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痴处

王陵川

新派武侠小说在上世纪的后半段曾经风靡华人世界——但还是以梁羽生、金庸和古龙三位的作品为翘楚。后面还有其他几位作家如萧易等也偶有较好作品问世，但那也是大海余波，难以超越这三位了。

古龙的写作风格天马行空、不需要历史背景——这让许多不愿或不能钩沉史海的作家争相模仿，大量创作古龙风格的作品。这些作品由于缺乏古龙的才气，大都格调不高、乏善可陈。

金庸与梁羽生的写作风格相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金庸继承了梁羽生的写作风格，甚至在某些地方还有了较大超越。本文姑且搁置金庸不论，仅就梁羽生的作品发表一下个人意见。

其写作风格最突出的有这么几点：（1）作品都有确定发生的历史背景，因此人物命运和事件的展开都不能脱离或违背真实的历史；（2）对武术招式有详细的描写；（3）大量的诗词曲赋出现在小说中，打上了文人小说的烙印。各种武林恩怨生发在波澜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加上诗词曲赋等描绘的唯美意境，使得梁羽生的作品熠熠生辉，长久以来为不同时代的读者所喜爱——《白发魔女传》就是其中较为有名的一部。

但是，白发魔女传中几位主人公却是虚构的，这自然包括我们今天要谈的几位女性——练霓裳、铁珊瑚和公孙大娘。然而其艺术形象塑造得如此完美，却源于“真”。她们的艺术原型来自于我们身边的普罗大众，简直就是我们自己在本色出演——这是“人真”；她们所表达的情感是我们所能真实感受到的，贴心贴肺，是真实的人物在爱、恨——这是“情真”。正是因为这两“真”，再加上梁公的艺术加工渲染，使得这三位女性形象大放异彩，让读者为之欢喜为之忧。

我们先说公孙大娘，她武功高强，在武林中属于亦正亦邪的厉害角色。她的丈夫金独异武功远不如她，在江湖上还做尽坏事，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公孙大娘对其管教颇严，金独异不堪忍受，偷偷逃出家门，伙同别人为非作歹。公孙大娘极力维护其夫，当得知金独异的确做了很多坏事后，自杀殉夫。

这样的艺术形象真不真？我们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人？自己的家人只能自己管束，别人无权插手。就是家人做了坏事，也要极力维护——先是不承认做了坏事，在证据确凿、无可抵赖的情况下，只好极力陈述这不是成心行为，造成的后果并不严重，轻描淡写地为家人开脱；如果这还不行，索性撕开脸皮，和被包庇者一起对抗这些不肯原谅的外人。

我们身边有很多这样的“公孙大娘”，她们不是不知道是非，而是认为“家人”是她独有的，只能由她来管束，而且管教还很严厉。但是别人来“动”一下自己的“禁脔”，那是万万不能容忍的。这种“爱”是畸形的，是对“占有物”的“爱”——已不仅限于夫妻之间，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等都会有这种畸形的“爱”。处在外人的地位，原可一眼看穿；但对当事者而言，却是执迷不悟。

“金独异”们的坏，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公孙大娘”们严厉管束出来的——他们做下坏事而不自觉，就是因为知道有“公孙大娘”会来摆平，而不用担心受到社会惩罚。公孙大娘最后自杀固然可惜，可是读者除了惋惜之外，并不会感到撕心裂肺的疼——因为读者心中绝不会以“金独异”为爱的对象——在现实生活中扮演“公孙大娘”则另当别论。

再来看白发魔女——练霓裳。她是一代女侠，武艺高强，性格豪爽，敢爱敢恨。因为爱卓一航太深，最终一夜白发，从此心如死灰。《太常引》就是歌咏的她。我们身边的“练霓裳”多吗？有几个敢打破世俗观点，我行我素？可以说，练霓裳这个艺术形象的原型在现实社会中并不多见。但是，在每个人的心中却都有一个“练霓裳”——尽管我们自己做不到，却都曾经幻想过自己可以做一个这样的人。

“练霓裳”代表了我们一个不能实现的理想，“她”是那么的完美，我们不容许别人对“她”有丝毫不敬。正是因为“她”的存在，我们才能在现实社会中拼命打拼，努力把自己变成“她”。

可是，最终练霓裳伤心欲绝，“一夜白发”。是卓一航不爱她吗？不是，卓一航并没有不爱她。按照我们世俗的观点，两情相悦，喜结连理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啊，难道一点小挫折就会使得她这样悲伤过度，竟然一夜白发？殊不知卓一航性格柔顺，不敢与她一样冲破世俗偏见。即使对他最心爱的女人，也要尽量照顾世俗的看法。练霓裳伤心的是“世俗”打败了她，她视之如粪土的世俗偏见，却是情人所不敢跨越的无边壕堑。理想被现实打败，怎不使我们读者产生强烈共鸣？我们每个人都有理想，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纷纷完败给了现实。怎不让人仰天长叹，心如刀绞？哀莫大于心死，我们既是对练霓裳感到惋惜，也是对自己感到惋惜。

最后談一下铁珊瑚。铁珊瑚武艺一般，心地善良。她爱慕岳鸣珂，最后为了救情郎而甘愿献出生命。铁珊瑚就像一个邻家女孩，处处为他人着想，最后为情人而死。假如说练霓裳的爱像光芒四射、熊熊燃烧的大火，铁珊瑚的爱就像让人能驱散寒夜、感到温暖的篝火；练霓裳的爱像冲堤决岸、奔腾咆哮的黄河，铁珊瑚的爱就像平静如练、碧波荡漾的湖水；练霓裳的爱是热烈的，铁珊瑚的爱是温暖；练霓裳的爱是理想的，而铁珊瑚的爱是现实的。

铁珊瑚作为练霓裳的对比，是真实世界中常见到的。我们读者做不到练霓裳，但可以很容易地学习铁珊瑚。可以说，铁珊瑚就是我们现实中的自己，练霓裳是我们理想中的自己。但是，就是这现实中的自己，也最后被作者硬生生地“撕毁”给我们看。练霓裳的悲剧，让我们无比心痛，可是铁珊瑚的悲剧却有如拿针在刺我们，就仿佛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其悲痛更具体，更持久，更让人扼腕。

《白发魔女传》中的这三位女性的命运可以说分别代表了我们的理想、我们在现实中所追求的善以及我们现实中虽不善却真的三种情感。公孙大娘的悲剧命运如果说还不是那么打动人心的话——因为她代表的不是美，练霓裳和铁珊瑚的悲剧命运怎不让我们心有戚戚，心情激荡？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才写下了《太常引》来歌颂练霓裳（铁珊瑚在序言中有提及）。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感受到了美，善良的我们不希望理想美和现实美出现半点悲剧。可是，只有理想美和现实美在虚拟世界被撕碎了，才能使我们更深体会它们的美，在真实社会中更加珍惜它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