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与蓝天:“敦煌的女儿”常沙娜

2022-04-20 14:52陈柏清
时代邮刊·上半月 2022年4期
关键词:敦煌艺术设计

陈柏清

2019年的夏天,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的“花开敦煌”展上,一位红色衣裙、满头银发、眼神清澈的老人正在众人簇拥之下侃侃而谈。西域黄沙、雪山戈壁,奇妙的敦煌在她的讲述中款款而至。这位老人就是新中国第一代工艺美术大师、著名艺术设计教育家常沙娜。

她将敦煌艺术带到世人面前,融入一项项重大设计,新中国首款“国礼”丝巾、人民大会堂工程建筑装饰设计……而此刻的常沙娜眼含热泪,在留言板上深情写下给被誉为“敦煌保护神”的父亲常书鸿的话:“我终生听着您的教导要弘扬渗透敦煌的文化艺术!”

1931年3月,留法画家常书鸿的女儿出生,欣喜的他以流经里昂的一条河流之名,“Saone”,作为女儿的名字,沙娜。

沙娜一家住在巴黎第14區48号,那儿“有长长的阳台,装饰着很好看花纹的护栏”,知名艺术家王临乙、吕斯百、唐一禾都是家里常客,沙娜在那里度过了幸福无忧的童年时光。

1935年,在塞纳河边散步的常书鸿,在一个旧书摊上“邂逅”了伯希和的《敦煌图录》,他被书中精美绝伦的敦煌艺术深深震撼,又因祖国灿烂悠久的文化珍品被掠夺而心痛自责。那时,常书鸿在巴黎被誉为“前途无量的后起之秀”,但他毅然放弃法国的优渥生活和大好前途,于1943年,作为“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委会副主任”奔赴敦煌,开始了对敦煌的一生守护。之后,沙娜和弟弟跟着母亲陈芝秀,穿过滚滚黄沙,也前往了敦煌。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到敦煌的画面,颠簸了好几个月才到,当天已经是深夜,大家肚子都饿了,但没什么吃的。”这是常沙娜在敦煌的第一个夜晚、第一餐饭。每人面前一碗面,桌子中间是一碗盐,一瓶醋,而筷子,是从河滩红柳树上折来的树枝。他们只能住在破庙里,桌椅床都由土堆成,没有电,没有任何取暖设备,最近的村庄在几十里外。

艰苦的不止是生活环境。由于长久无人修缮维护,当时莫高窟里的许多洞窟都已坍塌,栈道也几乎全部毁损。起初没有梯子,没有照明,常书鸿和同事用吊绳将自身吊入洞内,悬在半空中一点点描摹壁画;在临摹穹顶的壁画时,头和身子只能折成直角;遇到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就用白纸将光亮反射进来,继续工作。

在这奇迹与苦难并存的地方,常沙娜却感受到了宝贵的滋养。12岁的她随大人们在敦煌石窟内临摹壁画,描稿、勾线、着色、渲染……常书鸿要求她从完全忠于原作的临摹入手,一个洞窟一个洞窟地画,在这过程中准确把握历代壁画的时代风格。一天下来,手腕肿胀、双腿麻木,但是常沙娜喜欢,不肯休息。彩塑的佛陀、慈眉善目的菩萨、鲜活的藻井图案……满目庄严、莲花圣洁、天衣飞扬,沙娜画得如醉如痴。

少年常沙娜展露出过人的艺术才华,她面对着壁画上那些舒展的线条、绚烂的色彩,心弦震颤。“置身敦煌这座艺术宫殿里,我在浩瀚的传统艺术的海洋中尽情地遨游。”在这荒凉之地,一株小花却在扎根成长。常沙娜读着父亲布置的中外古典名著,跟着董希文和苏莹辉学习中西美术史,跟着邵芳学习工笔重彩。渐渐地,她立下了与父亲相同的志向:保护敦煌艺术,守护这一方千年净土。

如果说常书鸿通过艺术家的视角讲述了令世人崇敬的敦煌故事,那么常沙娜则通过对图案装饰元素的解析,让人能更加直观地认识敦煌石窟蕴含的智慧。他们的艺术作品各具风格,却共同延续了那片神奇土地的艺术神韵。

1946年,常沙娜和父亲在兰州一起举办了画展。当时在甘肃任教的美国学者叶丽华看了这次画展,深受震动,资助常沙娜前往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院美术学院学习绘画。1950年,因为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常沙娜毅然中断学业,回到祖国。

那时,父亲常书鸿应周恩来总理的嘱托,正在北京筹备敦煌文物展,19岁的常沙娜一回到祖国就立刻加入其中。也正是这次展览,使林徽因、梁思成夫妇见识到了沙娜的才华。1951年,林徽因特邀常沙娜进入清华大学营建系,担任她的助教。“我学业都没完成,就要先当老师,觉得不可思议!”惊喜之中,常沙娜走上了艺术设计的道路。

千年文化瑰宝的艺术启迪,让年轻的沙娜有独到艺术感悟与丰厚灵感源泉。林徽因希望她把敦煌传统艺术运用于现代生活,为此,常沙娜反复研究敦煌壁画和石窟建筑特色,形成了独特的设计风格。1952年,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在北京召开,常沙娜借用敦煌隋代石窟藻井图案设计了一款丝巾,她又将洁白的鸽子嵌进古老的东方图案里,顿时灵气四溢。这块丝巾被舞蹈家乌兰诺娃誉为“新中国最漂亮的礼物”。

1958年,向新中国建国10周年献礼的“十大建筑”工程正处筹建中,常沙娜被分到人民大会堂设计组。她负责外墙琉璃花板、须弥座的石雕花饰、宴会厅的天棚、彩画和门楣的装饰设计。

接下设计宴会厅天棚装饰的任务之初,沙娜面对这样重大的工程,倍感压力。绘了无数张草图,她仍然没有找到感觉。这时,周总理亲自召开会议,指示大家:“要借鉴民族传统,要探索新中国建筑艺术的新形式和新内容,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年少时在敦煌的记忆突然涌入常沙娜的脑际,那些美妙的图案给了她无限灵感,常沙娜在大厅的天棚中央设计了一朵具有唐代风格的圆形浮雕大花。最初,她一门心思在天棚的装饰性上下功夫,但北京市建筑设计院总工程师张鎛却指出“只搞花瓣、花蕊不行”,要把这些设计跟通风、照明结合起来。

“艺术设计绝非纸上谈兵,必须将艺术形式同材料、工艺、功能相结合。”意识到这点的常沙娜,不断请教施工人员,最终巧妙地把照明、通风与装饰结合起来。等到1959年国庆前夕,当所有的照明设备一齐通电,金碧辉煌的宴会厅神话般亮相。瞬间的震惊过后,人群中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半个多世纪后,这些设计仍然散发耀眼的艺术光芒。

“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常沙娜说,“十大建筑”工程项目给了新中国的设计师们大展才华的舞台,也让她坚定了成长中的信念和原则。民族文化宫、首都剧场等的装饰设计,中国共青团团徽设计……她不断为了国家点亮灵感。

1997年,时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的常沙娜主持设计的“永远盛开的紫荆花”方案,在63个方案中脱颖而出,被选为中央政府赠送给香港特区的礼品雕塑工程。最终,色彩明亮的“紫荆花”以“含苞待放”之姿出现在维多利亚港的岸线上,与庄严的五星红旗、绚丽的香港区旗交相辉映。和常沙娜的其他作品一样,这朵“紫荆花”也孕育于中华传统文化的沃土。

常沙娜不曾停下脚步,她常说:“要争分夺秒地投入到创作中去。”

她继续为人民大会堂很多地方做修补和局部更新设计,觉得“这是一个设计师应该具备的职业素养”。近三四十年的时间里,她投身艺术教学和研究,并编著出版了《敦煌历代服饰图案》《常沙娜花卉集》《中国敦煌历代装饰图案》等“中国现代艺术设计不可缺少的教科书”。2019年,已经88岁的常沙娜,仍坚持带研究生奔赴敦煌学习。

她说:“人们称我为永远的敦煌少女,回顾我这辈子的成果,图案教学也好,设计也好,和敦煌艺术的精神是分不开的。”对常沙娜而言,敦煌艺术既是她的艺术源流,也是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感宝库。敦煌元素在她紧贴时代和国家发展的设计中焕发新的生机,成为滋养民族与时代文化艺术的肥沃绿洲。

如今,常沙娜最关心的就是如何保护和传承传统文化:“中华民族的优秀遗产和宝贵财富,一定要好好继承。”她一直铭记着父亲给她写的信:“沙娜,不要忘记你是敦煌人!”

虽然已至鲐背之年,常沙娜依然为了与敦煌相关的展会、讲座和宣传而忙碌着。2014年,她首次举办了自己的个展,此后几年,展览在多地巡回举办,她要竭尽所能去传播和弘扬敦煌艺术,让更多人看到敦煌的瑰丽之光。她诚挚地说:“不要说我老了,我走不动了,我不干了。老牛自知黄昏晚,不待扬鞭自奋蹄。我能干多少就干多少。”

2021年,中国设计界设立了一个非常特殊的奖项——“常沙娜设计奖”,旨在鼓励更多的艺术设计者、文化推广者让中华文化和民族特色艺术融入当下的生活美学,伸向更广阔的未来。

今天,常沙娜最感惬意的事仍是打开书房的窗户,摊开纸笔,一边听着音乐,一边作画。敦煌之美随着常沙娜手中的画笔被带出沙漠,一朵朵盛开在世人眼前。

她想起年少时曾问过父亲的问题:“这么苦是为了什么?”父亲的回答犹在她的耳边:“为了保护好这些沉睡了千余年的瑰宝,不让伯希和之辈在莫高窟肆意掠夺的悲剧重演。”她的心灵时刻行走在父亲开辟的道路上,在广袤的大漠里,“生命不息,跋涉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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