和使用影像史料的关键。

如今,影像史学的发展不但极大丰富了传统史学的史料范畴,拓宽了史学的研究方法,带来了新的研究范式,同时也极大增进了电影学与历史学之间跨越学科的紧密联系,成为电影史研究中的重点。对于我们来说,当下对于历史电影的解读仍需站在更宏观的时代角度下审视电影与历史中不同现实因素之间的关联,通过对电影抽丝剥茧般的层层剖析,挖掘出超越电影文本背后的历史价值,使其成为还原历史真相的有力补充。正如美国电影史学家罗伯特·艾伦和道格拉斯·戈梅里所指出的:“电影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它不仅是构成一个整体的一组成分,而且也是相互关联、互为条件的一组成分。”[23]唯有通过研究具体的历史语境、梳理电影内外在的关系,才能进一步推动电影史研究走向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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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美)罗伯特·C·艾伦,道格拉斯·戈梅里.电影史:理论与实践[M].李迅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7:24.

作者简介:

谢松晟,男,河南驻马店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近现代社会经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