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治 Wu Wenzhi
(1.上海工程技术大学艺术设计学院,上海 201620;2.同济大学上海国际设计创新研究院,上海 210092)
书名:《勾吴:一位平面设计师的视界》作者:莫军华出版社: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年10月
苏州科技大学莫军华教授所著《勾吴:一位平面设计师的视界》(以下称《勾吴》)一书,2018年10月由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这本书让笔者联想到了《陈幼坚平面设计师之设计历程》《设计的逻辑》等注重作品的著作,同时也联想到《设计中的设计》《设计的觉醒》《设计,无处不在》等侧重设计体验总结的畅销书。动笔撰写这篇书评,是笔者第二次全面翻读本书,颇有些体会和观感。
欲读其书,未尝不可先观其人。莫军华教授,字斗山,意大利佛罗伦萨大学访问学者,在读哲学博士,担任苏州科技大学艺术学院副院长,硕士生导师,他还是吴文化创意与设计研究所所长、原苏州平面设计师协会主席、中国百强青年设计师、文化部文化创业创意人才、苏州市美术家协会理事等。以上所列是比较官方的简介,于笔者个人对莫教授的了解与认知,事实上他是一位具有一定影响力的设计师,一位笔耕不辍的画家,颇具玩好情趣的收藏家,也是具有很强策划能力的社会活动家。现阶段的设计师身份,如果同时有专业、有业务、有情趣、有玩好、有画笔,这也许便是人生最好状态。何以言此,我们还是回到《勾吴》一探究竟。
在导言中,作者特意对书名的关键词做了钩沉。“勾吴,是将抽象的吴地文化概念进行具象重构的手段。‘视界’既是视觉思维,关于视知觉的能力和方法;又是艺术设计的边界,用现象学的‘本质直观法’悬置流俗的设计观点,直观事物的本质。”他继而谈到了本书的写作理想,“力图模糊专业边界,超越西方镜像论思想影响下的形式本体论的局限,打破形式与符号二元对立研究传统文化,以图式话语研究替代传统艺术形式和符号意义相分离的研究方法,既注重艺术形式的造型语言研究,也重视依附形式之上的视觉话语修辞图式象征的艺术创造,积极探索从康德的先验论到皮亚杰心理学的图式研究理论与方法,用视觉叙事和图形语言设计的手段重塑吴地文化,探寻在文化多样性进程中的文化自觉之路。”全书的立意、方法和格局,在此交代得十分清楚。
除了以设计创作的作品为主轴外,《勾吴》一书对于现象学、符号学的诠释运用颇费用心,同时引起我关注的是“鱼乐人也乐”等体现出作者对于《庄子》的偏爱。就像篇首导言“AB的和合”所提示的那样,全书始终自然游走在几种平时对立并置的关系中而自得自如。“理论与实践”“西哲与中哲”“本土与世界”“二维与破二维”“传统与现代”“小传统与大传统”等,都反映出作者宽广的学术视野与中西古今哲思的内化自观。从笔者的总体感觉来看,这是一本艺术设计领域颇具匠心的学术著作,也是一本精品佳作。
笔者言辞的颇具匠心是指本书在设计领域中难得一见的糅合了绘画作品、书法作品、个人收藏、设计作品和学术研究等多种“创作”,将图像与文字粘合为一体,将作品创作构思与学术反思合二为一。众所周知,设计实践类的设计师,最常见的出版形式是作品集,这类书籍完全以作品为主体,仅有少量说明性的文字(设计说明),没有掺入任何学术研究的内容,如篇首提到的陈幼坚等。设计师一般强调让作品自己说话,而作者本身则缄默不言。另外一种学院派设计师(学者型)则很难拿出足够数量和高水平的设计作品,往往突出学术性,更没有出于实践而归纳自己设计心得的独创“理论”。第三种则是侧重体验式的总结抒发,如原研哉、田中一光等。《勾吴》则试图打破这样一种设计与学术分离的局面,它要把作品上升到学术,要让学术回归到作品。简言之,作者想把AB面融合为一体,这也是本书体例上最大的特点。这一特点带来的结果,也可能会利弊参半,此处暂省不述。
所谓精心,于宏观与细微处,处处可见。从谋篇布局看,全书分为六章,标题拟定与内容选择既简明扼要,又充满诗情画意。试看各章的标题,“缘起勾吴”“吴风雅韵”“清风弄影”“曲径通幽”“柳暗花明”“回望水乡”等,无不给人一种高度概括凝练、婉转如诗的吴地(本书主要指苏州、无锡两地)人文风情之貌。事实上,如果浮于这些名词的表面,不仔细阅读,读者首先只会想当然的联想到这些标题对应的“苏州园林”的意境与造园手法,而根本想不到其实是作者融合了独特的设计体验进行的语词再构建。像第四章曲径通幽,作者开篇即写道,“我们如其所是的设计了自己‘满意’的作品,有时却被甲方无情地‘枪毙’了,‘作品’只能回到幽闭、自锁的世界,不能得到澄明。”“曲径通幽”事实上是作者对整个设计创作过程的一种比拟,是对自己作品创作过程的情景再现与学术评析。从设计类型来看,第二章“吴风雅韵”主要是海报设计作品,第三章“清风弄影”主要是书籍设计,第四章“曲径通幽”包含了海报设计、空间设计、书画作品和主题雕塑等,第五章“柳暗花明”主要是标志设计、VI设计为主体。每一章扉页插入硫酸纸印刷网纹图一张,且网纹形式皆不相同。半透明的硫酸纸透映着扉页精心挑选的“鱼图”和“配文”,使阅读充满仪式美学感。
对于作者平面设计师的身份而言,意味着对书籍装帧这个颇为稳定、传统的设计领域,相对更加注重设计细节(纸张、排版、字体、颜色、印刷等),《勾吴》无疑是精致细巧,清新脱俗的。《勾吴》的封套和封面设计令我爱不释手,每次翻读都尤为小心。没有平面设计的专业素养,没有艺术审美的长期熏陶,是做不出这样的书籍设计精品的。在“清风弄影”一章中,作者从谈读书开始,类举了众多亲身设计的书籍案例。在谈到“世界最美的书”评选标准时,也作了辑录:“形式与内容的统一,文字图像之间的和谐;书籍的物化之美,对质感与印刷水平的高标准;原创性,鼓励想象力与个性;注重历史的积累,即体现文化传承。”概言之,“最美的书”需要满足“和谐统一、印制精美、传承创新”三个基本条件,这也是书籍系统设计的基本要求。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自觉地追求意识,或者说将“最美的书”的三个基本条件作为自己著作的标准,加上精心书写、精心设计的功力,使得《勾吴》成为了难得的精品之作。
在读到作者对吴文化的讨论时,笔者便自然联想到江南文化。试想,如果将吴文化与江南文化进行比较研究,也许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学术发现与超越性认知。笔者颇为惊喜地发现,书中出现了“忆江南”“江南风物”等内容。然而,略有遗憾的是,作者并没有将吴文化与江南文化的内在关联做必要的学术梳理与诠发。返观《勾吴》全书的体例设置与文风铺陈,也许作者意不重此。那么,重在何处呢?显然是以大量高水平、高质量的设计、绘画作品来构筑全书的“图像”基础,而西学、中学则是点到为止起“穿针引线”、为作品做嫁衣的作用。古代有“河图洛书”“左图右史”,图文并茂、图文互证、图文互释、图文互构乃学术著作体例之一大宗,然情况也可能会走向反面。特别是,受“君子不器”和学界素来重理论轻实践的传统而言,图多便容易导致冲淡“理论性”“学术性”的刻板印象。
《勾吴》涉及的理论众多,横贯中西,涉及的对象丰富,各显精彩。全书所采用的叙述线路复杂,融合了学理、经历、民俗、创作、心得、合作、交往等多个方面的个人创见。行文有叙有议,夹叙夹议,形式灵活,语言轻松,颇具可读性和生动性。按理来说,这样一种形式的书籍,确实是值得玩味而意兴无穷的。但笔者又不自觉的回溯到固有的“学术性”认知上来,觉得应该回归一种学术主线清晰、学术逻辑自洽、学术概念突出的一种“感官”。从这一点来看,本书的丰富性,至少在文字部分也带来一种庞杂之感。似乎可以视为一种“设计(绘画)作品+设计自传+民俗风物”的杂糅型书体。读者既可以认为,这是学术性的削减,也可以视为是一种设计师个人化的建构,并非只有一种断论。
愚以为,全书如果采用以下写作“策略”,学术的肌理可能会更加清晰可辨,学术高度也极可能有所突破。首先是剥离设计对于文字的“牵引”,避免正文中对设计作品的直接解读,这必须挣脱设计师写作最为流行的常规套路。这样做的目的,是让文字书写的理论逻辑一脉相承,趋高不趋低,始终保持纯理论思辨的统一性和思想张力,把这条路线贯穿全书。这并非要“抛弃”设计作品,所谓“剥离”是要将两条逻辑进路的对象各归其位,在各行其是中做到另一层面的“表”(设计作品)“里”(论述)如一,相反相成,相辅相成。“勾吴”一词作为全书的题眼,如能从理论的高度系统“勾吴”,辅之以作品的静态呈现,而非对作品着墨过多,则学术性将更为突出。围绕作品的文字解读,容易把理论带入“泥中”,有掉入“与之俱黑”的可能。其次,将“现象”“图式”或“词与物”贯穿到底。如果围绕西方现象学、福柯的“词与物”论或“图式论”,形成一条理论的逻辑主线,构建出抽象的理论图式——具有普遍一般意义的设计规律和设计方法,则学术性自成高格。如果这么来做,作品宜置于何地?笔者以为可取“心意相通”即可。理论叙述的逻辑进路中,设计作品宜“图像”的方式“自行说话”,设计说明、创作经历、构思过程等论述,宜精简到最少或融入理论阐述之中。马岩松在《鱼缸》中自述,“建筑师没有必要非要写作,因为文字本身有它独特的魅力,而建筑师应该与此保持适当的距离。就如同艺术和音乐,建筑也是如此,它有自己的语言来承载所要表达的思想,过多的文字阐述没有太多必要。”
陈庆军在《设计修行》一书中有一篇讨论日本电通集团研究所的文章,写到Bteam团队致力于开发各种创意工具和方法,团队名称中的“B”,寓意在创意策略中区别“A”之外的另一种选择或者可能,包含有不停探索的精神。“AB面”的辩证统一、融为一体,是《勾吴》一书的学术志向所在。莫教授“力图模糊专业边界,超越形式本体论的局限,打破形式与符号二元对立,以图式话语研究替代传统艺术形式和符号意义相分离的研究方法,既注重艺术形式的造型语言研究,用视觉叙事和图形语言设计的手段重塑吴地文化,探寻在文化多样性进程中的文化自觉之路。”这是极其难得的学术自觉,也包含着极大的学术理想,但结果可能是利弊参半。一个设计师与一个设计书写者,他们实际上具有本质的区别。设计实践的逻辑与设计理论研究的逻辑,大多数时候是两条平行线。只有当设计师自觉从实践上升到理论——自觉抛开实践的逻辑场域,从具象过渡到抽象——自觉进入学术概念的逻辑进路,才可能进入设计研究的学术逻辑。设计实践与设计理论,是在一种最高境界中的出入自如状态,借由经典的学术研究范式,实现从“物象”到“物理”(非现代物理学科)、从“心象”到“理象”、从“经验”到“理论”的转换,才能得到心意相通、学术成型的效果。借用佛家所言,即要从“看山是山”,经历“看山不是山”,再回到“看山还是山”的三重转换。因此,笔者在研究生教学中一直强调“实践与理论两条腿走路”“做一个设计就要写一篇文章”“写一篇文章就要用到具体的设计中”。这是为了向设计学专业的同学强调,设计实践与理论研究不可偏废,但这个主张却实在是有些将两套逻辑混在一起的嫌疑。理由很简单,不要说研究生,即使笔者本人,也断然没有到达将理论与实践这两条平行线映射自如、互为合力的境界,这断非常人短时间所能。《勾吴》一书所做的探索和尝试,确实是勇气可嘉,成绩可鉴,十分难得。
莫军华教授作为设计界的领军人物,高校教授,对学术怀有崇高的追求和向往之心,秉持着“勾吴幽梦,人间千年”的书写理想撰述《勾吴》一书,这是笔者所不及和敬佩之至的。从参考文献和后记中,笔者再次印证了作者阅读面的宽广,为人为学的谦虚态度,用两年时间精心沉淀出这样一本反映二十年求索的精致匠心之作,确实让人钦佩。请允许笔者以书中引用歌德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束语,并与读者共勉。“辽阔的世界,宏伟的人生!长年累月,真诚勤奋。不断探索,不断创新。常常周而复始,从不停顿。忠于守旧,而乐于迎新。心情舒畅,目标纯正。啊,这样又会前进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